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总部安排的临时办公点,一种无形的压抑感便悄然弥漫开来。
明岚依旧保持着高效与得体,很快将珉素采集到的那些微弱能量残留样本提交给了技术部门进行深度分析,并着手整理近期所有的调查进展,准备向高层评审团汇报。
珉素则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着电脑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或者摆弄着他那些精密的探测仪器,偶尔抬眼看向君洱的方向,目光锐利而短暂,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只是例行公事。
君洱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看不见的隔膜。他们看似是一个团队,共享信息,分工合作,但彼此之间充斥着试探与不信任。
明岚的笑容背后是审视,珉素的沉默之下是评估。他像是被放置在玻璃罩子里的观察对象,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灵能的波动,都可能被记录、被分析。
他并不意外,也无所谓愤怒。在守契盟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将真实情绪隐藏在冷静的面具之下。只是如今,这张面具需要戴得更牢,更密不透风。
他大部分时间也留在办公点,继续研究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档案资料。
指尖划过平板电脑屏幕上那张模糊的、有着疑似灰瞳孩子的街景照片,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浮现,如同水底的暗流,搅动着心绪。
与歌的话语如同魔咒,实验品三个字给这种熟悉感蒙上了一层更加沉重和黑暗的色彩。
他究竟是谁?来自哪里?静水选择与他契约,是偶然,还是某种必然?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能暂时压下。当务之急,是找到突破口,在明岚和珉素的眼皮底下,获取真正有价值的信息。
技术部门对能量残留的分析结果在第二天下午出来了。明岚召集了三人小组会议。
结果令人意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那些无法辨识来源的奇特能量残留,其结构特征与之前青铜匣子表面检测到的、那种保护其材质的惰性能量,存在高度相似性。并非完全相同,但属于同源技术或者同体系下的产物。
“也就是说,当晚在巷子里,除了清理队、君洱执事,可能还有第三方在场,或者曾经在场,而这个人或势力,与青铜匣子的制造者有关。”明岚总结道,眉头微蹙,“这第三方,是敌是友?目的又是什么?”
珉素补充道:“残留非常微弱,几乎消散,无法追踪源头。对方非常谨慎,清理痕迹的手段很高明。”
君洱沉默着。他当然知道那第三方是谁。与歌。他当时就在现场,隐藏在暗处观察。这些能量残留,很可能就是他留下的,或者与他有关。但他不能说出来。
“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君洱开口,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既然这种能量与青铜匣子同源,而青铜匣子又与二十年前的实验可能有关。那么,找到这种能量在其他地方出现的记录,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更多关于实验,或者那个灰瞳的线索。”
明岚眼睛微亮:“有道理。我们可以扩大搜索范围,在资料库中寻找所有记录在案的、具有类似能量特征的异常事件或物品记录。”
珉素点了点头,立刻开始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这是一个笨办法,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在官方框架内进行调查的方式。君洱知道这希望渺茫,高层既然有意掩盖,相关的记录很可能早已被加密或销毁。但这至少能暂时稳住明岚和珉素,也能为他自己的暗中调查打掩护。
会议结束后,明岚前去向高层做阶段性汇报。珉素继续他的数据筛查工作。君洱以需要查阅一些古老的地方志和民俗记录,寻找可能与奇异能量相关的民间传说为由,申请前往总部的古籍保管库。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明岚通过通讯器爽快地批准了,并“贴心”地表示如果需要,她和珉素可以陪同。君洱以不想打扰他们工作为由婉拒了。
古籍保管库位于总部大楼的地下深层,需要经过数道灵能验证和物理安检。这里收藏着大量非灵契界的普通古籍,也有一些年代久远、涉及古代秘闻的杂书,是很多契师容易忽略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防虫药草味道。高大的书架排列森然,光线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柔和灯带,避免损伤书籍。这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君洱并非完全在找借口。他确实想从一些非官方的、可能被忽略的角落寻找线索,尤其是关于二十年前城西旧区更早的历史,或者任何可能与“灰瞳”、“异常能量”相关的只言片语。
他在标注着“地方风物志”、“城市变迁史”的区域仔细翻阅着。时间缓慢流逝,大部分内容都是枯燥的城市建设记录或寻常民俗,并无特异之处。
就在他准备放弃,转向另一个区域时,指尖在抽出一本厚厚的、书脊已经破损的《城西区旧闻辑录》时,一张夹在书页中的、泛黄的纸条,飘然滑落。
君洱弯腰拾起。纸条很旧,边缘有些毛糙,上面用一种略显稚嫩却又带着某种执拗劲道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他们说眼睛是灰色的,像下雨前的天空。可我觉得,那里面藏着星星。”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君洱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灰色的眼睛……星星……
这描述,与“灰瞳”何其相似!但这语气,却并非恐惧或厌恶,而是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好奇与纯真的描述。
这张纸条是谁留下的?为什么会夹在这本关于城西旧区的书里?写这句话的人,和那个“灰瞳”孩子是什么关系?
