两姐妹肩靠肩手挽手挨坐在窗边绣墩上,一个是满怀感激,另一个有心表现,加上慕清说话比原先性格带着几分娇惯出来任性的慕清娆更好听,两姐妹倒比先前更显亲热。
清芷毫无防备,甚至受宠若惊。四姑娘生病期间,她屡次探望都见四妹妹病恹恹的——实际是慕清怕露了马脚。清芷因而还担心这唯一关系好点的妹妹也要和自己生分了,想到以后更加没个说话的人在晚晴居还默默垂泪伤感几回,如今见她这般依赖自己,清芷自是知无不言。
“好姐姐,若不是听你说,我竟不知母亲娘家的江南织造林家这般富庶!”慕清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到林氏身上,从清芷口里很轻松就套出,林氏全名林熙盈,嫁到慕家前是江南织造林家的嫡出小姐。可林家究竟是个什么光景?慕清故意拖长了语调,小女儿家的娇憨拿捏得恰到好处,语气里带着三分羡慕七分不平,“难怪大姐姐平日穿戴,总比我们精致许多。”
一个十三岁、被宠妾生母娇养大的小姑娘该是什么模样?从丹青的妥帖、染墨的伶俐来看,原来的慕清娆定是个会撒娇卖痴的小姑娘。
慕清边说,边留心清芷的反映,自打来了这里她时时小心处处谨慎,生怕哪天被怀疑邪祟上身,灌符水罢了就怕被火烧死或是浸了猪笼,害了她这条小命。
清芷没有起疑,反而极其自然顺着她的话往下宽慰道:“傻妹妹,咱们怎好与大姐姐比?林家那是皇商,绫罗绸缎堆山填海。大姐姐从小就是金珠玉器堆着养大的。”
她压低声音,“就说平日份例里的首饰,大姐姐哪里看得上?她戴的可都是母亲的私房好东西。”
见慕清听得认真,清芷又柔声劝道:“那些真正的好物件,原也轮不到咱们。不过祖母和父亲平日里也没少单独赏赐你和云姨娘,咱们不跟大姐姐比这些。”
“姐姐说得是,”清娆从善如流地点头,“我不羡慕她。”
清芷见她这般乖巧,只当是病了一场懂事了,欣慰地执起她的手:“我们小妹生得比大姐姐标致,就是不打扮也好看。”
这话倒是不假。云姨娘当年就是凭着过人姿色拔得头筹,其女清娆更是青出于蓝。虽年纪尚小还未长开,但生得明眸善睐,见人就笑,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美人胚子。
慕清适时地垂下头,作出一副羞赧模样,心底却已掀起波澜。
原来这慕府的富贵荣华,竟有大半是靠着林氏嫁妆在支撑。
若按现代的眼光看,父亲慕崇文活脱脱是个“凤凰男”的做派——既要倚仗妻子的财富,又因这“软饭”吃得不是滋味,心中存了芥蒂。
清娆在心底无声地哂笑。从古至今,有些男人的心思,倒真是如出一辙。
如此一来,父亲为何要宠着云姨娘,纵着她与主母打擂台,其心思便昭然若揭了。他无非是要在这深宅内院里,寻一处能彰显他男人权威、让他找回些许自尊的所在。而她与云姨娘,便是父亲用来平衡他那微妙自尊的棋子。
不过,这也就让她多少放心,这个心理下,看来慕清不必太担心哪天云姨娘的浅薄惹怒文化人的慕崇文了,人家啊,吃的就是这份无知的无害!
搞明白了云姨娘宠爱的底层逻辑,慕清点点头,心又安定了几分。
两人说话间,清芷忽觉喉头一痒,又忍不住掩口轻轻咳嗽起来。
她原先一直强忍着,先前被嫡姐斥责“病秧子”,来四姑娘房里唯恐又被嫌。
慕清敛了笑容,她方才就觉得清芷穿得薄还特意遣丫鬟给了她汤婆子,没想到到底还是病了。凭古代的医疗条件,小小的伤寒是会死人的。她关切地凑近,伸手探了探清芷的额间:“三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瞧着也有些不好。可是夜里着了凉气?”
现下虽是春天,但春寒料峭,依旧寒气十足。
慕清摸到旁边小几上一个精致的黄铜手炉,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扬声唤道:"染墨,去换个新的手炉来,添上咱们最好的银霜炭。"
清芷面露难色,低声道:“不碍事……只是,只是天气虽转暖,夜里却还寒凉。前几日送来的炭火……尽是些烟大气劣的下等货,点起来满屋子是烟,呛得人受不住。姨娘屋里便尽可能不点了,我们……生生挨着罢了。”
说罢苦笑,慕府捧高踩低,不是新鲜事。
几个姨娘里,方姨娘是上官所赠的良妾,自不敢怠慢;云姨娘根基浅薄但得宠,又是个混不吝泼妇骂街的性儿,管事房害怕这位主儿把事情不管不顾闹到老太太和主君面前,也不敢得罪。
但若不以次充好,下人哪里来的油水?
