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干眼泪,随夏生立即背了一个小包,回家。
他从来都是说干就干的人。
话虽如此,他还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包里空空荡荡,只装了一支玫瑰。
如果樊卓要和他和好,他就把玫瑰拿出来说,好巧,我正打算说我爱你。可如果樊卓态度恶劣,又把他惹得很生气,他也会拿出包来,很冷酷地说,我只是回来装点东西。
看,他准备多么周全。
周六晚的地铁好多人,像极了周一早高峰,可乘客的表情又很不一样。
车厢里有很多穿得个性的乘客,大部分都精神活跃,和朋友絮絮叨叨说着话,眼里有奔赴目的地的希冀。
随夏生捧着一朵玫瑰花,小心翼翼护在怀里,不让它被压扁了。
他们家离地铁口有八百米,在一片比较老旧的小区。好像世界上所有刚在大城市落脚的大学生都这样,租一个老破小,小区里活动的70%都是老年人。倘若两层以内住着节俭的老奶奶,饮料瓶和纸箱子不用自己扔,放在门口就会定时消失。
水泥楼梯,木栏杆,一级级向上,通往他住了三年的家。
602的门是棕红色,一扇厚重的金属门。没有贴装饰,因为樊卓不在乎所谓节日,随夏生觉得自己弄很没意思,所以他们三年没买过窗花春联。
时隔一周,再看到这扇门,随夏生心底升起一阵不合时宜的亲切和激动。
好像不用见到樊卓,只是站在这儿,他就已经笃定自己会送出玫瑰了。
对了,玫瑰。
他低下头,检查包里的花。
幸好,他保护得很仔细,花朵完好无损,开得特别漂亮。
他抿住嘴唇,想把姿态放得高一些,可找钥匙的动作和眼神都暴露了他有多期待。门锁转动两声,他迫不及待转动门把,往里推门。
“卓哥——”
声音凝在喉头。
屋里没有人,是黑的。
他站在玄关,按下开关,光亮一下子铺满整个家,连同随夏生一起被照亮。
什么都没有变。
他的拖鞋摆在地垫边,茶几上放着他一周前买的橙子。卫生间盥洗台有点脏,樊卓总是学不会刮完胡子后很好地清理现场。冰箱里的吐司和鸡蛋一点没少,他一星期前吃剩的那半颗番茄都原封不动,干瘪了,切面变成没有生机的暗红色。
樊卓说的没错,仅有的住户太忙,家就成了没人打理的旅馆。
随夏生把玫瑰放在茶几上,光这几步路,他就看到了凌乱的抱枕、乱七八糟的置物架和打开后没有封口的红茶茶包。
但他没有心思整理,而是翻箱倒柜,在家里寻找起来。
证据呢?
之前每一次吵架,他搬回家都会发现的,樊卓爱他的证据。
冰箱上没有便签,床头空空荡荡,随夏生把衣柜都翻遍了,每一件外套的口袋都摸过,也没能找出一张新写的字条。
白底黑字,应当写着:小夏,我想你了。
他急红了脸,眼底泛泪,看到茶几上的玫瑰就气急败坏地想扔走碾碎。可拿起来,他只是塞进抽屉里,以免它下一秒被自己迁怒。
冷静。
他强迫自己从头再来,从进门开始,重新找。
这次他连鞋柜都找了,一无所获。蹲下去太久,他站起来感到一阵猛烈的头晕,扶着柜子站稳,待视线重新聚焦,他抬头,惊呼一声。
找到了。
“樊卓,你怎么老是写小纸条,像高中生搞早恋,好老土。”
“说我老土,是谁每次收到都舍不得扔?”
