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三月的阳光已经带着几分暖意,穿过纺织厂高大的梧桐树,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明澜站在厂门口,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沪上牌手表——这是她二十岁生日时母亲送的礼物。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初春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淡粉色的确良衬衫,外面套着米色的开司米毛衣,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涤纶长裤,脚上是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这身打扮花了她小半个月的工资,但她觉得值得。
“陆同志,你今天真漂亮!”同车间的女同事从厂门走出来,眼睛一亮,“是去相亲吧?听说对方是个干部?”
陆明澜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点点头:“嗯,在县财政局工作,比我大两岁。”
“条件不错啊!”女同事拍拍她的肩膀,“别紧张,你这么好的姑娘,谁见了不喜欢?”
陆明澜抿嘴笑了笑,这是她第一次相亲,对方是母亲托人介绍的。
虽然母亲已经和父亲离婚三年,但在这件事上依然很上心。
据说对方家境不错,父亲是运输公司的正式工,母亲是医院的护士长。
远处,一个穿着深蓝色的确良衬衫的年轻男子正向这边走来。他身材挺拔,走路时背挺得笔直,像一棵青松。陆明澜的心跳突然跳得有点快了。
“请问,是陆明澜同志吗?”男子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温和有礼。
陆明澜抬头,对上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他的眉毛浓黑整齐,鼻梁高挺,嘴唇薄而轮廓分明,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干净利落的气质。
“是我。你是周正平同志?”陆明澜扬起笑脸。
周正平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是的,李阿姨叫我在纺织厂门口等你。”
他的目光在陆明澜明媚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又迅速移开,耳尖微微泛红。
陆明澜注意到他害羞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又增加几分。
“我们去公园走走吧?”周正平提议道,“听说人民公园的樱花开得正好。”
人民公园离纺织厂不远,两人并肩走着,中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周正平走路时总是微微侧身,让陆明澜走在里侧,这个细节让她心里一暖。
“你在财政局具体做什么工作?”陆明澜打破沉默。
“我是预算科的办事员,主要负责一些基础的数据整理和报表制作。”周正平回答得很认真,“虽然工作比较枯燥,但能为国家建设出一份力,我觉得很有意义。”
陆明澜点点头:“我在纺织厂是质检员,每天检查布匹的质量。最近厂里引进了几台东瀛产的机器,效率提高了很多。”
“改革开放后,变化确实很大。”周正平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我父亲说他们运输公司也要进口一批新车了。”
两人聊着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不知不觉走到了公园的樱花林。粉白的樱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周正平在一棵樱花树下停住脚步。
陆明澜眼睛亮了起来:“我喜欢收集明信片,特别是外国风景的。我妈妈……她有时候会从羊城给我寄一些香江的明信片。”提到母亲时,她的声音低了几分。
周正平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但没有追问:“那一定很漂亮。我家里只有一些革命圣地的明信片,相比之下就单调多了。”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你几张。”陆明澜笑着说,“我有一套巴黎铁塔的,特别漂亮。”
“那太好了。”周正平也笑了,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作为交换,我可以借你几本书。我收藏了不少文学作品,最近刚买到一本《围城》,听说很好看。”
两人聊着聊着,最初的拘谨渐渐消散。
周正平发现陆明澜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思维敏捷,对许多事情都有独到见解。当谈到最近报纸上关于改革开放的讨论时,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妈妈几年前辞职下海做生意了,在羊城那边。”陆明澜说,“虽然爸爸不太赞成,但我觉得这是时代的机会。”
周正平有些惊讶:“你妈妈很有魄力啊。我父母都是求稳的人,特别是我妈,总觉得铁饭碗最可靠。”
“每个人想法不同嘛。”陆明澜不以为然。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周正平看了看表,惊讶地发现他们已经聊了近两个小时。
“时间过得真快。”他不舍地说,“我送你回家吧?”
陆明澜点点头:“好啊,不过我家有点远,在城北那边。”
“没关系,我骑自行车来的,可以载你。”周正平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提议有些冒失,赶紧补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陆明澜笑了:“当然不介意,不过……”她狡黠地眨眨眼,“我骑车技术比你好,不如我来载你?”
周正平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那我可要见识见识。”
公园门口,周正平从车棚推出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陆明澜熟练地跨上车座,回头对他说:“上来吧,抓紧了!”
周正平小心翼翼地坐在后座,手不知道该放哪里。陆明澜回头看了他一眼,故意清了清嗓子道:“可以抱住我的腰,不然会摔下去的。”
周正平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不敢抱陆明澜的腰,双手死死抓着车座子,但依然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和淡淡的雪花膏香气。
自行车在春风中穿行,陆明澜的马尾辫随风飘扬,不时拂过周正平的脸颊,痒痒的,带着洗发膏的清香。
“你骑得真好。”周正平由衷赞叹。
“那当然!”陆明澜得意地说,“我平日经常骑家里的自行车!”
