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风,轻絮棉雪落了一整夜,白了整个京城。
太子李策扶着太子妃有些臃肿的腰身,温柔轻语,“今日玉华亭的雪景很美,可想去看看?”
太子妃仰头看向李策。
成婚近一年,李策并不似婚前传言的那样暴戾凶狠,其实是个温柔体贴的好男人。
她怀孕七个月,李策也没搬去别处,夜夜都陪着她。
小太监恭身引路。
李策俊逸清朗,身形高挺,比寻常男子要高大许多,单臂就几乎将丰腴的太子妃完全拢住,“从这里看,整片红梅覆雪,暗香轻浮,是难得的人间美景。”
太子妃温顺依靠着男人坚实的肩头,世间景致如何,其实都无关紧要。
太子妃忽感额角一凉,伸手摸到小块冰屑,正要说话,铺天盖地的雪块如同山石骤然砸下。
李策反应极快,刚跃起身,可惜积雪倾倒如瀑,千斤之力,顷刻间积成丈许高的雪堆,将太子和太子妃尽数掩埋!
天地间骤然死寂。
几步之外服侍的太监、近卫们错愕震惊之余哆嗦着扑上前,扒着雪堆,哭喊声、尖叫声乱成一片。
雪堆深处渗出鲜红血水,慢慢浸染了开来。
小太监离得近,被雪块砸烂了脑袋,眼见活不成了。
鲜血糊了眼,迷蒙间瞟到玉华亭屋顶上有个白色人影淡如鬼魅,白日烟火似的炸开不见了。
这积雪太硬了,雪不是雪,是冻成冰的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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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又将药全吐了。
他烧了整整三天,吐完胃里的药,紧跟着开始吐乌黑的血块和酸水。
虽是半睁眼,人却叫不醒,样子看见起来有些伤心,眼里雾蒙蒙的全是水气,却又不是泪。
“太子死了,李策死了!你能听见吗?”照二狠狠盯着萧三,几乎要鼻尖相触,呼吸的热气在没有暖意的屋里化成白雾,让萧三的脸更显惨白,“你的计划完美无缺,查不出任何疑点,你娘的,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
萧三剧烈地咳嗽,像在离开水的鱼,喘息短而急促,喉咙里堵着什么,终是呕出一大口鲜血。
照二慌忙为他擦拭鲜血,用力抱着瘦成枯枝朽木的身体,心脏疼得厉害。
萧三吐了鲜血,人反而清醒了。
他看着照二,怔怔许久,眼眸才轻颤了一瞬。
照二以为那双眼睛里会流出泪,但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涣散的光渐渐凝结成冰,如深渊寒潭,幽深岺寂,
“他杀我的妻,该死。”
照二悄悄打了个寒颤。
“李策是你亲兄弟,”萧三眼里散开寒光,“李照,你不恨我?”
“李策与我同父异母,你才是我真正的兄弟,”照二眼睛酸涩得难受,再一眨眼,泪水就要涌出来,“你杀他,我还要感谢你才对,李策一死,我就是李氏唯一血脉。”
萧三笑了,想推开照二,抬起的手又无力地落下,“去当个好皇帝,不枉我……丧尽天良。”
太子如果定性为意外身死,那策王府一众人等数百人无人能幸免。
萧三咬不住涌上来的鲜血,勉强吞下去一些,另一些染红了干裂的唇,衬得脸色灰败如死。
“把我烧了,骨灰撒到无定河边的大道之上,任万人踩踏。”
他眼里的光忽明忽灭,笑了笑,“照二,我不等桂花开了,存的那几坛‘秋意浓’都归你,替我好好醉一场。”
“我还在啊。”照二怒了,眼里更多的是恨。
他用最大的力气将这个人抱进怀里,用尽最后理智,用额头抵着萧三流着冷汗的额头,声音喑哑,“萧三,没你我怎么活……”
萧三没一点力气,闭了眼,好一会才睁开,没能真正听懂这句话,“你君临天下,万人景仰,好好活着……”
萧三血色褪尽的脸依旧是美得惊心动魄。
照二凝视这张脸,神智忽的飘散。
十二岁的萧三被接进宫里,李照第一次见到长成这样的人,美得让他眼花缭乱,偏又记不真切眉眼究竟如何好看,不转睛得看久实在失礼,可又舍不得转开目光。
就只能看一眼,转开头,又再看一眼。
这样一遍又一遍的瞧,惹得萧三有些不高兴,皱着眉斜睨过来。
那一眼如冰魄寒箭,自遥远的天际疾射而至,悄无声息穿透他照二的心脏,将他钉在黑漆漆的虚空里,一辈子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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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寒风过境,天地间肃杀一片。
萧三一丝气息未断,心中还有一丝不舍。
不过十六年的岁月,那些意气风发和壮志凌云都没开始,新婚妻子死在怀里的那一刹那,所有美好都戛然而止。
人间风雪凛冽,孑然一人,无力抵抗,萧三不想再睁开眼。
门突然被大力推开,照二引进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清癯的脸上怒气难遏。
老人盯着虚弱的萧三,“太医来看过了吗?”
照二低声道:“看过了,药也都用了,都说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老人低哼一声,“想死?”猛地一把揪起萧三的衣衫,将整个人从床上提了起来,“懦夫!”
萧三闭着眼,抿紧嘴,当自己真的死了。
老人毫不留情,一掌打在他脸上,将本来就快要断气的萧三打得支离破碎,“你死皮赖脸强娶我女儿,她为你被人害死,你就想躲在这里一死了之?”
照二急怒间护住萧三,怒道:“席老儿,我叫你来是为救他,你反是来报仇的么?”
