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出声提醒道,“沈队,市上调来驻派的兽医来了。”
男人闻言转过身,他脸部轮廓分明利落,高挺的鼻梁尖上有颗棕色的痣。
真的是沈听肆。
比起他的脸,江知渺更熟悉他的背影。
这么多年过去了,仅凭背影她都能认出他。
记忆里少年的他,眉宇间尽是张扬,意气风发。他笑起来时眼底盛着光,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跟人交谈时温声细语,带着不疾不徐的从容,那份骨子里的礼貌与教养,让他周身都散发着暖意。
而此刻站在她眼前的人,或许是常年出海,他的皮肤不再过分白皙,染上了轻微的麦色。身形依旧欣长挺拔,却不再是少年人的清瘦,肩背宽阔坚实了许多,肌肉线条在合体的制服下隐隐透出力量感。他的眼神不再张扬热烈,而是深邃的,沉稳冷静的。
她不得不承认,九年的时光是如此漫长,他好像变了。
眼前光影绰绰,此刻的他和记忆里少年的他在她眼前跨时空渐渐重合。
他又好像没变。
江知渺突然喘不上气,心脏像是被紧紧的攥住,有细细麻麻的刺痛感。
该怎么说久别重逢的开场白呢?她在心里想了很多句话,想起那句俗套但常用的“好久不见啊,老同学”,没等她先开口。
“江医生,你好。”
沈听肆朝她走了过来,视线冰冷从她胸口的工作牌上扫过,眼神疏离,语气冷漠跟她打招呼。
随后,他再次开口问她:“你在江北市救助中心工作了多久?”
他不记得她了。
江知渺嘴角的笑一僵。
失落的情绪海啸般吞没了她,她就像是飞的很高很高的风筝,满载了期待,却被割断了线,直直往下坠落。
即便高中三年,她费尽心机制造了无数偶遇巧合,沈听肆也从未记住过她。
对他而言,她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罢了。
这一刻,她明白了,被遗忘是暗恋者的宿命。
她被他一次又一次的遗忘,他总是不记得她的名字,不记得她这个人。
沈听肆将江知渺的反应尽收眼底,在他开口后眼前的人似乎很失落,至少不同于刚见他时,那时江知渺的眼里是溢出的欢喜。
江知渺喉间酸涩,艰难回话:“快一年半了。”
沈听肆认真打量了一番,面前女人皮肤白皙,鼻梁细长,鼻尖微微上翘,小巧的鹅蛋脸上一双桃花眼亮晶晶湿漉漉的,脸颊两侧的梨涡若隐若现,就像一只小鹿。
她约莫一米七二,身材高挑,但外表看起来太过娇弱,真不像能给庞大鲸鱼治疗的专业兽医。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帮扶项目,好多中心救助站大都是派些年轻的实习医生来锻炼,积攒经验。
听到她的工作经验只有一年半,或许大型鲸豚救助都没参加过几次吧,这次驻派怎么会挑这么年轻的医生下来?沈听肆眉头轻蹙。
他脸上表情凝重,一副根本不信任她的样子。
江知渺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她指尖用力捏紧急救箱,眼神坚定迎上了沈听肆的目光,“我毕业于藤南医科大学兽医系,虽然工作只有一年半,但研究生三年期间跟着导师一直在全国各地参与鲸豚搁浅救助,我的导师是钱伟。”