到了城北胡同巷里,陆明澜停下了车:“我家就在里面,送到这里就行了。”
周正平下车,有些不舍:“今天……很愉快。”
“我也是。”陆明澜直视着他的眼睛,“下周日电影院放《庐山恋》,要一起去看吗?”
周正平的心跳漏了一拍:“当然,我很乐意。”
“那说定了,下午两点,厂门口见。”陆明澜挥挥手。
“等等……”身后传来周正平的喊声。
“明澜,今天相处很愉快,你愿意以结婚为前提跟我交往吗?”周正平颤抖的声音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陆明澜没料到周正平第一天就提出交往,她看着对方一脸诚恳加紧张的模样,竟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就在周正平以为自己要被拒绝时。
“我愿意呀。”陆明澜答应了,浅浅的酒窝盛满笑意。
周正平心脏跳的更快了,看着眼前的姑娘不自觉地傻笑出声。
“天晚啦,快回家!”陆明澜笑着催促。
走到拐角处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周正平还站在原地望着她,不由得嫣然一笑,再次挥手。
周正平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骑车离开。回家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全是陆明澜明亮的笑容和骑车时飞扬的马尾辫。
推开家门时,母亲王秀兰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动静,她探出头来:“回来了?怎么样?”
周正平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挺好的,我们约了下周日一起看电影。”
王秀兰擦了擦手,走到客厅:“具体说说,那姑娘怎么样?”
“她叫陆明澜,22岁,国棉三厂的质检员,很开朗,也很有想法。”周正平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她父亲是供销社的副主任,不过……”
“不过什么?”王秀兰敏锐地察觉到儿子的犹豫。
“她父母离婚了,母亲下海经商去了羊城。”周正平如实相告。
王秀兰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离婚?这可不太好。她母亲做什么生意的?”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服装之类的。”周正平察觉到母亲的态度变化,“妈,这有什么关系吗?”
“正平啊,”王秀兰叹了口气,在儿子身边坐下,“你现在是国家干部,前途无量。找对象不仅要看本人,家庭背景也很重要。离婚家庭的孩子,性格上难免有缺陷……”
“妈!”周正平打断母亲的话,“这都什么年代了,再说陆明澜人很好,开朗又上进。”
“刚见一面能看出什么?”王秀兰不以为然,“李阿姨也真是,怎么不早说清楚家庭情况。”
周正平站起身:“妈,我很喜欢她,想继续交往看看。”
王秀兰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知道一时难以说服他,只好说:“好吧,但你要多观察,别急着做决定。对了,她父亲知道你们见面的事吗?”
“知道,是李阿姨先跟她父亲说的。”周正平回答。
“那还好。”王秀兰点点头,“至少父亲这边是正经人家。这样吧,下次你请她来家里吃顿饭,我和你爸看看。”
周正平松了口气:“好,我会跟她说的。”
回到自己房间,周正平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与陆明澜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她的笑声,她谈论未来时闪亮的眼神,她骑车时飞扬的裙角……一切都那么美好。
母亲的话像一片乌云飘过心头,但他很快将其驱散。时代在变,人们的观念也应该改变,不是吗?
与此同时,陆明澜回到家,父亲陆安邦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
“回来了?怎么样?”陆安邦放下报纸,打量着女儿的表情。
“挺好的。”陆明澜放下包,在父亲对面坐下,“周正平人很实在,也很有学问。”
陆安邦点点头:“李阿姨说他家庭不错,父母都是正式工,本人又是大学生,现在在财政局工作,前途无量啊。”
“爸,这才第一次见面呢。”陆明澜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掩不住笑意。
“你跟你妈说了见面没?”陆安邦突然问道。
陆明澜的笑容淡了些:“我还没告诉她。”
“哼,她倒好。”陆安邦冷哼一声,“撇下你跟工作,非要去做什么生意。”
“爸……”陆明澜无奈地喊了一声。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陆安邦摆摆手,“既然你觉得这小伙子不错,就好好相处。不过记住,女孩子要矜持一点,别太主动。”
“知道啦!”陆明澜起身,“我去做饭。”
走进厨房,陆明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是周正平临走前悄悄塞给她的,上面写着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她轻轻抚摸着纸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周正平每天下班后都会给陆明澜打电话。虽然通话时间不长,但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周五那天,周正平鼓起勇气邀请陆明澜周日来家里吃饭。
“我妈想见见你。”电话那头,周正平的声音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