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瑾嘴里的糖化开了,口腔里空空的,独留一阵苹果味,他忽然挑起了眉毛,神采奕奕,精神抖擞。
“喜欢啊。”
他双手插进了兜里,扬着下巴,像是小孩子告诉家长自己考了高分一样骄傲:“你变成鬼我都喜欢。”
说到这种话题倒是一点不掩饰,恨不得一天三百遍地告诉顾怀常,他有多喜欢。
大巴车从黄色的天际边驶过来,人群像潮水般涌动,将二人涌到了最前端,车在他们跟前停下来,发动机冒出一声激动的呜咽,随后趋于平稳。
赵瑾先上了车,找了个双排座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没等顾怀常反应,就霸道地拽着人的胳膊将他按坐在自己身边。
顾怀常的体型比赵瑾健气一些,坐在外侧几乎将赵瑾整个遮挡住,夏天天气炎热,大家穿的都是短袖,两个高大的男人并肩而坐,手臂不可避免地紧贴在一起。
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地上车,有着一脸浓密大胡子的司机扯着粗嗓催促着,生活气像流水一样涌动翻转。
车内有些闷,浓重的劣质皮革味使得顾怀常眉头紧皱,他不自然地偏头看向赵瑾……旁边紧闭的窗户。
然而赵瑾似乎没察觉到顾怀常的不适,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随口问道:“你去城里做什么?”
顾怀常干涩的嘴巴动了动,说道:“机器还差一些螺丝钉,城里才有的卖。”
赵瑾沉默了一会儿,动了动胳膊,右手轻松自在地搭在窗边缘,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敲着塑料壳,发出空洞的砰砰声。
乘车的人全部上车坐定以后,大胡子司机扭过头张开嘴,像是一团头发被撩开了一样,他大声吆喝“发车咯!”,大巴车随即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窗外的景色缓缓向后退去。
顾怀常正想开口让赵瑾开窗透透气,却听到他鼻子里挤出一丝细微的冷哼,不仔细听还以为是蚊子叫。
“你这么用心做机器,恐怕不是为了还钱债,而是还情债吧。”
他沉默的那两分钟竟然是在想这种事。
“什么意思?”
赵瑾扭头看他,非常认真地质问:“你实话告诉我,你还喜欢玉娥吗?”
顾怀常头一次知道一个男人的脸上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明晃晃的占有和吃醋,他这辈子都没体会到的独占欲倒是在赵瑾这里体会到了。
不过,他也挺坦诚,直白地回复:“不喜欢,过去我不知道,但现在的我一丁点都不喜欢。
赵瑾舒心了,点头微笑,然后伸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好家伙,这人也知道他会晕车啊。
凉风习习,很快就让车内那股难闻的皮革味消散殆尽,顾怀常舒服地缩进了背靠里,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但是他睡得并不安稳,仿佛总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脖颈,试图将他拖入深渊,伴随着那种漂浮不定的眩晕感,就像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颠簸。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连一丝声响都捕捉不到,但耳膜却传来一阵阵刺痛,仿佛有冰冷刺骨的水流不断压迫着它,几乎要将它冲破。
顾怀常是被赵瑾叫醒的,温暖的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脸,醒过来以后他都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拍打他的是汹涌的波涛。
他是从赵瑾的肩膀上把脑袋抬起来的,自己的脖子又酸又痛,可想而知他维持这种姿势睡了多久。
赵瑾原本笔挺的中山装肩头被压得凹陷,皱巴巴的,与他那副堂堂仪表极不协调,可他却含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顾怀常。
顾怀常揉了揉脖子,满怀歉意地站起身说了句:“不好意思,把你衣服睡皱了。”
“没事。”赵瑾笑得十分谦和,好像有两副面孔,刚刚冷嘲热讽,转眼间又变得温柔如水了。
顾怀常下了车,目光掠过喧嚣的车站,脑子里开始浮现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路,雷县的布局像地图一样窜进了脑子里。
他意外的发现,原顾怀常虽然人傻,记忆力却出奇地好,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都像快门按下的瞬间,清晰地定格在他的脑海。
他抬腿打算直奔五金店,结果肩头一沉,他侧头看向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怀常。”赵瑾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我也有些东西要买,一道吧。”
顾怀常想了想,淡淡地应了一声:“行。”
其实到了这一步,他对赵瑾这个人已经很平和了,尽管他知道对方别样的心思,可他还是愿意这个人刻意的靠近。
他上辈子没有交过朋友,不知道男生和男生之间的纯友谊应该是什么样的,没有对比之后,对待同性这样的词他会更包容。
再加上他习惯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他没有那样的心思,那赵瑾的来去不过是头顶的大雁,卷不起任何狂风骤雨。
更重要的是……顾怀常觉得这人还挺好的。
赵瑾笑得更开怀,手顺势滑下,搭在了他的后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显得过分亲近,又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雷县的街道并不宽敞,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品的香气,混杂着路边摊贩叫卖的吆喝声。
顾怀常目不斜视地向前走,赵瑾却时不时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象。
“怀常。”赵瑾突然开口,看着纵横交错的小道,“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这里迷路的事吗?”
