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的是沉重浓郁的药气。
昏暗的烛光拢了片不大的地方,吸引着安声的视线。
左侧是一张黄花梨长案,堆满了书册公文,文房四宝,左时珩坐在木椅上,正低头提笔写着什么,背后是整齐又密集地放满了书籍的柜子。
书柜相邻的窗旁置了盏灯,书柜的影子覆压下来,宛如一座山,而他端坐着,面容平和,一袭素衣,似雪里生长的竹。
他并不知是安声来了,因而并未停笔,仍在忙着,只是门开时,窜了阵风进来,引得桌角那盏烛火微微晃了晃,他才稍稍停顿,伸手拢住。
安声的目光扫过整间屋子,右侧窗下放了张软榻,铺着被子枕头,应该是临时铺上去的,中间的桌上依然摆着书,大约也是未及收拾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碗汤药。
“阿声?”左时珩下意识喊道,又赶紧清了下嗓子,遮掩声音里的喑哑,“你怎么过来了?用过饭了吗?”
他搁下笔,起身从案后绕出来。
安声将门关上:“没有,我是来喊你一起吃饭的。”
左时珩微怔,随即笑问:“你希望我和你一起吗?”
“嗯……对。”
“好。”
他眼中的希冀太过明亮灼热,安声偏开视线,不知是否因这夜色,因这烛光,总觉得他们的对话有些暧昧了。
她有些不太自在。
“那个药呢?还喝吗?”她转移话题,走过去端起闻了闻,皱着鼻子,“好苦啊……”
左时珩笑了笑,从她手边接过药碗放到一旁。
“不必管,待会儿让人倒了就是。”
“病了不吃药没关系吗?”
“不是什么病,一点未愈的伤寒罢了,是府上人小题大做。”
他低咳两声,给自己倒了杯茶,压下喉间的发痒。
“明日我会让他们不必煎了,免得熏得我这里都是药味。”
安声想劝点什么,又不知从何劝起,怪不得她一直从左时珩身上闻到淡淡药味,可在云水山那几日,他是没有喝药的,便说明是之前药味的残存,能留这么久,想来他当如他们所说,病了许久了。
她斟酌着:“生病了还是要吃药的,要是没效果的话,就换一个大夫看看?或者换别的药?”
左时珩温声应:“好,我会试试的。”
他取下架子上的披风给她,又从墙上拿个灯笼,朝她笑道:“不过眼下,我们应当考虑的是吃饭而不是吃药,走吧,别等的饭菜都凉了。”
回程的路一样短,甚至左时珩手里的灯还不如穆诗手里的亮,但奇怪的是,走在他身旁,安声竟觉得十分放松,甚至有兴致赏起夜景。
来时见到的草木树影,仿佛成了笔下的水墨,在漫过的光亮下潺潺流动。
回到正厅时,左岁不在,只有穆诗在布菜,见二人并肩过来,难掩喜悦。
她解释说小姐已吃完回去休息了,不打扰父母用膳,说罢朝安声眨了眨眼:“夫人,那我也退下了,先去伺候小姐。”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安声与左时珩二人,以及一桌过于丰盛的佳肴。
安声有些尴尬,便率先出声没话找话。
“好多菜啊……”
“嗯。”左时珩倒是一贯从容,坐到桌旁,“穆诗的手艺越发好了,不值得辜负。”
安声这才也坐过去,注意到她与左时珩用的碗筷竟是从云水山带回来的那一套“可爱风”。
“上次就想问,这套是特别烧制的吗?”
“是,三年前我去敦川监察河堤修造,回程时路过靖州,特意烧制了这套碗碟带回来,靖州窑的白瓷肌理细腻,质地温润,大多专供给宫里,这算是我……”他不紧不慢地吃了口饭,才轻笑,“滥用了一点工部尚书的职权吧。”
氛围似乎轻松了许多。
安声道:“出差这么辛苦,带点特产纪念品很合理啊,不算滥用职权。”
左时珩:“我也觉得。”
安声怔了下,抬眼与他目光一碰,两人皆忍不住笑起来。
饭毕左时珩与她闲聊了几句,让她早些休息,便回了书房。
穆诗领人进来收拾了,又去里间给她准备好洗澡水。
离开前,安声叫住她:“那个……我衣服……”
穆诗笑道:“夫人的衣裳都收在卧房的衣柜里,应季的大人应当都拿出来了,平日一般不用我们经手,或者夫人想穿什么,告诉我,我替夫人取来?”