他立刻仔细检查这本《城西区旧闻辑录》,快速翻阅着。这本书出版于三十多年前,内容庞杂,记录了很多城西区的传说轶事,甚至一些荒诞不经的怪谈。
在关于二十年前那段时间的记录里,并没有直接提到“群体记忆紊乱”事件,但在描述那片区域的风气时,隐约提到“彼时人心浮动,常有健忘失神之事”,语焉不详。
这张纸条,是唯一的,也是巨大的发现。
君洱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收好,放回书中,然后将这本书借阅出来。他不动声色地办理完手续,离开了古籍保管库。
回到临时办公点时,明岚已经回来了,正和珉素低声讨论着什么,看到君洱,她立刻换上笑容:“君洱执事,有收获吗?”
“找到一本可能有点参考价值的旧书,需要花时间仔细看看。”君洱晃了晃手中的《城西区旧闻辑录》,语气平淡。
明岚看了一眼那本破旧的书,似乎没太在意,点了点头:“好的。我们这边数据筛查还没有明显进展,范围太大了。”
君洱不再多言,拿着书回到自己的座位。他能感觉到,明岚和珉素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放在了别处,或许高层给了他们新的指示。这对他而言,是好事。
他假装翻阅着书籍,心思却全在那张纸条上。那句充满矛盾的话在他脑中盘旋——“像下雨前的天空”般灰暗,却又“藏着星星”。这让他对那个“灰瞳”孩子的印象,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那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实验的残次品,一个被追杀的证据,他本身,也是一个拥有着某种特质的、活生生的人。
这张纸条,像是一道微光,穿透了笼罩在真相之上的厚重阴霾,让他看到了一丝不同于与歌所描述的、冰冷的残酷的可能性。
然而,这缕微光很快就被现实的阴影所覆盖。
傍晚时分,君洱离开总部,准备返回分配给他的临时住所。明岚和珉斯以顺路为由,坚持与他同行。三人走在总部外围的林荫道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在经过一个相对僻静的转角时,君洱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前方不远处,靠近围墙阴影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银灰色的头发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与他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仿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形成奇特对比。与歌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连帽衫,帽子随意地扣在头上,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和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嘲弄意味的薄唇。他手里把玩着一片枯黄的落叶,似乎只是偶然路过在此休息。
但君洱知道,这绝不是偶然。
明岚和珉素也看到了与歌,两人的身体瞬间绷紧,灵能隐而不发,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明岚上前半步,隐隐将君洱护在侧后方,目光警惕地盯着长椅上那个危险的存在。
与歌似乎这才注意到他们,抬起头,帽檐下的灰红色眼眸懒洋洋地扫过来,在看到君洱时,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哟,真巧。”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目光却像是黏在了君洱身上,无视了如临大敌的明岚和珉素,“带着新跟班散步呢,小古板?”
君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回应。他能感觉到明岚和珉素投来的探究目光。
明岚沉声开口:“与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与歌嗤笑一声,将手中的落叶弹开,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明岚脚边。“这路是你家的?我爱在哪儿在哪儿。”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君洱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专注,“看起来气色好了点,看来那两条小尾巴没给你添太多麻烦?”
这话语里的亲昵和熟稔,让明岚和珉素的脸色都微微变了。珉素的手已经悄然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
君洱依旧沉默,只是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与歌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目的绝不单纯。他是来挑衅?还是来传递什么信息?
“我们走。”君洱低声对明岚和珉素说道,不想在这里与与歌发生冲突,也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
“急什么?”与歌却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看不见的灰尘,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明岚和珉素立刻上前,挡在君洱身前,灵能波动变得明显起来,带着警告的意味。
与歌却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越过明岚和珉素的肩膀,直直地看向君洱。夕阳的光线在他眼中跳跃,那灰红色的瞳仁显得格外深邃。
“小心点,”与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诡异感,“有些人看着像星星,说不定只是反光的玻璃渣。”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君洱一眼,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双手插在裤兜里,懒洋洋地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句话,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君洱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有些人看着像星星,说不定只是反光的玻璃渣……
他是在说谁?明岚?珉素?还是……那张纸条上所描述的,“藏着星星”的灰瞳?
君洱站在原地,望着与歌消失的方向,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明岚和珉素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但看着君洱的眼神,却比之前更加复杂,充满了未出口的疑问。
与歌的这次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搅动了水下潜藏的暗流。他留下的那句谜语般的话,更是为原本就迷雾重重的局面,增添了新的变数。
君洱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走吧。”
他率先迈开脚步,心中却清楚,与歌这只无形的手,正在将他推向某个方向,而前方是深渊还是出路,无人知晓。
只有怀里那本旧书中夹着的纸条,以及与歌那句冰冷的警告,在他脑中交织碰撞,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