顾怀常的脚步微微一顿,脑子里仍旧是一片空白。
“不记得了。”他很诚实地回答。
赵瑾轻笑一声:“当时我们两个被几个小混混欺负,我哭得很伤心,你还为了我冲上去跟他们打架,那么印象深刻的事怎么会忘呢?”
顾怀常再次认真地回忆,好像是有这么件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跟赵瑾有关的一切只要用力去想,脑袋就会变得格外沉重,甚至隐隐作痛。
赵瑾发觉他的反常,关切地问:“怎么了?后脑勺还是痛吗?”
顾怀常猛地一惊,像是发觉到什么,直直地盯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后脑勺会痛?”
赵瑾眼神微微闪躲,不自觉地将手收了回来,笑着说:“你以前也老犯这毛病。”
顾怀常怀疑地看着他的脸,他知道,他和赵瑾之间绝对发生过什么。
五金店离得不远,两个人很快就到了店门口,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顾怀常?赵瑾?”
两人同时回头,看见了一个穿着时髦的妙龄少女站在不远处,激动地朝他们挥手。
赵瑾很快就认出了这是谁,而顾怀常则稍显迟钝,几秒钟后才渐渐记起来。
是月乔,顾怀常的小学同学,他记得当时和她的关系非常要好,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两个人就渐渐生疏了,但具体是什么事,顾怀常的记忆有些模糊。
“真的是你们!”月乔快步走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好久不见了。”
赵瑾的笑容瞬间淡了几分,但语气依然温和:“月乔,好久不见。”
月乔点头微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旧:“没想到你们两个关系还是这么好,我记得小学那会儿你俩就形影不离,好到穿一条裤子。”
赵瑾挑挑眉,故意说道:“现在我们也可以穿一条裤子。”
月乔被赵瑾的玩笑话逗笑,捂嘴像仓鼠吃食一样咯咯笑着,笑过之后,她的目光定格在顾怀常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怀常,你变化好大啊,比以前更帅了,听说你在村里搞了个什么机器?”
顾怀常不知道机器的事怎么会传到月乔耳朵里,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雾水收集器。”
“啊对,是叫雾水收集器。”月乔反应了一会儿,眼神突然飘忽不定,慌忙解释:“你别误会,我现在在县委组织部工作,早上听刚下乡回来的部门同事说的。”
话不会让人误会,但是这个表情倒是很容易让人误会。
赵瑾脸色不算很好,看见月乔还有继续聊下去的冲动,抢先说道:“月乔,我们今天有急事,改天再聚?”
月乔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变得僵硬,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慌忙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然后取下挂在胸口的钢笔,匆匆写下一串数字递给顾怀常。
“这是我家里的电话,下次相聚可以直接打我的电话。”
顾怀常还没来得及伸手,赵瑾已经敏捷地接过纸条,攥成一团,悄无声息地放进自己兜里,面上仍旧谦和地笑着:“好,下次见。”
月乔有些不满,但不好说什么,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然后转身离去。
顾怀常将赵瑾瞧了个遍,觉得有些奇怪,没想到这人脸不红心不喘,还认真严肃地对他说:“那个人不太行,我建议你离她远一些。”
“……”
五金店的老板从内室走过来问:“要点啥?”
顾怀常回道:“螺丝钉。”
—
“好了。”
顾怀常将最后一颗螺丝钉拧紧后,擦了擦额头的汗,顿时觉得嗓子干得冒了烟。
不过看见面前精密冷硬的机器,他还是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像是完成了一件完美的作品。
像个稻草人一样站在一旁的小生脸上露出新奇的表情,黢黑的小短手试探性地摸了摸机器上缠绕的铜线,铜线的精致让他不舍地收回了手,然后扬起脸,惊喜地赞叹:“傻子,你还真有两下子!”
