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临风不思归 第20章 山雨欲来

这几日，街谈巷议的风向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转变。

先前那些针对萧宥宁“毒杀盐商”、“与民争利”的激烈抨击声浪，虽然仍在，但其中开始夹杂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有人提及那位在秋水苑讲学中见解独到、言语犀利的姜侍卫，竟是长公主麾下之人；更有人悄悄传播着，长公主欲私资兴办女子学堂，无论贫贱皆可入学，负责这个事的竟然还是苏文远苏先生的千金的消息。

虽只是零星碎语，尚未成势，却像投入死水中的几颗石子，漾开了不同于以往的涟漪。

此时，萧宥宁书房的房门，被轻轻叩响，图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神色间带着几分踌躇，似是欲言又止。

“进来。”萧宥宁并未抬头，声音清淡。

图讷迈步进来，行了礼，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禀报事务，而是搓了搓大手，黝黑的脸上显出几分难得的窘迫和犹豫。

“有事？”萧宥宁抬眸看他一眼。

图讷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殿下，末将……末将有一事相求。”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些不好意思，“就是前几日，末将在巷口救下的那个小乞儿。那孩子……性子韧，人也机灵，就是命苦了些。末将瞧着他，就像瞧见小时候的自己……”

他声音低了些：“末将斗胆，想求殿下一个恩典。殿下要办的那书院……能不能，也让他去识几个字？哪怕在里头打个杂，听听墙根，总比在街上瞎混，任人欺负强……”

萧宥宁静静听完，放下手中的卷宗：“那书院，只招收女子。”

图讷眼中期待的光瞬间黯淡下去，肩膀也微微垮了些，却仍恭敬道：“是……是末将唐突了。”

萧宥宁看着他这副模样，语气放缓了些：“不过，杭州府治下亦有官学、私塾。你可先带他去苏文远老先生办的学堂，旁听些时日。笔墨纸砚，一应费用，可从别院账上支取。若真是块读书的材料，便让他继续读下去。若实在不是那块料……”

她略一沉吟，“等赵将军那边安稳了，送他去军中历练一番，学些规矩，谋条正路，也好。”

图讷闻言，顿时喜出望外，黑脸上绽开笑容，连忙单膝跪地：“末将代那孩子，谢殿下恩典！”

萧宥宁微微颔首，又道：“既救了他，便问问平日与他一同厮混的那些乞儿，若有也想去的，不拘识字还是从军，皆可一同安排。无非是多几副碗筷，多几件衣裳的事。”

图讷更是感激不已，连连叩首：“殿下仁德！末将……末将这就去办！”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起身便要退下。

一直抱臂倚在一旁窗边，看似望着窗外发呆的姜稚，将这一切听在耳中。她转过头，看着图讷千恩万谢退出去的背影，又看向书案后端坐的萧宥宁。

阳光勾勒着萧宥宁沉静的侧脸，她已重新拿起卷宗，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姜稚心中微微一动。她想，萧宥宁这个人，表面看起来心机深沉，可心底深处，还真是柔软。

她又不由想到自己。若是当年流落街头、饥寒交迫时，遇到的不是修罗殿的搜罗人，而是这样一个，肯给条活路、指条明路的萧宥宁，她的人生，会不会全然不同？

或许就不用沾染满手血腥，不用在无尽的黑夜与追杀中挣扎求生。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若真那样，她便不会认识待她如亲妹的师姐，不会经历那些刻骨铭心的痛与恨，自然……也不会阴差阳错地遇到眼前这个人。

得失取舍，因果纠缠，想来人生果然没有完满，也没有哪一步路，是白走的。

她心下感慨，脸上却故意摆出一副酸溜溜的神情，转过身，对着萧宥宁撇撇嘴，语气欠招儿得很：“唉，人跟人的命，可真是不一样啊。”

萧宥宁从卷宗中抬起眼，挑眉看她，示意她继续说。

姜稚踱步过来，歪靠在书案边，拖长了调子：“你看图讷捡到个小乞丐，就能送去读书认字，将来还能从军报国，前途光明。怎么偏偏捡到我的修罗殿，也不教我点儿好？啧啧，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萧宥宁被她这故作夸张的酸态逗得唇角微扬。

