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碎花在雨点中被打落,祝渝毫不在意地拂袖收起,敛袖间,她头顶的乌云倏然散开,与召唤这场风雨的作俑者分庭抗礼。
上天原本的晴光从那漏出的一角投下,昏暗世间仿佛被破开一条缺口,割裂阴阳。
莎伊瓦趁机加大火候,猛地双手撑地,焰圈以她为中心,长到了两人之高,竟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了不断落下的暴雨!
妘不见提剑上前,踏出一条扶摇直上的云阶,步步绽开纯白灵光。
漫天霞光下,她的身影愈显微小,在无尽华光下趋近暗淡,剑锋直至文渊面首的那一刻,时间恍若静止。
祝渝艰难地往前走去,每行一步,便破开乌云一寸,光柱纷纷从苍穹落下,对抗着黑暗和风雨,她仰头看向妘不见,那道渺小身影手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金光。
莎伊瓦维持着魔气,却也禁不住地闭上眼,嘉木无力地瘫倒在地,他努力转过头去,避开那道光芒。
唯有祝渝始终不曾移开眼。
这道身影渺小、脆弱、纤细,却也巨大、坚韧、锐利。
有那么一瞬,祝渝将这副已然长大成人的身躯与记忆中依偎啜泣的少女重合,她有些感慨尚未来得及生出,下一秒,强悍的气流自交锋处荡出,涤过方圆百里,流云皆散,万物凝滞。
妘不见与文渊悍然相对,剑锋翻转间早已过了数十招!
未被污染的纯白流云尽数聚集至她周身,仿佛一股股被漩涡吸引的水流,源源不断汇聚,凝入裁云照彻天地的华光。
刀光剑影,削铁如泥,文渊一个后仰,寒芒与之擦过,凌空绽出霜花!
妘不见步步向前,天衣无缝的剑法时不时与她甲胄般的身躯碰撞,擦出绚烂火花坠落。
冰霜与焰火共舞,狂风下,她的锋芒锐不可当。
妘不见当头一劈,砸向文渊上方!
“铿!”
金属摩擦发出酸牙的尖锐鸣声。
与此同时,莎伊瓦掀起魔息的狂澜,翻江倒海地从外围聚拢向内,偌大的焰圈拢成一团,携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缓缓缩小着范围。
文渊与妘不见纠缠,面对她胡搅蛮缠的攻势,暂时抽不开精力应对其他。
觉察到莎伊瓦和祝渝跃跃欲试,她略微皱起了眉。
黑暗被一寸一寸侵蚀,连带着莎伊瓦释放出的焰火都染上明亮光泽。
流火猛地窜上天际,如攀援般爬上穹顶,舔舐上大片浓厚的乌云。
文渊黑白的身影穿梭其间,雨势依旧未减,白衣随着她的行径飞速追赶,轻盈白纱早已被雨水浸透,沉重到不再能随妘不见的动作飘飞。
几道流火从天而降,砸向文渊向后奔走的路径,她回头朝着妘不见释放灵力,轻巧地左右横跳躲过。
“霜衍上仙!”莎伊瓦突然大喊。
妘不见倏地停步,只见四周窜天的火团越过她身边,包围圈迅速缩小,直针对向文渊一人!
她会意地往后退开,留给莎伊瓦更多空间。
充满魔气的阵法如漏气气球,很快将文渊包裹其中,天穹异常的气象也随之缓和。
祝渝蹙眉,并未放松警惕。
妘不见落到祝渝身边,运灵调息。
“没事吧?”祝渝话语间带着微不可察的愠色。
妘不见莫名心虚,她知道祝渝在怪自己自作主张地冒险,但此刻,她也顾不上这些秋后账:“没事,你小心些。”
祝渝撇撇嘴,一甩红袖,绯红灵流铸成一道无形护盾,抵挡住风雨,将妘不见罩在其中。
妘不见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脸庞,冷冰冰的白袍贴在身上,直到她靠在祝渝身边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风一吹,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祝渝觉察她脸色通红,懒得多说,只一言不发地给她披上件氅衣——依旧是她一直给妘不见带着的那件。
妘不见一愣,转头正想开口……
——“砰!”
近乎被压缩成一个球的魔气阵法霍然被破开一道裂口,强烈的灵光从中迸发,一束蓝光透着诡谲幽亮,直射向天际隔开阴阳的界限。
莎伊瓦猝然呕出鲜血,她身形一晃,巍巍向后仰去。
祝渝心下一凛,转头看向身侧,白袍身影已然冲了过去,堪堪在莎伊瓦倒下前扶住了她。
“咳咳咳咳……”莎伊瓦紧握双拳,五官狰狞地强咽下血腥。
她再次竭尽全力一握,魔气强弩之末,强扑向那处被突破的缺口,呼啸声铺天盖地。
可不到三秒,再度加固的阵法彻底被从内打破!
无数魔流化作齑粉轰然散开,被一点一滴雨水侵蚀,发出“嘶嘶”的骇人动静。
莎伊瓦手心溢出鲜血,连着整条胳膊都如被腐蚀般剧痛。
她猛地弯下腰喘息,脸色苍白到难以形容,“扑通”一声,她强忍着疼痛看向挣脱出阵法的文渊,双腿不受控制地一折。
“在这别动。”妘不见松开手,运灵在她四周筑起防御。
莎伊瓦眼前视线忽然多了一层白雾,混乱又壮丽的战场变得扑朔迷离,待防护罩成型,妘不见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追上祝渝的步伐。
“哐当!”