“我买了一块留言板,挂在门后面,有什么急事可以写在上面,记住啦。”
“小夏,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们有急事可以发微信。”
门后的留言板太久不用,配套的马克笔早就不知道丢去哪里。樊卓这个人好没创意,还是写小纸条,便利贴一共五张,整齐排列在留言板上。
“今天早上没吃早饭,下班回来胃就烧起来。小夏,你说错了,没有你的未来和现在,我哪个都不行。”
“被子上没有你的味道了,才三天而已。”
“我又想了一遍我们说过的话,都好过分,但又全对。人总有自己都不能接受的缺点,被爱人残忍地看透。
可是没办法,这是我们长在一起的证据。”
“想你了,宝宝。”
“周末部门联合团建,露营两天,我本来不想去,但一想到这个没有你的家,还是报了名。小夏,如果你这时候回来,不要走。
我爱你,我再也不会逼你了。”
随夏生捂住嘴巴流泪。
他把便签撕下来,后背有粘性的地方贴上胶带,展平了,一张张叠在一起。
拖一张小板凳,随夏生站上去,打开衣柜最上层的柜子,手伸到最里面,够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
历时七年,他的恋爱纪念品堆积成一个庞大的数量,匣子满了又被清空,之前的东西被他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
这一年他们几乎没分手,匣子蒙了层浅浅的灰。随夏生擦干净,打开,将五张便利贴珍而重之地放进去,再埋回柜子深处。
他不打算听樊卓的。这个家要保持现在的样子,等樊卓回来了,他再趾高气昂地进来,历数所有脏乱的地方,得意道:“樊卓,你没了我要怎么办呀?”
但他也得留下些证据,省得樊卓不明不白,以为家里进了偷便签的贼。
思来想去,他决定也写便签,跟樊卓凑一对,做般配的老土情侣。
他学过书法,写得一手好字,漂亮的行楷一气呵成,贴回那张终于不再是摆设的留言板。
“卓哥:
我在茶几上留了一支玫瑰。
你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所以是一支。
它很漂亮,是花店里开得最艳的一朵,我挑了半天,老板娘差点打我。
你回来,看到玫瑰,要第一时间来找我。
不要让它枯萎了。”
-
再回到十五平米的落脚处,没来由的,随夏生觉得屋里的灯都更明亮了一点。
社会是一个捶打人的地方。随夏生毕业出来三年,很多坏脾气都被治没了。没有家庭可依靠的时候,他就成了不再进气的橡胶人,被人群挤着,推着,一点点地瘪下去。
他漏气了,除了爱,没别的办法可补充。所以他很用力地爱自己,靠坚持那些打着“随夏生”抬头的原则,堪堪吊住一口气。
他很不想承认,可事实如此,樊卓的便签是灌注进他身体里的一注风,吹得他的心饱胀起来,人也耳聪目明,看万物都可爱。
他好好地睡了一觉,睡到九点多,被范书衡的电话吵醒。
“小夏,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爬山?”
“什么山?”他坐起来,一觉睡醒,觉得四肢都比平时有力量。
“郊区的一座,在景区里。我真受不了市区这破空气了。”
“什么时候?”
“现在,”范书衡语调上扬,充满期待,“我在你楼下,快下来吧。”
“……你这,你怎么不早说?”随夏生腾地跳下床,“我刚醒啊。”
“刷个牙洗把脸,你天生丽质,不用收拾的。”要去亲近大自然,夜场小王子范书衡说话都阳光清新,“快来啦。”
“收到!”
短促的一声,把范书衡逗笑了。
-
景区里的小山,不过几百级石台阶,绿意青葱,溪流涓涓。随夏生昂着头,大步往上走,不过几分钟,又把范书衡甩出好几米。
“小夏!”范书衡在后面喘粗气抱怨,“你别走这么快。”
“你太弱了,”随夏生回头,停下等他,“只有我愿意等你,他们都上去了。”
“不就上去了,两个人……这三个,”他指一通后面,“比我还不如呢。”
“那我先上去,让你当大王。”
“不行,我得看见个背影才能走,不然……”
范书衡咬牙用力,埋头快走两步,终于追上随夏生,抓住他手臂:“你不许跑。”
“哎,公子哥。”随夏生摇摇头,转身走,纵容范书衡拽着自己借力。
“你不是?”
“我不是啊,”随夏生特有底气地说,“我是劳动人民。”
“呵呵,”范书衡有点郁闷,“天天就看见你们玩,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锻炼的?”