藤南医学大是国内海洋动物医学专业的TOP1,而且钱伟是鲸豚救助行业的泰斗,教出来的学生应该差不到哪去,她的履历听起来含金量十足。
听到这些,沈听肆眉头舒展了些许,但还是有些犹豫,鲸豚治疗不同于其他生物,难度极高,需要医生有丰富的经验,他依旧挡在她和瓜头鲸的身前,还在考虑着要不要信任她。
救援时间很宝贵,容不起这样的耽搁。
江知渺不想再继续跟他僵持:“你确定你还要跟我在这耗费时间吗?那只瓜头鲸可没时间再等了”。
沈听肆回头看了眼瓜头鲸的现状,沉默了片刻,没再回江知渺的话,而是挪开了挡在江知渺面前的身躯,默认允许她参与救援。
没有了视线遮挡,她看清了现场情况,简直可以用触目惊心这四个字来形容。
一条身体长约两米五左右的瓜头鲸搁浅在海滩上,它的嘴巴被渔网缠住,身上多处被渔网割伤,闭着眼睛看起来很虚弱。
瓜头鲸附近的沙子被血染成了红色,江知渺戴上手套,用药水先对伤口消了毒,随后给它量了体温。
情况有些糟糕,江知渺皱眉:“这只雌性瓜头鲸腹部和尾部有三处4-6厘米的外伤,伴有高烧,且无法自主游动,需要立刻送往暂养池进行治疗。”
现场救援队员和志愿者们对鲸鱼体表进行保湿,随后将重达3000公斤的鲸鱼拖放至湿棉垫上,再由铲车吊起放到救助水车中,送往海洋研究所内的救助站。
所有救援人员跟随救助水车前往救助站,等待下一步治疗。到达救助站后,为符合鲸豚生存习性,瓜头鲸被放置在暂养池内。
后续治疗几乎都要在暂养池内进行,暂养池内水升六米,江知渺和沈听肆都换上了潜水服,下水对瓜头鲸进行治疗。
无论抽血还是挂针,基本都是从尾鳍进行的,要想知道瓜头鲸身体内部的情况如何,首先要对其采血送检。
为防止抽血过程瓜头鲸挣扎,七八个潜水员将瓜头鲸围一圈按住,沈听肆在江知渺身旁,他的手按在尾鳍将要抽血的位置。
潜水员们见江知渺采血完毕,放松了些许。尾鳍本就受伤再加针的刺痛,瓜头鲸开始挣扎,胡乱摆动尾鳍。
“小心”
摆动的尾鳍差点击打在江知渺的头上,一条重达3000公斤的鲸尾鳍足以使人严重脑震荡。
江知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沈听肆拉进了怀里护着,抵在她腰间的男性宽大手掌处传来的温热触感就像是凭空生出的藤蔓,顺着腰间缠至心脏,缠的她心跳忍不住加速。
恍惚间突然想起,高二那年发生海难,在风暴里她也是这么在他怀里的。
可只有她记得,沈听肆早就忘了。
还没等她从回忆中脱离,沈听肆抽出自己的手臂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皱着眉:“你这身体素质太差,鲸鱼一个尾鳍就能把你拍死。”
江知渺仰起头,不甘示弱反驳:“说得好像你能挨住它一个尾鳍似的,再壮的人挨它一巴掌都得死啊,我也不例外很奇怪吗?”
今天之内,两人所有的语言交锋,都是江知渺占据上风,每句话都怼的沈听肆哑口无言。
周围的救援队成员纷纷笑了出声,平时跟沈听肆关系好的开始打趣他:“沈听肆,你也有被人怼的说不出话的时候啊,江妹妹,干得漂亮!”
男人们吵闹声一片,江知渺要将血液送检,叮嘱沈听肆看着瓜头鲸的状况,以免发生意外。
从她离开到回来不到十分钟,暂养池里已经没有沈听肆的身影了。
“你们沈队走了吗?”