顾怀常已经坐到了院里的磨石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玉娥撩开门帘从室内走出来,脸上的红色胎记被她几缕头发给遮盖住了,她手里还端着一碗浑浊的面汤,当她看见那架令人惊叹的作品时,拿面汤的手都不禁抖了抖。
顾怀常看见她手里的面汤,自然而然觉得那是给他的慰问品,于是毫无顾忌地接了过来喝了几大口。
玉娥呆滞了一瞬,面上虽然不悦,但也没有表现得太恶劣。
“行了,机器我觉得还行,你逃婚的事儿,就算扯平了。”
顾怀常喝了一碗汤,觉得嗓子舒服些以后,这才抬头去看玉娥,结果这无意识的眼光却让那人慌张地扭过自己布满胎记的半边脸,低声咒骂:“看个什么?”
顾怀常一愣,心中难免不悦,说道:“既然你心里的疙瘩没了,那就来说说我心里的疙瘩吧。”
玉娥瞪着难以置信的眼,气势高昂:“你还有疙瘩?”
“怎么会没疙瘩呢?”顾怀常突然站起身,高高个子压了玉娥半截,气势上令人惊惧,“我本来好好地娶个老婆,结果被戴了绿帽,还在村里被传谣言,说我跟我发小关系不纯粹,这事在我心里可过不去。”
玉娥被震慑到,本来这事对她来说也是无比心虚的,这一下被顾怀常点明,脸上羞愧难当。
“我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宣扬,是想给你和我都留个体面,毕竟对我来说也是一件不雅的事,你自己该怎么赔偿?”
玉娥嘴唇半启却发不出声,她还以为顾怀常这个傻子压根不介意这事,没想到这人不仅介意,还能冷静地分析局势,把影响降到最低,找这个机会要挟她。
“那,你要怎么样?大不了你把机器带回去,咱们就算扯平。”
顾怀常阴阴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让玉娥浑身不自在,可没想到他冰冷的表情却突然柔和下来,毫无所谓地说:“我并不想要挟你,我们虽然有婚约,但毕竟只是逢场作戏,只不过我清醒得太晚,让我们走到结婚那一步。”
他笑得很坦然,在阳光下看起来像副画似的。
“情债是最难偿还的,还好我们都没有,所以两不相欠了。”
这话让在场的玉娥和小生都不禁愣住了,玉娥怔怔地望着顾怀常,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他的笑容真挚,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与方才阴鸷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报复,最狠的报复,不过就是坦然以对,雁过后没留下一丝惊扰。
她到这一刻才真正的感受到顾怀常的变化,不知怎的,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丝遗憾,尤其是当顾怀常说出那句两不相欠的话时,她竟然有那么一刻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
“顾怀常。”玉娥不再以傻子的称呼叫他,而是叫了他的全名,她的手捏着衣边紧了紧,“这件事,挺对不住你,以咱俩的事,就这样吧,谢谢你的机器,这个大旱应该能度过去了。”
顾怀常摆摆手,继续把碗里的汤喝完。
经过刚刚的事,小生不免也佩服起顾怀常来,赶紧踱步到顾怀常身边,盯着他,直到他把面汤喝完开始抹嘴,他才笑嘻嘻地问:“这搞机器的技术你跟谁学的?”
顾怀常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没答话,喝完面汤后就拿着碗去了院子里的水池旁,用干抹布把碗擦干净放在了水池边上,然后站起身就打算走。
小生眼急手快地拉住他,面上无比崇敬:“顾傻……不……顾怀常,怀常哥,你就告诉我,你跟谁学的技术,看在这碗面汤的份上行吗?”
他是真感兴趣,小小的眼神里全是对机械的渴望,顾怀常心里微微动了动,嘴巴张开半晌最后吐出四个字:“我自学的。”
小生的表情更崇敬了,跟之前那个和毛尖拿弹弓打他时神气的样子天差地别,他不可置信地说:“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有这一手啊?学那么快吗?”
顾怀常看着远方的山,一脸悠然闲适,不知道他说的是他自己,还是有着丑陋胎记的玉娥和有着鱼鳞斑的小生。
“看人,可不能只看表面,有时候你憎恨的人,可能正在想尽办法地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