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录 第186章 183

“我要他活。”

夏满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他活，你们都活，他若是死了……”

她话没有说完，那灯塔颤颤巍巍，青光慢慢地沉寂了下去。

藏经阁从外面看着不大，只是一个寻常九层高的八角飞檐宝塔，进了门之后却觉得幽深高远，抬头往上看，螺旋状的楼梯蛇一般一路盘旋到顶，岂止数百层高，最顶端的塔顶镶嵌着五彩琉璃，然而顶上的阳光洒下来，只有碗口大小的一束，落在塔底的基座上，映出了地面黄金为底雕刻的经文。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本本经卷隐藏在黑暗深处，整座宝塔绝大部分陷在无尽的黑暗里。塔底基座被阳光照射的地方每隔一刻钟经文会亮起一次，那光芒顺着地面雕刻的经文脉络缓缓上行，顺着楼梯一路汇聚到塔顶，于是塔里金光流动宛如游龙，如果静心仔细去听，隐有梵音。

宇文墨指尖亮着一团小小的光芒，就着指尖的光亮取下了墙上的经卷。经书后面一双红色的小眼睛一缩，快速的躲到了别的经卷后，又忍不住探出头，鬼鬼祟祟地打量着他。

一双纤细的手拿走了他手上的经卷，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夏满满是不赞同：“这经塔里太冷了。你不要在这里呆太久。”

经塔里很冷，呼出的气都冒着白烟。因为寒冷，他的脸色看上去更苍白了些。

夏满看着他，看见他身上那无边无际的因果，那些浓郁的夜色将他淹没，让他如同一个行走的影子，似乎在这世间，似乎又已不在这世间。就在那也翻腾的夜色里，一眼看去有无数人的人生，瞬息变化无常，又有无数山川河流，眨眼沧海桑田。

他的命脉就这么一点一滴的破碎着，散碎在这夜色中，宛如其中的银河清晰可见。

她心里哀恸，拉着他往外走：“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就不要再费那么多心力。”

她的话没有说完，感觉到他的手有力的反握住了她，她停下脚步，等他和她并肩而行。

经文后的小眼睛从书缝里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夏满察觉到小眼睛的注视，眼风扫过去，随着吱吱的叫声，一只红色的书蛛漂浮在虚空中被拉到了两人面前，它惊慌失措的挣扎着，八条腿在空中飞舞。

夏满伸出手，书蛛落到她的掌心，老老实实的趴伏着一动不动。

她想起了当年刚入天裕关，一时淘气烧了天机殿司祭的衣服，闯祸后紫先生罚她去打扫书殿，幸好有陆吾和金顺讲义气，帮助了素不相识的她，那时候满书殿的书都欺负他们三人，还有那些书蛛。

她将手平伸到经卷旁，书蛛圆溜溜的小眼睛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是感激之意，顺着经卷的缝隙钻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掌心温热，因为他握着她的手。

外面阳光正好，灼华还显着本体在帮助寺庙重建。千面树华冠如盖，阳光从树枝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地上形成一个一个圆圆的小小的光斑。

美玉在远处的长亭冲着两人挥手：“这里这里！”

通明寺敲响了午膳的钟声，小和尚们停下了繁重的劳作，就地休息。有僧人提着木桶送来了食物一一纷发。

美玉准备的食物和寺里其他僧人吃的并无太大不同，一人两个馒头一碗白粥，外加桌上的两碟青叶小菜。

夏满拿起了筷子又放下，素成这样哪儿来的胃口，赌气不吃。

宇文墨倒是没有挑剔，他就着白粥用的很慢，小口小口吃着，看先生安静的用餐，小满也拿起了馒头慢慢用了起来。

微风拂面，带着初夏的气息。

宇文墨放下粥碗和竹筷，竹叶悄无声息的上前盛上清水给他净口净手。美玉吃得风卷残云一般，很快面前的食物就见了底，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忧愁的叹了口气。

吃素，吃不饱啊，可师兄普南陀不在，他也只好这么将就着。

“美玉，你可知道藏经阁里的经书共有多少卷？”

美玉想了想，回答了宇文墨的问题：“师父曾经说过，从佛境建造之初，外界所有的经文典籍，当年无为无念祖师都做了拓本收入，共分十一万九千七百九十一类，每一类下又细分各种纲目，纲目下又有条目，条目下各有经卷数十到数百不等。若说总数，只怕浩瀚如星河。”

