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昏到四周没了光亮,只剩台灯那亮到刺眼的白炽。有人拍门,力度强硬,砰砰砰的频率刺激头皮。
开门,连人带狗,言镂和豆沙包飞了进来。
准确说,狗的莽撞,顺应了言镂的莽撞:“操,你半身瘫痪啊,门都快碎了,你才开,挪这两步够你半条命是吧,不知道的以为你们家公园那么大呢——”
贺逆笑:“没完了你还。”
言镂拽着热情似火的豆沙包:“去找个地儿吃饭吧?”
“嗯,”贺逆挼完狗头,起身在言镂身上揩两把狗毛,这毛也太糙了,跟村里土狗差不多,“是不是得补点营养啊?”
“不至于,掉点毛而已,”言镂揪着贺逆那短袖,“先顾好你自己吧。”
“我怎么了?”贺逆说。
“我不是说衣服。”言镂看了眼空荡荡的屋子。
“嗯,”贺逆找了件短袖换,言镂背过身。
“老姐不吃?”贺逆问。
松开狗绳,任豆沙包独自狂奔,言镂摁亮他那老年机:“大姐,几点了,人早吃了睡觉了。”
十点,这就十点了。竟然一坐,几小时过去了,有这时间闲坐,都够复盘整个高中的数学知识点了。
言镂从兜里摸出一个水杯,mini版,巴掌大,一看就是老姐买的。
“石榴汁。”言镂说。
“我怎么喝?”贺逆问。
“长到十八了,还不会拿嘴喝水啊?”言镂问。
贺逆笑,他发觉近来笑的次数明显上升,人在这种抑郁寡欢的状态下反而更善于作乐,又或许他对言镂的好感被近日的挫折榨出更多:“这老姐买给你的杯子?”
这么萌,还HelloKitty的。
“我自己买的。”言镂大声嚷嚷,楼道都要掉墙灰。
“哦。”贺逆点头。
“你再笑我把你推下去。”言镂抱臂,居高临下的气派。
贺逆喝一口:“谢谢。”
神经吧啦的。言镂无言以对,他讨厌话里藏话,又感慨人类必须如此小心翼翼,至少在现下这一刻,只能借助一些莫须有的话头,来表示感谢。
酸汤米线加煎蛋,搭配冰镇酸梅汁,店里暖光融融的,贺逆今儿话少得可怜。反倒是言镂,跟豆沙包掰扯,把世界充斥得很吵闹。
回校,冲刺阶段,学校晚饭没有变化,吃了三年的清汤面以及面粉很厚一层的鸡腿。
贺逆对食物不怎挑,不过言镂叭叭个不停,嫌弃没法吃。老年机给校外炒菜店发短信,两菜一汤,取了来在体育器材室外边吃。
老爸又几天没着家了,贺逆昨儿给老妈去了个电话问怎么样了,老妈强硬的语气说“很好,离了你们父子俩,好得不得了”。
贺逆没再给老妈电话,最后这么些天,他什么都不再搭理了。虽然不知道高考了又能怎么样,但至少,不能留在这里。
放了学,还是一块儿写作业。言镂数学模考上了一百,老姐拍一拍贺逆肩膀:“你小子以后去干教培吧,那不得月入百万,好多有钱人求着你给上课。”
贺逆点头,看向言镂,说:“还可以更好,高考比这简单。”
言镂勉强笑一笑。他上了一百,贺逆只是最后一道大题扣了几分。不能多想,脑子里一想事就烦,言镂摊开理综卷复查。查漏补缺温故知新,的确是最快的提分方法。
44
言镂讨厌一切强加的压力,很早他就意识到,他比正常班里同学差点什么。不用多思索也就接受了这一事实,没有人为他引路,没有人会援助他所有小心思,所以干脆戒断这一切。干脆放弃什么理想、成功,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没差,都没关系。
可是这些时日来,在贺逆的陪伴下,他隐隐生出一点点的期待。而这种苗头是脆弱的,受不了任何风吹草动。
言镂握着笔,呆坐。不过很快他就脱离这自怜自哀。
该紧张的不是他,是贺大学霸。
不过贺逆倒表现得挺镇定。
说不定只是装得好,实际早崩溃八百遍了。
贺逆拿着本作文素材书在看。其实早滚瓜烂熟了,哪个故事在前哪个事例在后,都一清二楚。
“哎别看了,早点回去睡,把东西准备准备。”言镂在书皮上一弹。
明儿就考了,终于要考了。既焦虑又兴奋。
“我再坐会儿。”贺逆说。
言镂不再催。贺逆在他也能踏实点儿。
