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水收集器的事儿,陈先河和张国信终究是低了头,以顾怀常的名义报了上去。
这俩私底下琢磨了一番,觉得挂名的事儿跟旱灾比起来,还是先解决旱灾要紧,便顺了顾怀常的意。
机器上报后,县里大力支持,很快拨下了补助资金,准许打客村生产雾水收集器,并点名让顾怀常继续研发新型雾水收集器,以便适应其他干旱地区。
从此,旱灾不再是村民们心头的噩梦,庄稼重新焕发了生机。
然而或许是雾水收集器给打客村带来了好运,新的机会悄然而至。
村里前些年跑出去做生意的暴发户蒋大田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文质彬彬的大老板。
这大老板名叫冯日骁,在临海那边搞了好几年的汽车制造产业,这次跟着蒋大田回村,打算再开个农机厂,打通农村机械化的产业链。
打客村过于封闭,冯日骁的到来,就像一束光刺破了海底的黑暗,正式打开了故步自封的大门,将改革的温暖送了进来。
冯日骁在蒋大田和陈先河的帮助下,在村东边找了个废弃的仓库,然后通过海外的好友运来一批崭新的机器,专门制造农耕机和一些自动农具,并招聘本地人去做小工,薪水按月结。
工厂的开启带来了一批诱惑力满满的职位,村里人争先恐后地跑去报名,半个月的培训后,他们将有机会成为这个新兴工厂的一员。
李秀英自然也成了其中一员,听说表现良好,在厂里谋了个涂漆工的职位。
顾怀常有时候在想,这个女人凶归凶,但事业心还挺强的,为了挣钱不顾一切,连厂里那种艰苦的条件都能待的下去,看来没什么能难住她了。
而顾怀常因为雾水收集器得到了县里的扶持,批量生产后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解决,加上县里给的技术奖励金还挺丰厚,他便专心在家搞技术,没有再去和其他人竞争农机厂岗位。
工厂开办以后,蒋大田作为副厂长,主动邀请全村的人去厂子外的空地上看电视。
那时,电视还是稀罕物,一台黑白电视机的价格,几乎相当于一个农民一年的收成,彩色电视机更是昂贵。
打客村的村民都兴奋地前往,想要一睹只在报纸上见过的新奇事物。
除了顾怀常。
他不喜欢凑热闹,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着几张从朝霞那里借来的纸和笔画来画去,想要研究清楚雾水收集器漏水的问题,然后继续改造。
小生自从成了顾怀常的学徒以后,也突然收心了,不再跟着毛尖到处拿弹弓打人,反倒一到了早上,太阳露出山头一半时,就跑到顾怀常房间,看他画图,有时候还会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两个人像是学者一样在纸上涂涂画画,然后又找一些破铜烂铁在院子里拼。
“所以说,问题就是出在刺荆和铜线的结合度上?”小生神采奕奕地看着顾怀常的图,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顾怀常啃了一口玉米馒头,欣慰地点点头:“要是能找到一种比刺荆更适合收集雾水,同时又可以保存很久不腐蚀的材料,雾水收集器会更省电。”
小生兴奋地大叫起来,跳到顾怀常硬板子床上欢呼雀跃:“太好了,这样岂不是能省很多钱?”
但是很快他就顿住,脑袋像失去了脊椎一样耷拉下来,默默地坐在了顾怀常身边:“可是上哪找这种材料,听起来这种东西应该很难加工。”
顾怀常认同地点点头,一边啃馒头一边拿着笔头在图纸上点来点去,显然这个问题他也没有解决的办法。
已经是傍晚,微弱的夕阳透过小小的窗照进漆黑一片的小房间,映照出两张凝重的脸。
这时夕阳被挡住,两人的脸掉进了阴影里,窗口的毛尖阴着脸瞪着屋内的俩人,那个模样就像来问债的一样。
小生匆忙站起来,欣喜地喊了一声:“毛尖哥,你咋来了?!”
顾怀常轻瞄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啃馒头,钻研图纸上的东西,像是没看见一样。
毛尖见顾怀常这么不识趣,嘴里冷哼一声,故意大声跟小生说话:“今晚农机厂放电视,你不去啊?”
小生一拍脑门,赶紧跳下床匆匆忙忙地穿鞋,可刚走了两步,他就停住了,然后调头回来一把拉住顾怀常的胳膊晃了晃:“走,咱看电视去。”
顾怀常看看小生期待的表情,又看看毛尖气得脸发绿的表情,埋下头淡淡地说:“不去,没兴趣。”
小生慌了,各种哀求撒泼,好话说了一大堆,说顾怀常必须跟他一起去,他俩现在是师徒,走哪都得在一起。
毛尖看到小生黏糊糊地抱着顾怀常,脑袋贴在对方肩上,亲密得像是亲兄弟一样,心里的醋坛子被打翻了,没忍住骂了一句:“到底去不去?磨叽得要命!”