她放下卷宗，看着姜稚，顺着她的话，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戏谑：“嗯，说得在理。那你要不现在就去街边蹲一蹲？记得打扮得惨一些，衣衫再破烂些，脸上最好再抹点灰。过个十天半月，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我再去‘捡’你回来。然后也送你去苏老先生那儿，好好听听之乎者也，修身养性，如何？”

姜稚想象了一下，自己蹲在路边，可怜巴巴等萧宥宁来捡的画面，顿时打了个寒颤，心道这女人也太狠了。

万幸她脸皮比萧宥宁厚得多。

她非但没退，反而往前凑了凑，身子几乎要挨到萧宥宁，两人距离瞬间拉得极近。她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能看到对方纤长睫毛下微微闪烁的眸光。

姜稚压下心头那点不自在，盯着萧宥宁的眼睛，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耍无赖的试探，一字一句地问：“那……我要是真不见了，你不得着急啊？”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

萧宥宁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且凑得如此之近。她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白玉般的脸颊上，倏地染上一抹极淡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了少许，避开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嗔怪地瞪了姜稚一眼，眼波流转间，竟带上了几分平日绝难见到的羞恼：“油嘴滑舌！没个正形！”

说着，她像是为了掩饰瞬间的失态，飞快地伸手从旁边果碟里，拈起一颗刚剥好、水灵灵的葡萄，不由分说，精准地塞进了姜稚还在嘚啵的嘴里！

“唔！”姜稚猝不及防，被堵了个正着，未竟的话语全变成了含糊的呜咽。清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也堵住了她后续所有的调侃。

萧宥宁看着她瞪圆眼睛、鼓着腮帮子、一副吃瘪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这才觉得扳回一城，心情莫名舒畅了些许，重新拿起卷宗，故作镇定地看了起来。

就在这时，冷竹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打破了屋内这点微妙的氛围。

“殿下，”她躬身禀报，“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只是那个谢迁，自那日望江楼事后，便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线索。他下榻的驿馆早已人去楼空，所有痕迹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萧宥宁闻言，脸上那点难得的轻松笑意缓缓敛去，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她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语气平淡无波：“无妨。不必着急。他费尽心机布下此局，绝不会只是为了泼我一盆脏水，便抽身而退。”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图讷沉稳的通报声：“殿下，孙铭孙副将派人送来急信！”

萧宥宁与姜稚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

“传。”萧宥宁扬声道。

一名侍卫快步送入一封火漆密信。冷竹接过，验看后呈给萧宥宁。

萧宥宁拆开信，快速浏览一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将信纸随意置于案上：“这不就来了。”

姜稚凑过去瞥了一眼，信上字迹恭敬，内容却是孙铭禀报，那些被“保护”起来的盐商，经过他“耐心劝导”，已深刻认识到自身“错误”，自愿献出一半家资，充作北境军饷，以表“悔过”之心。恳请长公主殿下亲自前往军中大营，主持接收事宜，以示朝廷恩典。

“呵，”姜稚嗤笑一声，抱臂摇头，“这陷阱挖得……生怕咱们看不出来似的。请君入瓮也没这么直白的。”

萧宥宁眼底寒意更甚：“他们这是笃定我新败之余，急于挽回局面，筹措军饷，即便看出是陷阱，也不得不去。”她抬眸，看向图讷，语气果断，“可以按计划开始布置了。”

图讷神色一凛，立刻抱拳：“是！末将这就去安排！”说罢，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姜稚看向萧宥宁，眉头微蹙：“你真打算亲自去？那孙铭明显已投靠了谢迁，军中怕是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不会打算直接带人杀过去吧？”

萧宥宁闻言，忽然转眸看向她，唇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灯光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若真只是要杀人破局……”她语气微微拖长，带着一丝戏谑，“那我身边有天下无敌的般若将军一人，岂不就足矣了？”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夸奖，像一根轻盈的羽毛，恰到好处地搔在姜稚心尖上。

她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睛里瞬间落满了星光，心底愉悦，却又强装着镇定，干咳一声，下巴微抬：“哼，算你还有点眼光。”

那副得意又努力矜持的小模样，看得萧宥宁眼底笑意更深。

她站起身，走到姜稚面前，微微仰头看着比自己稍高一些的少女，声音放缓，带着一种独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所以，明日，就只好再麻烦我们的般若将军，陪我走这一趟龙潭虎穴了？”

“好说！”姜稚答得干脆利落，仿佛已迫不及待。

窗外此刻，虽然天色灿烂。但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