破旧老房子有一点好处,偏僻,能听见夏季独有的蝉虫鸣叫声音。蛐蛐蛐,蛐蛐蛐——
老姐过来看了眼,递上红枣牛奶。有些感慨,学生时代很久远了,青春期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她来说都如同惊雷,小心翼翼在学校待了太久,实在不适应那种要和所有人共进退的处境。什么共进退,不是只有她努力在爬,别人都有人递水有人送上毛巾吗。
不过,都过去了,现在这样就好。
十一点半,贺逆回去睡觉。
老爸还是没回。好像少了老妈的家,他更不爱回了。人还真是折腾,怎么都嫌不够。只在抢到一丁点,尝到一丁点甜头时,想象那后面有整片的世外桃源。
洗漱,往床上一躺,摸手机定闹钟,看到言镂发来的消息。
-晚安,好梦
贺逆笑了笑,回了个爱你的表情包。
言镂扔了手机,捂头,又把被子拉下来。都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有的这习惯。好像自贺逆成留守小孩后,他就担负起了这一莫须有的职责。
多好的小孩,总得有人呵护关怀吧,那作为多年好基友,责无旁贷也。
清早,贺逆是被言镂的砸门声吵醒的。
贺逆顶着一头乱毛开门,言镂进来清点他的准考证、铅笔、尺子、橡皮、身份证。
豆沙包也一个劲扑腾,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贺逆靠门刷牙,眼睛都睁不开,一看时间,离闹钟响还有半小时。
言镂拧一把热毛巾,甩到贺逆脸上:“醒醒!”
贺逆含糊答应着,伸脚把门关上,从后搂住蚂蚱一样的言镂。言镂挣了两秒钟就不动了。
贺逆说:“马上,马上就好。”
言镂拍一拍贺逆的手。
老姐给打了车,一路畅通无阻,有种旗开得胜的错觉。平日奄奄一息的司机师傅也振作精神:“加油加油!”
“嗯。”言镂应。
“谢谢叔。”贺逆说。
45
进了考场,反倒不紧张了,气定神闲的,胸有成竹的。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竹,反正就不怎么紧张,至多比月考时精神一点。
题不难,教育局没想让大家止步高中。言镂拉通大致看了看题,都挺常规,能做。中途看了几次钟,时间把控没问题,他自己做题时也知道没啥阻碍,作文也给了平常的命题——《生命中最敬重的人》。这可太好水字数了。东拉西扯的,就写满了。
言镂撂笔,按他的答题习惯,是一个选择都不改的了。改来改去最费心力。
不过贺逆这个点还没出考场,他不想出去等。
阅读篇目还挺有意思,言镂闲闲又看了一遍,有点困了,过了兴奋那阵儿了,才出考场。
考场外边不让逗留,他绕着贺逆那考场转了一圈,出了校门,在树下坐着。天儿还行,有树荫的地方不怎热。遥遥的,就看见橘猫摇尾巴,挪近了,瞪着圆圆眼睛,好像时间都静止了。言镂去旁边超市买了小鱼干喂它。
五香小鱼干,零添加原生态,他自己也叼一根。
确实香,又买了两袋。贺逆出校门,径直朝他走来,言镂两袋都扔给贺逆,贺逆一把兜住了。
贺逆:“走,吃饭,边走边说。”
这架势应该答得挺顺。言镂伸个懒腰,跟猫拜拜,一副嘚瑟欠扁的样。
本着清淡饮食、营养滋补的原则,点了条清蒸鱼、土豆丝,再来两碗香菇滑鸡粥。
贺逆付的现金,老爸给留的饭钱。找零了一叠零钱,有硬币,贺逆把硬币包在十块钱里边叠成个三角:“送你。”
“有病。”言镂捏着,嫌弃地揣进兜里。
贺逆会的手工挺多的,不像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做什么成什么,所以才要生在这样的家庭,来彰显他的逆袭吧。
考场上,时间缓慢划过,再清醒感到脚踏实地,却已经考完出来了。
考点这学校操场挺新的,颜色鲜艳,言镂拿贺逆手机拍照:“面瘫男,笑不出来好歹比个耶吧。”
贺逆顺从地竖起左手,又竖起右手:“够吗?”
