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破晓——徘徊 第6章 覆水难收

他拿着生辰八字走过去，微微弯腰作揖，恳求道：“先生您好，劳烦您将这生辰八字交由青竹先生，您的大恩大德，小老儿定感激不尽。”

“什么感激不尽？怎么莫名其妙还整上大恩大德了？”

正在观察石像的昊心转身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纸，再瞥了眼不远处一脸平淡的青竹，最后用看智障的眼神盯回土地，无语道：“不是，他就杵在那儿，根本用不着我帮忙。这点小事，你何必假手他人？”

土地面露尴尬。比起惹青竹，他宁愿招惹眼前这位会直接发牢骚的。

他硬着头皮解释：“我唤了好几声，青竹先生都未应我，小老儿属实不知如何是好。您和先生交好，便想着来向您求助，请您千万帮帮我。”

“交好”两字，正戳中了某人心窝。

“这样啊，冤枉你了，别往心里去。东西给我吧，我帮你转交。”昊心伸手接过白纸，冲土地摆摆手。土地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谢先生帮忙！小老儿这就去为两位先生安排住处，您忙先。”

“客气了，忙你的吧。”

土地朝他鞠了个躬，一转眼，逃也似地在石像前遁地消失。昊心嘴角抽了抽，吐槽道：“至于吗？青竹又不吃人。”

他拿着土地递来的生辰八字走到青竹身旁，拽了拽他的衣袖。见毫无反应，昊心大概明白了原因。

“祖宗，别发呆了。”

他一边用力拽青竹的衣袖，一边拿着那张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纸张摆动的簌簌声终于让陷入沉思的青竹恍然回神。“我没发呆。”他矢口否认，一把拍开昊心拽他衣服的手，顺手夺过纸，化出万里门便要迈入。

昊心不知他又要去哪儿，赶紧伸手抓住他胳膊：“老板，干啥去？”

“去阴曹地府，要你的命。”青竹斜睨了眼胳膊上的手，一脸阴郁，像是被人打断思考后极为不满。

真是祖宗，怎么又生气了。昊心在缩手和保命之间选择了嬉皮笑脸抓紧青竹，笃定道：“我这样的，他们轻易不敢收。你可吓不到我。”

没死当然不敢收。

“没皮没脸。”青竹单手掐诀，指间生焰，“去！”

“来真的？”昊心见势不妙，忙松手躲闪，岂料还是被突然拐弯的火星燎到手背。虽无大碍，但几点烫伤赫然在目，火辣辣地疼。

“你果然是妖。”

青竹侧眸扫到昊心手背上烫出的几点诡异绿痕，眼神仿佛洞悉了一切，语气下意识变得冰冷漠然。

既是妖，偏找一凡人做妻。凡人躯体怎能承受妖邪至阴至寒之气？时日一长，不得重病才怪。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痴儿。

他头也不回地迈进万里门。昊心正吹着手背，一抬头见人快没影了，急忙催动藤蔓缠住青竹手腕，在门消失前一秒成功跟了进去。

阎罗殿

“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阎王从伏案间起身，一挥手，殿内亮起两排幽幽白烛。他身着板正黑色西装，缓步走至殿中青竹面前。见他身旁竟跟着个长相不俗、笑容灿烂的男子，阎王顿感新奇，不由上下多打量了昊心几眼。

“为尤家村之事。”青竹递出生辰八字，无视对方眼中对昊心燃起的好奇。

阎王接过纸，瞄了几眼往后一丢。白纸并未飘落，而是完好地出现在他的桌案上，静待批注。

“如此多人，不怕沾染是非？”

阎王的声音如他清俊长相一般儒雅随和。昊心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四下打量起这阴森大殿，毫无顾忌是否冒犯。

“说笑了。论沾染是非，我又如何能比得上你。”青竹冷眼注视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孔，心底翻涌起久违的憎恶。

若非尤家村一事复杂到必须亲至此地才能查得有用线索，他真是一刻都不想多留。

阎王听出他言语间的讥讽，看青竹那如避蛇蝎的眼神，但笑不语，反而踱步至昊心身前，随他视线扫了圈大殿，询问道：“不知小友对此殿有何见解？”

昊心收回打量的目光，瞅了瞅身旁的阎王，试探着问：“我评价你的地盘，你不会生气吧？”

“自是不会，不必拘束，随意即可。”阎王和善一笑，与传闻中面目可憎的地狱修罗判若两人。

凡事皆有伪装，昊心岂会不懂。不过…他瞥了眼青竹，心中顿生底气，指着殿内四面环绕的百层书架如实道：“无趣！全是书架，感觉随时随地能塌下来把人埋了。还有啊，殿里阴沉沉的气息太重，日复一日在这种地方当差，简直一眼望到头。请问您每天上班还能快乐吗？”

阎王闻言，觉得此人颇有趣味，笑问：“如你所见，怎样上班才能快乐？可否为我举个例？”

昊心拍了拍胸脯：“我啊！我每天上班就很快乐。单位包吃包住，月俸一万，节假日福利补贴样样不少。最关键的是老板为人亲和，从不打骂员工，凡事讲理，对我还没啥要求。我住大别墅，集天地精华，攒日月灵气，日子明媚舒心，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青竹在旁听得发出阵阵冷笑，眼神不善地横了他一眼。

“你在暗示我？”

“怎么会！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方才所言纯属个人体验，发自肺腑的真诚！老板，你可不能冤枉我。”