祝渝不偏不倚地袭向文渊首级,后者直撄其锋,于仙书石像前爆发惊天震动。
红蓝灵光相互交织,却排斥着相互对抗,漫天绚烂的光点一时谁都没压过谁。
直到——咻!
无形的压迫渐行渐近,文渊看着祝渝微微偏头,她扬起的嘴角在白光中模糊。
裁云镜面般的锋刃擦过祝渝侧脸,直刺文渊心口!
——噗呲!
电光石火间,根本来不及反应。
无边无际的雨幕在半空静止,唯余一道连接天地的闪电骤现。
裁云已然没入文渊胸腔。
妘不见握剑的手却一顿,突然瞳孔骤缩:“退开!”
祝渝迅速抽手,不假思索地照做。
——咔吱!
由流云幻化的金属颓然炸开,本就经过一次断裂的裁云彻底解离,混于迸溅而出的鲜血中,飞流般扑面而来。
祝渝揽过后退的妘不见,甩袖一扫,将所有杂碎挡下。
妘不见下意识抬臂格挡,她恍惚片刻,只觉得双手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裁云剑,彻底被销毁了。
“别急,她现在只是倚仗恶灵珠内的能量才占了上风,拖她一会儿,还有胜算。”祝渝语气平静地不像身处战场。
妘不见果断点头。
文渊将右手放至胸前,数道符文显现,围绕着被贯穿的伤口疗愈,这一剑并没要了她的命。
她眉头微皱,似在忍痛,开口时却又一如既往地平稳冷静。
“受了这一剑,我就当还清你了。”文渊扯起嘴角,忽略祝渝,只盯着她怀中的妘不见。
她声音不高,妘不见却听得字字清晰。
“不可能。”她咬牙,用力到浑身都在轻微发颤。
她要文渊死,只有她死,才能让明知和临世瞑目,才能解她失去爱人之痛,才能告慰那些曾经被天道残害的无辜生灵。
一抹绯红轻轻落在妘不见肩膀,只是轻飘飘的一举,却沉稳地压住了她躁动到近乎压制不住的情绪。
曾经她站在浮仙桥上,目睹临世跳下落尘潭时,也是这么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将风雨和血腥隔绝在外,把濒临崩溃的她从边缘挽回。
“妘儿,冷静。”祝渝的声音轻轻响起,让她感到格外安定。
方才镇定下来的妘不见再次看向文渊,忽然间,她转身步向仙书石像。
一股不好的预感升起,石像上繁复的符文接连亮起,金色圣光穿透云层,仙书仿佛受人点召,从千百年的沉睡中缓缓苏醒。
“她居然能打开仙书?”祝渝平静的脸色终于变样。
印象中,仙书记载的上古事迹已无人知晓,被视作禁地的仙书石阶更是多年无人问津,文渊竟有能调动仙书的能力,为何不将其中记载的真相昭告天下?
祝渝的思绪倏然一顿,这些的前提,也得是历史真相与她所言的一致。
紧接着,仙书石像的表层渐渐融化,露出其中的真实样貌。
那正是一本被封印了百万年的史书,无数原始洪流从中奔涌而出,如荒原上成群奔腾的马匹,扩散至上天的每个角落。
石阶顶端出现一个时空裂口,被无形力量撕扯地越撕越大,些许流云和雨水被卷入其中,助长了气势,继而剧烈膨胀。
祝渝护着妘不见站在原地,各自调动灵力护体,都未轻举妄动。
被笼罩于护盾下的莎伊瓦长发飘飞,不受控制地倾斜身子,朝着那引力的源点靠近。
而狼狈蜷缩于角落的嘉木毫无防护,竟在这股气流中飞了起来,内伤的剧痛限制着他的挣扎,最后,这道身影在空中变得愈加渺小,很快被吸入裂口。
它像个愈发贪婪的无底洞,席卷天地,且越来越大。
“她疯了吗?!”莎伊瓦努力正回身子,对抗着吸力,分外吃力。
“文渊这是想……跟我们同归于尽?”妘不见没见过这般阵仗,她蹙起眉,一时有些迷茫。
祝渝摇摇头,“这应当是仙书开启时的时空裂口,她想强行带我们进入。”
“仙书的时空裂口……”妘不见眉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点。
——所以,进入其中,就能看见仙书里所记载的历史真相?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证明她口中那位灵王所创下的丰功伟绩?
混乱中,妘不见思绪万千,她无意识地握紧祝渝的手,二者灵力相通,在被时空裂口掀起的飓风中稳如泰山。
文渊空灵的嗓音落下,携着诡异的诱导意味,俯身垂问——
“你们想知道天道的真相吗?”
她笑了笑,脸上浮现愚弄的神情。
“想知道曾经那场神魔大战的事迹吗?”
“不用抵抗了,我知道你们会对此感兴趣的。”
“或许,你们看完曾经的一切真相之后,会选择忠于天道的。”
文渊再次扯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就像我一样……”
妘不见的动作仿佛被冰霜凝固,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气流分开了她和祝渝牵着的手。
“阿渝!”
她看见祝渝的面容定格在跟前,像幻觉一样渐渐变淡,任她胡乱伸手向前,都抓不住实体。
大片乌云褪去,整个上天恢复晴空万里,像凡间戏剧落幕后的匆匆收场。
妘不见四顾茫然,发觉所有人都消失不见,祝渝、莎伊瓦,甚至连高高在上的文渊都不见踪影。
飓风平息,她凌乱的长发和白袍齐齐落下,连被雨水打湿的痕迹都逐渐消失。
妘不见缓缓抬头,只见她所处的地方纯白色一望无际,她眨眨眼,无垠白茫中,依稀流浪着几片云朵,昭示着她还身在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