“这样。”言镂在头顶比划一对兔耳朵。
贺逆照做,手指弯一弯,满分俏皮,表情仍旧冷酷。
身后传来喧嚣。
“考完咯!解放咯!”
挤出候鸟般着急等待的家长堆,言镂问:“想好暑假干嘛了?”
“先睡一觉,”贺逆笑,眼下的乌青挺明显,“然后去我妈那边看看吧。”
“噢。”言镂点头。
“挺远的,到镇上后,得找个摩的进山。巴士开不进去。”贺逆说。
言镂又点头:“你妈把工作辞了?”
“她之前就托我舅舅帮忙留意新工作了,没事儿,正好休息一段时间,她自有打算的。”贺逆说,很平静的语调,言镂却听出安慰的全部用意。
“嗯。”言镂没再多问。
晚上吃什么或许是个更好的话题,但他做不到,只好让静默填充这时刻。
“你想一起去吗?”贺逆问。
言镂挠一下脸,犹豫地:“有房间给我住吗?”
“陪我住呗,给我壮胆。”贺逆说。
言镂挑眉:“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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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睡一觉,回了家,贺逆就躺下了。时值夏季的下午,暑热被挡在门外,空调是今年刚装的,不过大家都不怎么用,似乎约定俗成只睡前开俩小时。
心静自然凉,今儿就算有四十度,贺逆也能睡着。猛地放松,别的人看不出,只有他自己知道。
手机关了静音,一觉睡醒,脑袋很沉,身体很重,似乎久不发作的腱鞘炎和颈椎病都溜了出来。
贺逆小心动作着。他这屋暗着,而外边那屋亮着灯,老爸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老妈在时,能跟老爸同一阵线,像老板手下同仇敌忾的员工,一旦家里没老妈了,他俩又各自为营,互不影响了。
老爸在吃饭,凉菜铺的塑料袋摆在桌上,筷子寂静无声拣一块,一边吃一边看手机。老妈在的话,肯定要骂的。
老爸察觉到他的注视,明显吓一跳,才笑一笑:“醒了儿子,饿了吧,来一块儿吃点。”
贺逆摇头,想说晚饭吃得很饱,到底没说什么。老爸看上去也太凄凉了。
“陪我吃点儿呗。”老爸又笑说。
贺逆拿了碗筷来,本来不用拿碗的,但单拿双筷子,太少太单调了。
门缝被风吹得更开阔了些,贺逆瞄了眼,言镂在门口。
贺逆喊一声:“请进。”
言镂吓一哆嗦,支开门,笑一笑:“叔,你刚回吧。”却站在门口没往里进。他不知贺逆是脑子睡没了还是高考完就把脑子丢了,非让他搁这儿尴尬。
贺逆起身:“你坐这儿,我再拿双筷子去。”
言镂只好点头。想坐下,又不想跟他叔一块儿尬坐,粘着贺逆后背跟去拿碗筷:“你有病吧?我就来看看你醒没,问下你什么时候下乡我好收拾东西,你非给我拉来吃什么饭啊我坐那儿根本吃不下,你爸那笑容跟下毒了一样。”
言镂回头看了眼他叔,他叔又笑一笑。毛骨悚然啊,有啥可笑的。
言镂扯着贺逆袖子:“你爸没事吧?”
“挺好的,”老爸买了猪蹄,感觉不新鲜了,得调个蘸水抢救一下,贺逆扭头问,“多醋还是多辣?”