如山河盘这般神器相关记载太多太繁杂，要从庞大的典籍中找到有用的信息，单靠一人之力，怕是穷极一生也难以办到。

先生用完午膳，被小满强制拉到厢房去午睡。他拗不过她，只好合衣躺下。

阳光从白纸做的窗户里隐隐约约透到榻上，他闭着眼睛，小满伸出手轻轻描绘他的脸，先生明显清瘦了。

他握住她的手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底映出了她的身影，她偎进他的怀里。

“先生，我们不去寻那修复的法子了好不好？这些日子，我们一起出去走走，看看大山大海，还有好多地方我没去过，我想你陪我去看。”

“小满。”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除了我，这世间还有你所眷恋的人没有？”

“有啊。”她掰着手指头数，“金老头、青黛、竹叶、玳瑁、美玉、金顺、陆吾、肖胖子、紫先生、白先生……”

他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撒谎。”

她放下手，陷入了沉默。

微风吹动窗棂，发出轻轻的响动声。外面的僧人又开始新的一轮劳作，隐约传来前殿乒乒乓乓的敲击声。不知道哪里有虫子在鸣叫，一声一声，更远的田野里，有青蛙从水洼里跳出，眨着大眼睛打量这个世界。

他的手捧起她的脸，看着她倔强的神情：“你还有长久的岁月，有自己的人生。或许再过几百年或几千年，你会记不起我的样子，想起如今的回忆，连画面的颜色都不会有。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昙花般短暂的一刻，你要学会不要为了某一个人而停留，也要学会去认识了解爱更多的人还有这个世界。”

她看了他很久，终于开了口：“如果你不在了，这个世界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他若活着，这个世界就存在。他若走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早已隐约感觉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这是他的小满，热情奔放、肆意张扬、敢爱敢恨、偏执顽固的小满。这样的她，这样的夜藏，这样不受约束的力量！

他薄薄的唇微微抿紧。

孔雀河道古渡口。

青铜古尸高高举起手中锈迹斑斑的长刀，眼看就要劈在肖胖子的头上。肖胖子长剑脱手摔倒在地，耳边响起长刀劈下的风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一道红光闪过，青铜古尸连同它的长刀倒飞出去数丈，落在地上碎做一团，一只一人多高的傀儡蜘蛛挥舞着前肢加入了战场。

就在蜘蛛傀儡身后，一只一只的小型傀儡蜘蛛冒着红光出现。魏先生站在蜘蛛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肖胖子：“胖子，没事吧？！”

肖胖子累极，却勉力翻身爬起，从地上捡了把刀拄着站起身，喘着气道：“有事！差点没命！”

魏先生哈哈大笑。

傀儡蜘蛛的加入扭转了战局，河道边涌上来的青铜古尸被一一杀死，碎成了一地的骨头渣子。

这一波的进攻在魏先生及时加入的情况下，再度顶住了。

众书院学生和童侍上前同魏先生见礼：“见过魏先生！”

魏先生点头，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连续数日的奋战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青铜古尸的进攻仿佛无穷无尽，而他们毕竟是血肉之躯。

魏先生向众人讲了齐司殿的吩咐：“我要进河道里去看一看，谁愿意和我同去？”

肖胖子扔了刀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去。我进去也是拖累。如今我这双眼睛，好歹还能在这里有点用处。”

陆吾站了出来：“我去吧。”

金顺缓缓起身：“既然你去，我便也同去吧。”

魏先生点点头，视线扫过众人：“此去势必九死一生，外面虽然危险，好歹还有生机。”

沈建臣提着长剑起身：“先生，弟子愿和你同去。”

“好！”魏先生拿出几张灵符递给他们，“把这符化掉，它能暂时隔绝掉生人的气息。持续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内，无论事情成与不成，都要离开古战场，否则生人的气息出现在亡灵中会引起古尸暴动，绝无生还的机会，记住了没有？”

几人点头，手心腾起火焰，那灵符化为灰烬烙印在他们掌心，形成一个符文，隐入皮肤之下。几人的身影变成了灰白色的影子，影影绰绰，和古渡口的灰白融为了一体。

魏先生当先跳上一只蜘蛛傀儡道：“走吧！”

其余三人各自跳上一只蜘蛛傀儡，四只傀儡蜘蛛迈动着步伐一路往下进入古渡口的河流中。

上面的人看着下面是河流。贴了灵符的几人到了这里看见的是银色的雾气。

蜘蛛傀儡在那银色的雾气中穿行，渐渐地浓雾将他们的身影吞没。

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就围绕在他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