“我家住六楼,没电梯,还用偷偷锻炼吗?”
“你不是住……”范书衡敏锐地反应过来,“你和樊卓和好啦?”
要是没和好,按随夏生的性格,是绝不会称那里为“我家”的。
“差不多,还没彻底和好。”
范书衡了然道:“我就说,你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有吗?”
“有啊。”
带着范书衡这样一个拖油瓶,爬到山顶时,随夏生也有点喘。
顶上有一座香火不盛的寺庙,和一个大大的,可以俯瞰山脚的观景台。
随夏生不信佛,对寺庙不感兴趣。他站在观景台的栏杆前面,眼睛里是满山的苍松翠木,视线再放远,便是B市的车水马龙。
那座钢筋水泥的城市牢笼,离远了,落在山顶神仙眼里,原来是这样的小小一片。
他张开手,山风识趣,兜进他领口,和身体撞个满怀。
咔嚓——
听见快门声,随夏生转头。
“你不是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吗?拍我干嘛?”
“这话说的,我拍照时候是死了吗?”
“可惜没带相机出来,”范书衡把照片给他发过去,“人生照片,不客气。”
真是相当漂亮的一张照片,构图优秀,色彩明快。随夏生张着手,侧脸线条清晰流畅,五官舒展开,面庞不带一丝愁苦。他长得显小,这张照片里,别说二十五,说是高中生也有人信。
他看了两眼,忍不住自恋起来:“相机不相机的,难道不是因为模特好看?”
范书衡怨念道:“我花了几千块学的摄影课……”
随夏生“哇哦”一声:“下次记得带,我要享福。”
范书衡:“你背。”
随夏生:“行啊。”
他把照片编辑成一条朋友圈发出去,没有配字,美貌就足够让人驻足点赞。
做好事不留名等于没做好事,范书衡在评论区连发两条——
特别鸣谢登山协会总负责人@范书衡
特别鸣谢摄影师@AAA时尚摄影书衡
随夏生回复:德行。
为了照顾弱者,也为了保护膝盖,一行七人选择坐缆车下山。
中饭在山上吃的素面,不经消化,天还没擦黑就饿了。
范书衡会玩爱玩,既然带人出来,肯定得把一天的行程都安排妥了。
设定好目的地,他们驱车去往景区外面,开了四五公里,停在一条河边。
河岸相当平整,开着一连排的露天烧烤大排档。范书衡带他们去的那家规模最大,也是少数几家有固定棚子的。
店的名字特别霸道,就叫“大排档”。
棚子面积很大,开口四通八达,各个方向都能进。他们来得早,只有零星几桌。随夏生做主,挑了角落的一桌,这样等人多起来,他们进出结账都方便。
红色塑料凳罩着蓝色塑料套,桌布也是一层薄薄的塑料薄膜,风一吹就飘起来。随夏生用手肘压住,打量一圈店里的环境,问:“就带兄弟吃路边摊啊?”
“上菜你就知道了,”范书衡摆摆手,表示他不懂货,“这家可是老饕最爱,一般人我都不带他来。”
菜单上来,范书衡这话真有了几分可信度。炒河蟹、烤羊排,简简单单三个字的商品名,后面跟着的价格却不比正经饭店低。端上来,分量确实大,随夏生还是觉得宰人。
“他这葱是翡翠雕的还是孜然是金粒子做的?”
“吃就完了,”范书衡夹一块羊排给他,“话这么多呢?”
随夏生咬一口,眼睛一亮:“这羊肉真好啊。”
“是吧?”范书衡得意道,“我们小夏是吃过好东西的,一尝就懂。”
同行一人说:“我咋吃着有点膻呢?”
“合成羊肉吃多了吃不了真羊肉了是吧?”范书衡横他一眼,“膻你吃别的。”
那人笑笑:“我土包子,你跟我一般见识呢?”
“人家老板赚得盆满钵满还用你护犊子?”随夏生觉得范书衡有点膨胀了,要打压一下,“不知道还以为你开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进军餐饮?”