“言多必失。今日所言，我铭记于心。”青竹在心里给他狠狠记上一笔，只待哪日耐心耗尽，便可杀之而后快。最好等他欠下些什么时再动手，如此便不沾大因果。

昊心不知青竹已在心中盘算完毕，犹自一脸傻乐。

阎王对二人间的你来我往更觉新奇。活到如今岁数，他见过青竹凶狠残暴、不讲情面；见过他表面不耐却嘴硬心软；也见过他诸多阴阳怪气、厌恶自己的神态。唯独从未见过青竹对谁如此明显地没好气过。

阎王摸出手机：“加个好友。将来有事，阴曹地府或可罩你一二。”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您未免太客气了，真是太客气了……”昊心嘴上推辞，动作却无比诚实，麻利掏出手机扫码，在好友申请栏填上名字，点击发送。

目睹一切的青竹：“……”

阎王同意申请，笑道：“昊心小友性格爽朗，有空可来魂市游玩。你的消费，均可记我账上，不必客气。”

“魂市？没去过，也没听说过，好玩吗？”昊心一脸期待，跃跃欲试。

阎王：“自是有趣。如你这般无拘无束的脾性，定会流连忘返。小友今日若是不急，我这便让人领你们去游玩。”

“那可太不急……”昊心无意瞥见青竹快要杀人的眼神，惜命地将到嘴边的话麻溜改口：“还是改日有空再约吧！”

他又不傻，何时不能玩？何必急于一时惹青竹不快。好好活着和一时玩乐，孰轻孰重，他拎得清。

阎王也不强求，看出昊心小友并非拥有话语权者，意味深长地看向青竹：“你要查的册子在我手下那里。晚些我让人查好给你送去。”

青竹此刻心气不顺，本就不喜来此，如今更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临走前不忘刺阎王一句：“你的工作服，真丑。”

阎王望着空荡荡的殿门，低头审视自己的黑色西装，伸手理了理衣摆褶皱，凝眉困惑：“丑吗？”

回答他的，只有大殿中寂寥的回声。

青竹与昊心回到尤家村祠堂。

昊心眼观鼻鼻观心，一脸谄媚地凑上去：“老板，过会儿该吃午饭了。等土地安排好住处，我给你好好露一手。”

“不必。通知你一声，你被炒了。你的单子，烦请另寻高明。”青竹推开他，迈步朝祠堂外走。里面哭啼喧闹之声太吵，他需要耳根清净，否则无法专心思考。

理想丰满，现实却是闹腾的昊心追了上来，不依不饶地在他身旁数落：说他翻脸不认人，抱怨他说话不算数，指责他不讲信用以后没人下单……

总之，没一句能让青竹气顺。

他猛地顿住步子，转身，神情不耐地上下扫视昊心：“你身为妖，与凡人结合本就悖逆天地纲常。明知接触日久，凡人躯体会被阴祟邪气侵扰，你仍纠缠不放。嘴上说爱她，努力寻什么救命药草，实际上要她命的罪魁祸首正是你！你若真为她好，离开她，生死攸关的问题立时便能解决，又何必寻那劳什子药草？说白了，像你这般明知故犯的单子，接了才是我名声最大的污点。若日后群妖皆效仿你与凡人结合再来寻我求助，天地法则岂非要彻底乱套！”

昊心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懵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举步上前：“什么天地纲常！我凭什么要被那狗屁东西束缚？爱一个人有什么错？想在一起又有什么错！”他压着眉眼，眼底风暴汇聚，似要吞噬眼前人。

青竹冷嗤一声，后退拉开距离。

这后退的动作在昊心眼中，犹如表达着某种深切的厌恶，狠狠刺痛了他。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错的人，永远有义正辞严的借口。你，亦不遑多让。”

昊心定定看着他，良久，忽地轻笑一声，话里添了抹明晃晃的嘲讽：“你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想必，你也是爱过了？”

青竹怎会听不出其中的刺。

霎时间，祠堂门外的气氛剑拔弩张。两道探究的视线如刀锋般在空中交锋，互不相让。

他爱过吗？

活了上万年的神，竟被这问题问住了。

飘扬洒落的雪花，未及触及二人，便在半空融作水滴，诡异地悬浮不动。

昊心绷紧下颌，抗拒着四周陷入的凝滞：“别用你的威压镇我！”

藤蔓在他袖中焦躁地缠动，其主人内心的躁动亦不遑多让。而始作俑者，却在对立面浑然未觉。

他爱过吗？

青竹眼底焦距渐渐涣散，半敛着眸，僵立不动，几欲化作一尊雕塑。恰在此时，一缕不知从何飘来的玫瑰幽香，悄然钻入他的鼻腔，仿佛在阻止他沉入更深的茫然。

岁月会将痕迹抹平？对青竹而言，这话不过是个苍白无力的玩笑。

看着昊心愤怒又莫名委屈的模样，青竹彻底回神，无法释然地扯了扯嘴角。

“所以我说你自私。”

意识到他在回答自己先前的诘问，昊心不服气地反呛：“我自私？难道你就没自私过？我敢承认，你敢吗？”

青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我从未否认过。”

答完，青竹转身，循着土地特意留下引路的一缕黄烟，缓步离去。

他……他说他没否认过？他在承认，自己也曾自私地爱过别人吗？

望着那道远去的红色身影，昊心眼神闪了闪，鼓胀到即将爆炸的怒气顷刻泄了。他不敢，也不愿去深究青竹那句话背后的含义。

沉重的威压消失。悬浮的水滴落地成冰，犹如脱口而出的话语，覆水难收，渐渐被层层难言的雪花覆盖。即使化冻，也再难回到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