这不,只能委屈柳姨娘和三姑娘了,横竖无宠又无地位。
这道理慕清哪有不懂的,但心知肚明不代表就不生气了,她柳眉听罢倒竖,一双漂亮的杏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她瞥了一眼清芷单薄的肩膀,十四岁的女孩生得这般瘦弱,她毫不怀疑,这个身体素质,若是病得稍微严重,就会被磋磨得病逝。既然清芷对她有用,慕清怎么能允许清芷哪天“被病逝”?遂冷笑:“竟有这等事。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竟敢克扣到主子头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一道温和带笑的声音:“哟,这是谁又惹着我们四妹妹了?大老远就听见你这小辣椒似的声儿。”
珠帘轻响,二姑娘清蓉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似是路过,恰好听见了最后几句。
清蓉目光在清芷略显苍白的脸上和清娆怒气冲冲的神情间一转,心中便已了然,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端庄温婉的笑容。
心知问题出在三姑娘身上,她立刻挽起清芷的手,关切问道:“三妹妹,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
这一句把清芷满腔的委屈越发引出啦,她把炭火一事又说了一遍,末尾哭诉道:“我们拿着那筐黑炭去找管事处的周婶子理论,谁曾想她张口骂道‘有的用就不错了,难不成柳姨娘还当自己是夫人跟前得意的春桃姑娘呢!’”说罢又是一阵掩面啜泣。
清蓉心思一转,换上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也泪眼婆娑起来,长吁短叹道:“苦了三妹妹,我们这些庶出的女儿,在这些有头有脸的体面奴才这,哪里是主子了!”
各房丫头凭对牌按月到管事处领取该房的份例,管事处按账房定的标准进行分发,那些婆子们爱贪小便宜,林氏管家对其中偷奸耍滑未尝不知,只要不克扣到她自个儿房里,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乐得收买人心。
清蓉左一句“庶出”,右一句“有头有脸的体面奴才”。
清芷脸色瞬间惨白,一把抓住清蓉的衣袖,声音都在发颤:“二姐姐,你的意思是……是母亲她……?”
清蓉却立刻撇清,连连摆手:“三妹妹,你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哪敢有这个意思。”
清芷慌乱地回想着自己近日言行,却毫无一点端倪,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怒母亲这样“敲打”她。总之一无所获,只留下满心恐慌无措。
她猛地松开手攀住清蓉的手,连连后退,双手紧紧捂住嘴,“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了!”
她眼中蓄满了泪水,拼命摇头,“许是……许是周婶子一时忙忘了,我这就回去,我再给母亲绣个新花样的荷包,我……”
“三姐姐,你误会了。”慕清把清芷冰凉的手紧紧捏在手心,目光却清凌凌地盯着二姑娘似笑非笑。
她倒是看出来了,这二姑娘恐是个“机灵人”,不然这怎么三言两语就把矛盾扯到林氏身上。
“二姐姐素来规矩,对母亲恭谨有加,怎会暗指母亲不是?这分明是管事处的奴才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坏了母亲治家的名声。对吧,二姐姐?”
清蓉笑容微僵,讪讪道:“……四妹妹说的是。”
她心知这事是否是那位“授意”还是“失察”总归是会攀扯上的,自己又何必惹得一身骚,于是找了个由头就离开了。
清蓉要走,慕清没有制止,她对着背影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白了一眼,提醒自己以后小心,看二姑娘这么能言善辩,想必那位外表观之可亲的方姨娘,也并非那么简单了。
见清蓉走远,清芷才敢轻轻拉住慕清的衣袖,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惊惧:“四妹妹,要不我们去找母亲说理?母亲总能管管的吧?”
她话虽如此,眼神却写满了对正院的畏惧。
慕清闻言,却沉默了片刻,那双灵动的杏眼微微一转,随即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与她年龄不符的清醒。
“找母亲?”
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惊讶于清芷的天真。
“三姐姐,你细想,那些管事婆子哪个不是母亲用惯的人?她便是面上为我们做主,斥责几句,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回头该怎样还是怎样。我们若次次为这点小事去烦扰,只怕更要被记恨,往后日子越发难过了。”
清芷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那……那莫非我们直接去找那些婆子对质?”她声音越发低了,带着怯意。
光是想到周婶子那似笑非笑、夹枪带棒的模样,她就觉得一阵窒息。林氏尚且要维持表面功夫,这些积年的老仆,仗着资历耍起泼皮无赖来,她们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面儿薄,如何招架得住?
到时候她们没理论成,反倒被倒打一耙,在府里被传出些“庶女挑剔难伺候”的风言风语,坏了名声,更是得不偿失。
慕清目光闪动,脑中飞快权衡。
首先第一,她要不要管?她倾向于插手,一是清芷模样委实可怜,总归是个可人疼的小妹妹;二是她虽势利却也看不惯二姑娘这种隔岸观火的人,她若同样对清芷苦难袖手旁观,和二姑娘慕清蓉有何分别?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如果要管......慕清想,林氏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死胡同,那这府里,还有谁能真正压得住母亲,又会在意这点“小事”呢?
“要解决,便须得一劳永逸,绝了后患才好。”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做了决定。
“我们去找父亲!”
这是个好机会,慕清想,是时候也该去探探这位当家人慕老爷的底了。
女主是个实用主义之上的性格,但是不能算是一个坏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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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