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安以为自己死里逃生,表现又如此恶劣,大师兄当会放自己一条生路。
却没想到,她依旧得跟着纪舟上战场。
整日刀光剑影里穿梭,每每鸣枪收兵,都感叹自己又赚了一天。
蓬头垢面,面容枯槁,她都不介意了。
这日黄昏,收兵后,林安累得倚在墙角动弹不得。
纪舟领了馒头和水,蹲在墙边跟她一起吃。
林安拿袖子胡乱擦了满脸的灰尘,一口咬下馒头,就着水吞了下去。
这些天来,她不记得有多少士兵在她身边阵亡,数不清自己的长刀被血浸染了多少次。
冲锋陷阵的嘶吼声,断臂残肢士兵的哀嚎声,焦灼着在她脑海中回响,震耳欲聋。
眼神呆滞,神情恍惚。
忽然听到一声:
“小安。”
林安错愕抬头,看清来人后,眼泪裹着满面的灰尘翻滚掉落,起身就往那人怀里扑。
来人是夏煜,便是大梁四大门派云苍派掌门夏展鹏的次子。
云苍派与青平派同在大梁北境,相较于其他两派,交往更密。
林安又与夏煜年龄相当,二人自小相识,一起捉鸟偷桃,很是玩儿得到一起去。
此番支援茂阳,傅渊临行前,特意致信夏展鹏,请他也赶紧调拨人手增援。
夏煜便是领了父亲的命令,携百余名云苍派弟子前来。
林安哭得凶,连日来的委屈,作战的辛苦,以及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庆幸,全都化成了眼泪和鼻涕,蹭到了夏煜的身上。
正是失去过,方才懂得珍惜。
之前,林安只当夏煜的存在为理所应当,陪她玩,伴她闹。
战场上,亲眼见过那么多生命转瞬即逝,她才明白,自己所拥有的真挚友谊,每日丰盛的饭食,甚至大师兄的斥责,这一切最平凡、最普通的生活,便是最大的幸福。
夏煜看怀里的人明显瘦了,头发乱成了鸡窝,满身尘土。倒还真没见她如此狼狈,这般委屈过。
夏煜心疼,伸手想拍拍她头,手扬到半空,似是想到什么,悄悄收起来。轻声咳嗽。
就听身边传来傅严的斥责声:
“干什么呢?!怎么,委屈你了?大庭广众,还不站好!”
林安猛然听到大师兄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她赶紧后退一步,用衣袖擦去眼泪鼻涕。
抬头看,却见不仅夏煜,还有面容憔悴却依旧严肃的大师兄,低头看地的韩瑾,还有另一男子,满脸看戏的表情。
林安讷讷退回矮墙边,不再说话。
只待一行人走过,夏煜故意落在了最后,对着林安比口型:
“我一会回来找你。”
林安微微点头,呆愣半晌,回过神来,继续啃她的馒头。
顾融也故意拖沓两步,跟在夏煜身旁。
他与韩瑾、傅严那俩迂腐之人说不到一块儿去,倒是与这个翩翩公子气度的夏煜甚是谈得来。他打趣道:
“夏兄,那是你娘子?”
夏煜肤色白皙,闻言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他一边小心打量着傅严的脸色,连连摆手,道:
“顾将军误会了,不是,不是。”
顾融登时眉飞色舞,道:
“哇,那可是羡煞旁人了,神仙眷侣啊。届时大婚,小弟是一定要讨一杯喜酒的啊!”
这话说到夏煜心里去了,他也不顾傅严,微笑点头,道:
“那是一定。”
与北戎战事胶着,城外滚滚黄沙中,卷去了无数热血儿郎的性命。
那被死亡阴霾笼罩,已干涸冻裂的心,在这一刹那,被儿女情长的温存融化。
有国才有家。
浴血杀敌,护得身后万千大梁百姓安宁,许他们以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期冀。
这仗一打就是十天,半个月,一个月。
直至迎来数九寒天,满天飞雪。
北戎试过各种攻城之法,仍是久攻不下。无论如何激将叫阵,茂阳城门紧闭,置若罔闻。
长途跋涉而来,后方补给日渐困难。不比茂阳城内有源源不断运入的物资,他们实在耗不起了。
这一战,北戎率二十万大军,未攻下大梁一城,败兴而归。
这便是顾普明制定下的抵御之计,既兵力无法与之抗衡,则拖而乏之直至消耗殆尽。
于大梁而言,自然算不得大胜,却亦非常重要。
大梁兵力本就弱于北戎,能举兵十万,已是尽全国之力。
此战,解大梁燃眉之急,不失一城,护得军中有生力量,假以时日,与北戎再作较量。
足矣。
北戎退兵那日,韩瑾正在桌案前整理作战图。
乍闻北戎撤军,恍惚间身体被抽空一般,没了力气。他胳膊发沉,拿在手里的纸都觉得似是千斤重。
也就这一刻,他才觉得累了。
这一个月来,每日睡不到一个时辰,此刻,终于觉得累了。
韩瑾出了营帐,对萧荀道:
“走,去看看赵实。”
萧荀满面悲戚,说不出话来。
赵实十几日前被流矢射中后心,伤势颇重。
韩瑾不得空,每次都派萧荀去探望。
赵实伤情日益严重,却不让萧荀吐露半字。是以萧荀每次回报,只道赵实病情无虞。
再见,病榻上,赵实已面色发黄,眼窝凹陷,瘦得脱了相。
韩瑾微愣,错愕,转瞬便明白了。
他立刻转身寻找医士,强压住喷涌的悲痛。医士只是摇头,伤及肺腑,药石无灵。
征战沙场,韩瑾见过太多士兵惨死敌军的刀下。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刀剑无眼,知道战场会夺走一切,包括他的性命。
但为什么!为什么是赵实!这些年腥风血雨里一起走过的兄弟!