“没有,他上四楼的海洋生态研究室工作了。”
杨疏培和善的笑了一下,向她介绍自己:“我叫杨疏培,是救援队的副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吱声。”
瓜头鲸在岸上搁浅的时间长,没有进食导致身体有些脱水,高烧引起了炎症,江知渺为其处理了伤口,并进行了静脉补水以及注射抗生素。
过了一会,江知渺对杨疏培说:“它无法自主进食,麻烦你多叫几个潜水员按住它,我给它注射葡萄糖。”
江知渺熟练找到背鳍上的血管,将针管扎入其中,随后连接好装有生理盐水和葡萄糖的药瓶。
她认真叮嘱:“这瓶药大概要三个小时才能输完,麻烦大家坚持一下不要让它乱动。”
以防止它出现意外,江知渺一直陪护在它身旁,为其注射水分、监测体温、心率、呼吸间隔时间等指标。
在此期间,杨疏培也一直守在瓜头鲸身边,默契地配合着江知渺的操作。工作间隙的交谈中,杨疏培不经意间透露的信息,让江知渺拼凑出了沈听肆如今的轨迹。
原来,沈听肆是海洋生态研究室的研究员。前阵子月牙岛新建救助站,没有合适的队长人选,便让有过救援经验的他先一人兼两职。他几乎是凭一己之力,从选拔队员到制定训练标准,将这支海上救援队从无到有地组建成型。
下午五点,沈听肆从实验室下班后,来到了救助站。
他换了套便装,一身连帽黑冲锋衣,身材瘦而不柴,身上线条流畅的恰到好处。
救援队成员还有两班倒,但江知渺一个人熬了12个小时,双眼布满了血丝,整个人累到不行。
沈听肆下到暂养池内,摸了摸瓜头鲸的嘴喙,脸上难得展现出温柔的神色:“它现在情况怎么样?”
对她那么凶,对一头鲸竟然这么温柔。江知渺不爽回话:“烧退了,刚刚还跟训导员玩了会,但是血检显示它体内炎症太高,挂完水如果炎症能消,才能制定下一步具体救治方案。”
有沈听肆陪在瓜头鲸身边,江知渺放心了许多,竟坐在椅子上靠着墙迷迷糊糊睡着了。
没过多久,有人剧烈摇晃她的肩膀。
“江医生,快醒醒,瓜头鲸出事了。”
江知渺再睁眼时,整个暂养池内兵荒马乱,救援队成员合力托着那头瓜头鲸,它已经无法维持自身平衡了,需要外力辅佐,不然可能会溺死。
为了查明原因,江知渺结合各项仪器设备及指标一一排查,这段期间内,沈听肆眉头打结,脸部肌肉紧绷。
刚拿到各项检查数据,沈听肆立刻起身从暂养池内出来,站在江知渺身旁,嗓音低沉问她:“它怎么样?”
“很糟糕,它的多脏器联合受损,X光片显示它体内有大量不明物体堵住了肠道,导致它无法进食,而且它呼出的气体伴有严重的恶臭,它的炎症应是由此引起的,体内肯定已经严重感染了。 ”
江知渺认真看着X光片,没有察觉到沈听肆的靠近,甫的一转身,鼻尖碰到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也不必靠这么近吧。
她和沈听肆之间严丝合缝,男性荷尔蒙侵袭她的鼻腔,江知渺慌乱中抬头。
好一个出水美男图。
他湿发处有水珠顺着下颌线一路延伸至领口处,紧身潜水服将他的身材一览无余,紧实的肌肉叫嚣着这个男人的野性难驯。
江知渺不自觉吞咽,不着痕迹拉开两人身位。
“堵住它肠道的不明物体是什么?”,男人嗓音急切。
“多半是海底垃圾。”
现场所有救援人员精神紧绷,心内都在祈祷这条鲸鱼能活下来。
突然间,瓜头鲸开始剧烈挣扎,它口中竟然吐出了五只塑料袋,两双筷子,一双塑料拖鞋,还有废弃渔网……
沈听肆参与过太多次的救助,他心里明白,几乎不可能救活了。
鲸鱼发出阵阵惨痛的叫声,它太痛苦了,即使潜水员们用力护住它,也阻止不了它挣脱针管,决绝地朝网箱底部扎了下去。
沈听肆深吸一口气,跟着它猛扎下去,借着岸上透来的光,把它托出水面,但它已经没了呼吸。
奇迹没有发生,鲸豚救助史上,从没有鲸鱼吞下大量垃圾还救助成功的先例,这一直是鲸豚救助的棘手难题。
暂养池内气氛沉重,每个救援人员脸上的神色都极度难过,这只迷路的瓜头鲸再也回不到大海了,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场鲸鱼的自杀。
江知渺与沈听肆重逢后合作的第一场救助行动,以失败告终。
她语气沉重开口:“2024年7月24日晚上19点20分,雌性瓜头鲸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