小生见顾怀常巍然不动,眉头向下,想了又想,还是狠心地跟毛尖说:“毛尖哥,顾怀常不去,我也不去了,我跟他学机器。”
毛尖一听,眉间无端端冒起一阵火来,险些将额头的碎发都燃烧了。
才短短几个月,小生从那个走哪都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人变成现在见都不见他一面的人,到底是被顾怀常灌了什么**汤了?
不就是搞了台机器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狠狠地拍了一下窗台,灰尘弥漫,散布在他周身,像个神仙一样。
他把目光放在了顾怀常身上,咬牙切齿地说:“顾怀常,你去不去?”
这语气不像是求人,反倒像是命令,就算是命令也没有赵瑾那样让人听着舒心。
顾怀常不悦,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更舒适地姿势看着桌上的图,声音轻飘飘地说:“小生,你了解我,我只吃软不吃硬,是吧?”
这话虽然是对小生说的,但是说给谁听的倒是不言而喻。
小生只能眼巴巴地看向毛尖,后者眉头的火终于烧起来,他身后的红色夕阳倒真像火焰一样了。
毛尖手指抖了抖,强压抑住心中的愤怒,挤出一丝冷淡的笑:“行,我请你去看电视,可以吗?”
“你请谁?”
“你啊!”
“真算起来,我可是你堂哥,你得叫我哥。”
毛尖气飞了,憋不住骂了一句:“小生都不叫,你让我叫?”
顾怀常抖了抖图纸,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我跟你是亲戚。”
小生站在顾怀常和毛尖之间手足无措,这俩也不知道是什么冤家,一碰面就要吵架,而他站在哪一边貌似都不太好。
眼看毛尖脸涨红,已经处于要爆发的边缘,小生连忙把住顾怀常的手,好声好气地说:“哥哥哥,我替毛尖哥叫了,咱们就去凑凑热闹吧。”
顾怀常看了看倔种一样的毛尖,不禁微微叹气,站起身将图纸卷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破旧的衣柜里,然后对小生甩了个眼色:“走吧。”
他们步入乡村小道时,夕阳已经彻底淹没了下去,独留一阵寂静和迷蒙的夜。
冷月高悬在空荡荡的夜空,地上三人的影子高矮不齐,两前一后。
毛尖抱着手臂,脸色一直都很差,再扭过头看向旁边开心迈着小碎步的小生,脸色就更差了。
他不满地嘟囔:“你到底是中什么邪了,整天跟他混在一起,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来找我了。”
小生终于知道为什么毛尖这段时间一直都冷冰冰的了,顿时间感觉到了歉意,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毛尖哥,之前咱俩一起辍学,到现在一直都游手好闲,现在顾怀常这么厉害,我想跟他学点东西,以后离开打客村出去闯荡。”
毛尖一听他要离开打客村,心中一紧,慌张地说:“你要离开?为什么啊?你跟我混在一起不开心吗?”
“开心啊。”小生几乎是下意识就说出了口,半晌,他脸上又露出伤感的表情,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但是,我不想这样继续下去,我跟你不一样,我……不太正常……”
小生的视线移动到自己长满了鱼鳞斑的胳膊,充满了自卑。
“我想挣钱,给我和姐姐做手术,摆脱这些丑玩意儿,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取笑我们,我姐姐也不用因为丑陋,要倒贴嫁人了。”
毛尖的表情忽然变得柔软,他的心里一片苦涩,他抬起手想放在小生后背,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终还是垂了下来。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阻挡着他安慰小生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这么难以逾越。
毛尖和他并排而行,月光从他们后背散下,他们看见的是清晰的轮廓,轮廓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人形。
“小生,如果你有一天真要离开,也别忘了我。”
最后半句话毛尖淹没在了喉咙里,小生并没有听清楚。
顾怀常抱着手臂走在后面,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前面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少年。
奇怪了,这个年代一起长大的哥们感情都这么好吗?感觉就算整天在一起搂搂抱抱都不会有违和感。
不像他那个时代,人和人之间都是冷漠居多,为了利益就算是亲兄弟都可以斗得头破血流。
真心……有这玩意儿吗?
顾怀常虽然不解,但听到这俩小孩的一席话,心中最深处忽然冒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并且伴随着一幕熟悉的画面席卷而来。
在同样的月光下,同样年龄的小孩,似乎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只不过模模糊糊的,总是若隐若现。
“顾怀常,咱们私奔吧。”
“去哪?”
“天南地北,你去哪我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