“醋。”言镂说。
跟贺家父子吃饭,完美贴合食不言的古训,言镂有点儿喘不上气。
尤其当他叔说:“小言,以后多上家来玩儿,叔欢迎你。”
言镂眨眼,笑:“好,好的叔叔。”
贺逆呛了下,自己拍着胸口灌水喝。
“我和你姐姐——”他叔又说。
“知道知道,我明白我相信你们。”言镂赶紧说,他完全不想跟他叔讨论这事儿。
“那就好那就好。”他叔说。
半杯不知哪天剩的水不够喝,贺逆进里屋找水壶,却空荡荡一滴水都没有。没法,现烧吧。
他叔说:“哎哟,没水的话喝点啤的也行啊,都是大娃儿了,考试也考完了,没得事,来来来。”
贺逆没有阻挡老爸一反常态的热情,找了俩杯子出来。
“来来来,祝你俩前程似锦,越来越好,以后就要独当一面了。”老爸说完,灌下一整杯啤酒。
言镂看一眼贺逆。贺逆小声说:“就让他喝吧。”老妈管得严,啤酒一瓶要分两顿喝的。
47
渐渐地,言镂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自在了。这个房间里本该还有另两个女人。可她们如今既不能同时出现,也不能单独出现在这屋子。
距离上次喝酒没多久,贺逆却感到时间被拉长,时间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告一段落。被压抑于考试之下的,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这个他什么都不敢要求的家,这个他还没去触碰就散架的家。
是不是世界上有很多的家庭,都似是而非,还是只有他们家,他们这样的孩子,要紧张地活下去,从小就不得放松?
哭不出来,连哭的情绪都拿不出,只是感到不舒服。
贺逆出门透口气,楼道灯没亮,刺眼的屏幕光线逼迫眼球,眼泪砸到手机上,屏幕上妈妈两个字被泪水放大,流溢着五彩的光芒。
手有点抖,这个点儿老妈早睡了,贺逆没有拨过去。
言镂一把抢过手机,摁了拨打。
贺逆皱了眉头,微弱光线里,他的泪水让言镂触目心惊。
嘟嘟嘟——
贺逆清清嗓子:“妈。”
“嗯?什么事儿?这么晚了。”老妈的声音听上去是被吵醒的,语气里却没有责怪,似乎距离和时间真的有神效,把两个冷言冷语的人都磨软了。
不想惹老妈不耐烦,贺逆赶紧把事儿直说了:“我想来看看你,过去住几天。”
“想来就来呗,”老妈说,打了个哈欠,“怎么样?考试发挥没问题吧?”
关于成绩老妈从小到大都很少过问。记忆中,老妈对于他拿满分还是60都无话可说,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没所谓。
“嗯,”贺逆看了眼门口逗豆沙包的言镂,踏实了,放软了语气,“放心。”
贺逆挫一挫眉毛:“我跟言镂一块儿过来,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老妈说,不过也没再多说。大抵还是觉得有点膈应吧。
“嗯,我知道路怎么走,明天就来,妈你休息吧。”贺逆说。
“哎好,明天逢场,快到了跟我讲一声,我接你们。”老妈说。
“好。”
豆沙包突然很兴奋往边上一蹦,言镂就知道贺逆过来了。
“你还挺招狗喜欢。”言镂说。
“是么。”贺逆看他一眼,赶在言镂发火前说,“明天去,你收拾收拾吧,我们一早就出发,能赶上集市。”
“噢。”言镂没下过乡。集市?那种摆摊卖农产品的集市?那是不是得备点零钱啊?
“我们要住山里还是镇上啊?”言镂这才问一嘴。
“山里呗,你嫌弃啊?”贺逆问。
“不是,”言镂撇清,“你怎么老给我扣帽子?显得你特可怜我特险恶是吧?”
贺逆瘪一瘪嘴,眼里泪水好像没干透,那表情给言镂看得有点不是滋味。言镂问:“你妈那边肯让我去?”
“嗯。”贺逆笑一笑,“还挺好说话的。人总会成长啊。”
言镂也忍不住笑了。豆沙包哈哧吐着舌头,看上去也很愉快。
“哎你说能带狗吗?”言镂问,“它也哪儿都没去过呢,狗生本来就短还就跟着我俩在这小地方溜达。”
“带呗,你这么舍不得这么富有爱心的话。”贺逆伸手指逗着豆沙包。豆沙包一扑一扑蹦跳着,身上有猫的属性。
言镂无言以对,感觉这话哪儿说不上来的不对劲。怎么像是他无理取闹被包容了。学霸就是学霸啊,给他整得云里雾里的。
[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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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