赵实使劲全身力气,扯出一丝笑意,气若游丝,道:
“能与将军征战沙场,是属下毕生的幸事。此生便是值得了。再无遗憾。”
韩瑾压下所有的情绪,问:
“有什么话要跟家人说?”
赵实愣神片刻,道:
“没有,将军不必担心。”
似是拼尽所有力气,说完了这一番话后,赵实便陷入昏迷。
医士前来查看,说人已经走了。
韩瑾呆坐在赵实床榻边,默不作声。
脑海中浮现出往昔种种。
赵实农家出身,应征入伍。正是自己偶然巡军之时,发现他勇武有谋,将他调在身边。
自此,冲锋陷阵有他,探听情报有他。他见证了自己的第一场大胜,也目睹了自己被敌人痛打的狼狈。
如同兄长一般,默默陪伴左右。
他怎会不牵挂家人,只是他从来不提,亦如即便病重也只报喜不报忧。
只是付出,从未想过回报。
韩瑾悲从中来,如同丧失生气一般。
直至士兵来报,顾将军寻他。
韩瑾才起身出营。
来时,只觉疲惫。
此时,身心俱疲。
途中,遇见夏煜,怀中抱着一个人。
是林安,似是昏了过去,双目紧闭。
夏煜见韩瑾,立刻解释道:
“她累晕了,我把她送回营帐。”
恍惚间,韩瑾觉得,赵实也只是睡了过去。
冷风拂面,韩瑾深吸一口气。
是啊,战死沙场,这便是所有将士的宿命,包括自己,只是早晚而已。
会再见的兄弟!
经战事,知疾苦,懂感恩,倍加珍惜。
同时,加倍放肆。
林安自回到青平山后,愈发会享福了。
青平山附近的美食,她都一一品尝过。
以往弟子只是帮她烧烧热水,如今得快马下山给她买卤肉、瓜子、桂花酿。
一骑红尘林安笑,无人知是烧鸡来。
唯一的改变就是林安从此不喜骑马,甚至见都不能见。
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前提是,每日的训练都得完成。
大师兄接替师傅,开始负责林安的武功教习。此次,傅渊并未阻拦。
这些年来,林安跟着师傅练基本功,底子尚算不错。
如今大师兄训练加码,林安只能苦练。
若是从前,林安怕是会使计偷懒。经与北戎一战,林安也明白,练成的功夫都是自己的,战时能保命。
一月,两月,三月。
大侄子伴着第一场樱花雨,呱呱坠地。
大师兄初为人父,眼目眉梢都沾染着喜悦。
一场春风,吹绿了青平山的草木枝叶,赶跑了厚重的棉袍。
大侄子百日宴席将至,林安告了两日假,打着给大侄子买贺礼的名头,下山浪。
傅严自然知道她的心思,看在她这几个月练功辛苦的份儿上,也就放行了。
看天蓝,看水绿,看人美。
畅快呼吸一口,只觉得一身轻松,一切都是好的。
元典,青平山脚下的这座小城里,林安男装打扮,两日吃喝玩乐,曲艺戏耍,就此安排!
半只烧鸡,半斤牛肉,一壶烧酒。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就一个字,爽!
同一时间,韩瑾也到了元典。
与北戎一战,他情报有误当罚,援救茂阳有功当赏,功过相抵,不赏也不罚。
战后,他倒也歇了半月。
只因带伤上阵,未好好照料,再加数月劳累,身体实在不像样。遵顾普明命令,休息养伤。
随后,他一直忙于军中事务。稍稍得歇,他便来到赵实家乡,想看看他的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