随夏生笑了:“那你可千万别请我去吃。”
“几个意思?”
“没意思。”他咬着羊排低头装傻。
范书衡不依不饶:“说清楚小夏!”
随夏生捂住左边耳朵:“小夏被你喊聋啦。”
“别跟我撒娇,没用!”
……
闹闹腾腾的,话题总算被随夏生混过去。几盆肉吃完,一桌人饿是不饿了,但都意犹未尽。不用商量,又叫了一盆羊蝎子,上两打啤酒,开始玩一些老土的酒桌游戏。
随夏生不喝,他还记着樊卓不喜欢,说自己酒精过敏,要以果粒橙代酒。
睁眼说瞎话。同行人闹起来,不许他这么混,范书衡做主,放他一马。
今天随夏生状态这么好,大学毕业后,多久没见了?
他说不喝,那就不喝吧。
不过……
“你得负责开车,把我们送回家。”范书衡道。
随夏生眼珠子骨碌转一圈,“六个人,你让我送到后半夜?”
“我不管,反正我是醉鬼。”他把车钥匙塞随夏生手里,“交给你了。”
“我就把你们扔车里,大被同眠一晚上得了。”
“你敢?”范书衡眼睛瞪大,“那你就完了。”
“不敢不敢,”随夏生把钥匙揣上,“惹了您,我以后还怎么在B市混呐?”
此时店里已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每桌都是烤肉啤酒炒河鲜,热火朝天,棚子里的温度都升高两度。
他们很大声地玩游戏,一扎啤酒一下就喝完了。
范书衡夜场混多了,不把啤酒放在眼里,有时没输也要陪上一杯,喝得肚子很快胀起来,要去上厕所。
随夏生特意挑的门边位置,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范书衡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站起来,转个身,非要穿过整个大排档去走另一边的门。
“喂!范书衡!”随夏生喊两声,太吵了,范书衡没听见。
随夏生作罢,笑一声:“傻子么这不是?”
等范书衡回来,随夏生刚想嘲笑他,范书衡说:“我好像看到樊卓了。”
随夏生一愣,“看错了吧?他跟公司的人出去了。”
“看着就是一桌公司团建啊。”范书衡不太确定,他很久没见樊卓了。
“长得真的很像。”
“哪桌?我看看。”随夏生站起来,“带路。”
范书衡左右手互打两下:“嗻。”
-
还真是樊卓。
他个子高,远远的,范书衡指出是哪桌,随夏生一眼就看到了。
桌上有几个随夏生认识的同事。樊卓刚晋升主管的时候,带着随夏生请交好的同事吃饭,这几个人“嫂子”“弟妹”地叫,把随夏生叫成一个大红脸。
“要去打个招呼吗?”范书衡问。
“算了。”
他们玩得开心,他一个同性恋人突然出现,算什么意思呢?
但他也不走,站在原地看着樊卓吃喝社交,眉毛轻轻地拧起来。
樊卓左右坐着的都是男人,左边那个随夏生认识,直的;右边则是一个年轻白净的生面孔。
那人有些拘谨,不太好意思吃东西,靠近樊卓的动作却百般自然,给他倒酒,拿纸巾。
葛铭羽。
随夏生脑海中跳出来一个名字。
新来的,分配到樊卓手底下,第二天就给樊卓发早上好的实习生。
范书衡也注意到了,语气有些冒火:“那人谁啊?”
“同事,我见过的,”随夏生已经生气了,但在外人面前,总要给樊卓留点面子,“回去吧,别让他们等久了。”
可就在他要离开的前一秒,清晰的视线里,樊卓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那个小男生拿起筷子,夹了一个丸子,举到樊卓面前。
很暧昧的高度,太高,要樊卓端起盘子去接,太低,要樊卓低下头用嘴咬。
樊卓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捏着酒杯,没有多少犹豫,俯下身,含走了筷子中间的丸子。
周围十几个人,发出一阵“哦吼”的起哄声。
就好像,没有人知道樊卓还有一个男朋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