穿别人的衣服实在不太合适,也不习惯。
“我是说,我带来的衣服。”
穆诗“啊”了声,有些为难:“我以为是脏了的,拿去叫她们洗了……”
安声:“……”
“我知道了。”她说,“辛苦你了。”
“夫人又跟我们客气了。”穆诗扬起笑,“还和以前一样。”
待她走了,安声打开了卧室衣柜,几十套衣裙分门别类地叠放整齐,有许多款式,大多为浅色系,因是初春,布料比冬日薄些,摸起来柔软光滑。
她视线落在其中一层,小衣与中衣放在一块,洗澡前顺手便能取用,十分方便。
她出神地想,之前那位与她同名同姓,长得也一样的“安声”,为何会无故消失,又去哪儿了呢。
若是忽有一日她回来了,她却还在,两人面面相觑,应该是一个惊悚故事吧。
“实在抱歉,不得不借用你的了。”
安声叹了口气,从衣柜里拿了衣服进去洗澡。
昨夜在云水山的小院,她心事重重一夜未睡,眼下泡在浴桶中,温热的水浸过肌肤,暖意顺四肢百骸涌动,很快犯了困。
她是被穆诗叫醒的,期间她已进来添了几次热水,见她睡久了,怕她着凉,才叫了她。
“床已用汤婆子暖过了,夫人去床上歇吧。”
“嗯……”
安声迷迷糊糊地应了声,任由穆诗帮她擦干了头发,然后穿着柔软贴身的中衣,钻进了暖烘烘的被子里。
穆诗见状笑了笑,熄了灯将门带上。
不知是在泡澡时睡了还是到了陌生地方有些不安稳,安声不久就醒了。
她睁大眼望着床顶,却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里唯一片虚无,蔓延着没来由的恐慌。
自她记事起,还从未见过这般极致的黑夜,无论怎样的夜晚,总能从窗外透进一缕灯光。
她翻了个身,攥紧被角,用手往外探了探,透过帷帐的薄纱,外侧更似翻涌着漆黑的墨水,一**朝她涌来,要将她淹没。
她将手缩回被子里,眨了眨眼,感觉闭上与睁开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脑海里开始不可遏地天马行空——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一座空旷的古宅,几个穿着古装的古人在宅子里来回走动,可能就在门外,在窗前,甚至在……床底。
安声屈起了腿。
她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但人害怕时很难控制这种失控的想象力。
此时她才意识到左岁说的“怕黑”具有怎样的含金量,若是眼下小姑娘跟她一起睡,她不知多么安心。
黑暗中她的感官似乎也变得敏锐了,隐约听见窗外有脚步声传来。
这大半夜的……
脑子里构思的鬼故事仿佛即将成真了……
安声屏住呼吸,不想继续听,又忍不住继续听。
所幸并不是什么鬼故事,脚步声很快停下,是窗外有人在廊下悬了个灯笼,薄如蝉翼的光晃了晃,透过窗牖温柔入室,罩了层明黄轻纱,将卧室内的家具布置勾勒出模糊形状,不再是虚无深渊。
安声精神放松了下来,盯着那片光亮处,渐渐重新有了睡意。
左岁抱着布娃娃走进院子时,见到父亲在廊下孤灯静立,形单影只,高大挺拔的身躯却有几分单薄。
“爹爹。”她轻声唤。
左时珩转过身,略诧异,随即笑着朝女儿招了招手。
“这么晚过来,岁岁是想娘亲了么?”
左岁踏上台阶,同父亲坐在围栏上,抱着娃娃点头。
左时珩柔声问:“娘亲不认识我们了,岁岁会不会很难过?”
左岁低下脑袋,眼眶渐渐泛红,她点了点头,又摇头,抬头看向父亲。
“我知道爹爹比我更难过。”
左时珩缄默。
左岁抱住他,软声道:“我怕吓到娘亲,没有说以前的事,只问她可不可以假装是我娘亲,她答应了,所以我日后还是可以同娘亲撒娇,哥哥也是,可爹爹不行。”
左时珩身躯些微僵住,半晌他拍拍女儿的肩膀:“爹爹也会努力的。”
又低声嘱咐:“明日你去陪娘亲睡觉吧,她一个人会怕。”
“那我现在能进去吗?”左岁抿着嘴,“我原想等明日的,今晚却怎么都睡不着,怕一觉醒来娘亲就不见了。”
“你娘亲已睡下了,这会儿进去反而会吓到她。”左时珩摸摸女儿的头,“爹爹保证,娘亲是真的回来了,不会不见的,所以不迟在今晚。何况,岁岁才九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好好睡觉最重要,对吗?娘亲以前不是也这样和岁岁说过吗?”
“嗯,那爹爹呢?爹爹病还没好全,怎么一直站在这里吹冷风?”
“爹爹没有吹冷风,只是想在这里再守娘亲一会儿,爹爹答应你,很快就去休息,好吗?”
左岁乖巧点头,起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勾起左时珩的小指。
“爹爹别难过,我和哥哥都会帮你的,拉勾。”
左时珩笑着摇了摇手指:“好,那全靠岁岁和阿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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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