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十三年,季春。
四月十五。
清晨的雾还压在秦岭谷口,白茫茫一层,像薄绵裹在山脊间。
昨夜春雨新歇,官道泥痕未干,荆棘抽出细嫩的新芽,露珠自叶尖滚落,轻轻“滴嗒”击在石缝里。
谷风从峪口掠来,挟着泥腥与山茶初放的清清香气,拂过乱石,簌簌作响。
官道外侧的石坎下,十余名大汉贴着湿泥匍匐。
有人把脸埋在臂弯里,喘息压得极低;有人无聊得捻着一缕断草,指尖泥水成线。
久伏难免心浮,窸窸窣窣的话头便从草根里冒了出来。
“咱寨从来拦的是肥车富户,不与穷寒士人计较,”
一个络腮胡压着声音,眼梢盯着前方雾脚,“今儿怎么盯上这群背书箱的?”
独眼汉把半只眼斜出草梢,眼角那道旧刀痕在雾光里若隐若现,冷哼一声:“你懂什么?三当家做事,从不循常理。白石寨的仗忘了?那伙人仗着人多马壮,日间翻盐车,夜里掀酒坊。”
“三当家一句话不声张,只带十来个人半夜翻山,先烧粮棚,再掀锅架,最后把头目按在地上,连口铁勺子都没给人留下。”
说到得意处,他“啧”的一声,低笑里带着骄,“那一夜,打得人家裤腰都来不及系。”
旁边瘦高子咧开嘴,却仍压着嗓门:“这说的是。还有咱自家——三当家上山才十日,门里门外打了个遍。”
“头回她只是拎了根枣木棒,二当家手里拿刀,她空手白刃,三招就叫二当家刀落地。要不是三当家心里记老人情,说大当家二当家年纪大,不好折腾,如今这寨子只怕都跟着她姓了。”
另一个肩阔汉撇着嘴角:“所以今儿她盯的这个,怕不是要做桩大事——你们瞧,三当家从巷口一露头,就盯住队头那匹马了,眼皮都没挪过。”
一群人忍不住轻笑,却不敢放响。
有人悄道:“三当家年纪轻,模样儿又那般出挑,若真要挑个压寨夫婿,也不为过——”
话音刚落,背后忽地一截冷声,像刀背一扣,“你们几个,是嫌牙还在嘴里碍事?”
众人齐齐一哆嗦,脖子缩得如鹌鹑。
乱石上,一抹红影起立。
女子身着大红短褙,腰系玄带,刀鞘横在胯侧。
她脚尖一点,细碎石子“咔”的一声裂开,面上覆着轻纱,只露出一双丹凤眼,眼裂偏长,外眦略挑,神色清冷,镜子一般,把这一片雾气都照得锋利起来。
这也正是青梧寨新来的“三当家”,大家伙都叫她“言霓”。
“再嚼舌根,回寨自己掌嘴。”
“是,是——不敢了,三当家。”那群人连声应着,额头几乎要磕进泥里。
她并不多看,只抬手往前一点。
雾气翻卷中,一队青衫书生正从弯道转出。
有人肩挑书箱,有人挎着竹匣,脚步小心翼翼,怕被泥水溅了鞋面。偶尔也有年轻人回头招呼同伴,语声在雾里轻飘飘,带着初春特有的清亮。
最前那匹青骢马背上,坐着个青年。
那人生得极好:眉峰清峭,眼尾微挑,唇形薄而紧整,侧面轮廓带着几分清俊。
……若他稍肯展颜,必是三分英气、三分轻狂;可此时,他却将背脊绷得笔直,硬生生像一根插在城头的木桩。
青骢马蹄子溅起的泥点溅到他衣摆,他只是垂下眼睫,神情不动,手中缰绳攥得死紧,十指指节泛白。
那姿态不像御马行路,倒像是拘谨地守在经筵里,一板一眼,不敢有丝毫逾矩。
同伴们低声说笑,他便点头应着,神色淡淡,似乎什么都听得进去,却一句也不回。乍看之下,倒真像个只会死读书、不谙世事的寒士。
言霓在坡上看着,凤目微敛,唇角极轻地挑了一线,“就他了。”
看着就傻了叭唧的,很适合欺负的样子。
她一句话落下,草丛里随即一声短促的哨响。
伏兵齐起,刀鞘与铁甲相击,铿然作响。两个汉子抛出布囊,酸辛的烟雾“扑哧”炸开,呛得人喉咙似被刀背刮过。
几张带铁坠的大网从林间腾起,呼呼砸下,压得三四个书生滚成一团,竹匣“咔嚓”碎裂,卷轴滚入泥浆,墨迹一霎就化成一团乌。
青骢受惊,前蹄直立,嘶鸣裂耳。
马背上的青年本能地一手死攥缰绳,一手去抓旁侧将要倾倒的同伴肩臂。
未及回身,他的臂膀已被粗绳勒住,肩口一紧,被人硬生生从鞍上拽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在泥里,溅起的泥点子粘上了他靛青的衣襟。
他却并不挣扎。只是抬眼,先去看那位险些摔倒的同伴:“可有伤?”
见那人连声道“无事”,他这才转向押着他的两名大汉,沉声道:“诸位好汉,我等不过寒士,囊中所携,笔墨书卷而已。若为衣食,尽可拿去;若坏人科举前程,于理不通,于义不合。”
押住他的大汉先愣了一下,随即笑骂:“这时还跟爷讲理?迂腐!”