“李策是你们杀的?”老人喝问。
照二闭嘴没敢接话,萧三闭目继续装死。
“杀得好!”老人冷笑。
照二瞪大眼,连萧三都不由停下装死,睁开眼。
“李策一死,皇后姚氏一家便没了仰仗。姚家操控皇上这么多年,朝堂**,民不聊生。我扶你李照登基称帝,”老人清风满身,目光精亮,又揪起照二衣领,“我早查过你底细,这些年你酒肉纨绔装得有模有样啊。”
李照神色微变,谦逊有礼地推开老人的手,“席阁老,您老人家的昏聩糊涂也装得……栩栩如生。”
屋里一时静默如死,唯听寒风掠过,呜咽如诉。
老人端坐在床前,长久又专注凝视萧三,清明的双眼渐渐暗沉。
“至始至终,我都不认你这个女婿。可明月认定你,我无可奈何。”
“萧风河,我一直当你是个世袭爵位、混吃等死的废物长宁侯,没想你……有这般本事。嘿嘿,你们两人藏得够深啊。”
“可你莫忘了,明月死之前,你答应过她什么。”
萧三微微一颤,他当然记得。
老人红了眼眶,声音沙哑得几乎哽咽,“她要你多活十年,十年之内找不到能共度余生的人,才可与她泉下团聚。”
“明月深情至此,你要负她?”
萧三死死咬着牙,不说话,可眼角终是一滴没能忍住的泪水在脸颊上滑出一道微光,极快没入鬓角乱发中。
“十年后你死不死与我无关,”老人无情又冷酷的说,“但现在,你得活。”
老人拿出磨破角的纸张,上面有七个人名,低身俯看萧三,字字如刀,“杀了他们,你才有资格殉情。”
这七人,正是皇后代表的姚氏势力的核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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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年。
禁军总督梅应弘在小妾府中被割喉,凶手是他曾经诬陷灭门的世家子所为;
兵部侍郎姚旌佑酒醉抢女人,被建兴王镝长子一刀捅死;
锦衣卫指挥使沈荣捕捉江湖重犯时,重伤不治而亡;
司礼监秉笔宦官刘桃贪污数受贿,获罪下狱,死于诏狱;
户部侍郎姚立忻挪用国库数百万两官银,流放西疆,半途染病身亡;
内阁首辅姚允轩生辰寿宴中,酒醉受寒,重病十几日不治而亡;
皇后姚氏染了不明疾病,日日头昏,养于深宫,无力再与庄庆帝商讨国事。
第三年,庄庆帝立“闲散王爷”李照为太子。
同年,庄庆帝重病,传位李照。
李照登基,年号昭德,重用内阁元老席泉良,清腐治国,朝堂清明。
昭德四年,国泰民安,一派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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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
绣春刀“呛”声出鞘,划出锋利雪芒,狠厉劈砍,却陡然停在那人耳边。
发丝微动,刀锋反光,映亮一双极冷静的眼。
锦衣卫指挥使郭子谦脸色突变,缓缓收回绣春刀,“你是……暗风‘老爷’?”
这里是深宫私刑囚室,位处当今圣上寝宫地下,极隐密所在。
灯盏昏暗,桐油将尽未灭,颤抖着不肯散去光。
屋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
那人逆光而坐,看不清脸,苍白的手放在膝上,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光滑——染满鲜血。
他眼眸低垂,似乎已等了很久,有些无聊,浑不受满屋残肢污血的影响。
他缓缓站起来,走到光里,身形削瘦,锦衣染血。
瓷白的脸,墨黑的眼,极淡血色的唇角轻微上扬,似有似无的戏谑笑着,“锦衣卫又来晚了。”
他刚刚及冠,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俊雅,声音沉缓,很好听。
郭子谦手心渗满冷汗,几乎握不住绣春刀。
少年向前走了几步,锦靴不可避免沾了血,他低头看了看,皱了眉,“锦衣卫有个赌局,暗风‘老爷’长得或丑或美,一赔百,你买的哪边?”
郭子谦怔住,没说话。
他当然买的“丑”。
新皇之下、锦衣卫之上,有个极隐秘组织:暗风。
只要利于新帝政权稳固,不需要请示,可杀无赦。
暗夜寒风,过境无声。
暗风由一个叫“老爷”的人创立,与新帝李照有过命的交情。
他武功卓绝,阴毒诡谲,长年戴人皮面具,千面示人,无人见过真容。
锦衣卫好事之徒,嫉恨之余,设了这个赌局。
“这是我的脸,真的脸,我不丑,我只是坏事做的太多……没脸见人。”少年自嘲地轻笑,美得风淡云轻,淡得失魂落魄,“我妻不知道我是‘老爷’,买的是‘美’。”
“她若知道自己赢了,一定很开心。”
少年侧颜染了半明不灭的光,美得极致,也伤心到极致,碎细星光在他眼里闪烁,仔细看时却是深不见底的黑,“可惜。她因为我……被人杀了。”
少年扫一眼角落里没有人形的烂肉,“郭指挥使,你帮我向圣上解释,‘老爷’无意惊扰。此人杀我爱妻,天涯海角都逃不掉。”
他轻不可闻地叹气,“凌迟之刑已是我能想到的最痛苦的死法,即是这样……也解不了我心头恨之万一。”
郭子谦喉头干涩,悄悄吞了口水。
传言“老爷”是因为新婚妻子被人杀害后才变得疯癫可怕。
“再帮我带句话给圣上。这些年,他皇帝当得很好,所以……”少年低眼垂眸,嘴角微笑,如冬夜里无迹可寻的风,又冷又刺骨。
“他的杀妻之仇……萧三不报了。自此江湖埋骨,死生不复相见。”
可怜的萧三,至亲背叛 挚爱永逝 人间炼狱,不值一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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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