青年“哦”了一声,竟还认真道:“我也不太会说别的。”
说着,他稍稍扭了扭被缚的手腕,像是在确认那结子扎得稳不稳。
随后,他抬眼穿过一层雾,落在石坎的侧坡——那里杂木低垂,岩罅里藏着一道半人高的隐径。
青年像无意似的往那处看了一回,便别开眼,语气仍是温温的:“几位,放我同伴速速去,明日后日还得赶路。至于我——”
青年话音未落,肩口又被人猛地一按,手臂勒得更紧,绳索“吱呀”直响。
押着他的大汉啐了一口泥水:“至于你?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讲条件!”
他身后几个书生急得声嘶力竭:“温兄!温兄——”
有人扑上前想解绳,却被大网拖拽,跌得鼻青脸肿。
青年见此更想挣扎,那押住青年的绳索又紧了一指,言霓从坡上拾级而下,泥水溅在她红衣下摆,她却不避。
到近前,凤目微挑,刀鞘在掌心里一转,冷冷道:“除了这个,其余都放了罢。书箱照数归还,少一页,谁的牙就别想要了。”
她也是讲道理的人,既然只看中了这个,其他的谁也不要。
几名匪徒应声散去,割网、推人、拾书,忙得一阵乱响。
被困的寒士们面如土色,又惊又惶,倒也不敢多言。
那被称“温兄”的青年回身朝同伴颔首,声音沉稳:“莫怕,且去,切莫误了路。”
又加上一句,“行得稳妥些。”
同伴们看他一眼,心下难安,却也不敢多作停留,抱紧书箱,躬身疾走。
言霓侧身让路,手指敲了敲刀鞘,示意押解的两名大汉:“带走。”
青年被架着走,步子仍旧端正,不快不慢。
出官道,转入山腰石径,灌木夹道,荆条拂面,他下意识侧肩替身侧的小厮挡了两下,换来那小厮一个惶惶然的“多谢”。
押解的大汉嗤笑:“到了咱寨,还讲这些虚礼。”
青年只道:“与人相处,自当以礼为先。”
-
青梧寨栅门悬着黑底白字的“青梧”二字,笔画粗直,像刀砍斧凿。
进门是一片开阔地,木棚下风干的腊肉一排排垂着,油光被夕阳一照,映得红亮。
右边兵器架朴刀齐整,杆头黑油铮亮。
堂前的青砖台阶被踏得光滑,脚步踩上去“嗒嗒”有声。
“霓丫头回来了!”
门岗扯着嗓子喊,院里立刻涌出几张熟面孔。
最前一个腰阔背圆、满脸络须的老汉,五十许,披一领旧虎皮,笑里带威,正是大当家的;
他身后跟着一个瘦硬的中年人,眼神锐直,说话总带三分冷意,是二当家的。
两人目光一落,先看见被押进堂心的青年,又看见言霓红裳鲜亮,眉间皆是喜色。
“霓丫头,”
大当家先笑后皱眉,“你这回带了什么玩意儿回来?人细皮嫩肉的,扛不动两袋米。”
二当家说话更直白:“脸是好看,可看着不实,你要挑个夫婿,也得能驮刀上山。”
言霓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明艳生动的脸。
她眼尾天生带挑,笑起来却像一把收了锋的短刀,明亮利落:“扛米的是你们,我只要个看着顺眼的。”
大当家被她顶了一句,又气又笑:“臭丫头!你这嘴,是跟我学的么?”
言霓手背一翻,“啪”地敲了敲刀鞘:“青梧规矩我没忘。今日我挑人,谁若有话,拿拳头来讲。”
众人哄然。
她上山才十来日,门里门外都被她打了个遍,真要比拳,堂前这群汉子也没几人敢开口。
大当家与二当家到底年岁大了,又没有子女,是真心把老三当女儿看,眼下面上虽不好看,神情却是无奈疼爱交作。
“也罢也罢。”
大当家瞪她一眼,声音放缓,“只是先打听清楚。小子,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父母何人?”
青年被押至堂心,一躬到底,礼数端整,平声道:“在下不过行路寒士,名姓不值挂齿。父母在堂,家在关中。若问细节,恐累诸位耳朵。”
一句话,既没撒谎,又全没交底。
大当家“哼”了一声,刚要再问,言霓已抢上半步,抬掌一压:“我看上的,便是这个。他姓甚名谁关你们什么事?”
二当家冷着脸:“你要成亲也得个章程。寨里虽不讲六礼,也要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青年听到“成亲”二字,才略略抬眼,神色仍淡,声如其人般平稳:“昏礼有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礼不合。姑娘若是一时兴起,何必为难在下?”
言霓“哦”了一声,笑意更深,眼尾一挑:“好个‘六礼’。可惜上山有上山的礼。父母之命——”
她侧指大当家,“他就是。媒妁之言——”
又指二当家,“他也算。至于请期,今日就是。”
堂上下笑成一片。有人压低嗓子道:“三当家这张利嘴,跟拳一样快!”
大当家做势欲怒,终究没真发作,粗掌一挥:“先把人安置好。霓丫头,既你要闹,就闹个像样的。拜堂、喜帐、礼面、酒菜,别糊弄。”
言霓立刻应声:“自然。红绸我已让阿九去取,酒你们备齐便是。”
话锋一转,像随口似的,“酿房里那十几口南溪老酿,挑一缸上来。”
大当家疑惑看她一眼:“你还懂酒不成?”
言霓笑得天真:“懂不懂,喝了便知。大当家,今日我风光,你可别小气。”
大当家被她逗笑,摆手吩咐人去。
言霓趁势转身:“我去梳妆。”
[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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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