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阴气,如涨潮般漫过桕花村的废墟。
林昭背靠河神祠冰冷的断壁,残垣阴影将她半拢。远处干涸河床方向,人声与灯笼的光河正无声汇聚——新一轮的献祭,即将开始。
脚步声杂沓逼近,混杂着粗重喘息与压抑呜咽。几只惨白灯笼摇晃,映出几张扭曲面孔——恐惧、麻木,以及被逼到绝境后衍生的残忍。他们簇拥着一个被粗糙红布紧紧包裹的瘦小女童,那双空洞的眼,在寒风中抖得像片落叶。
队伍即将绕过祠堂时,林昭一步踏出,拦在前方。
“站住。”她的声音在死寂夜里异常清晰,“放下她。水底没有河神,只有你们用恐惧喂养出来的邪煞!”
她的出现,像冷水滴入滚油。
“是那个外乡妖女!”
“昨夜就是她触怒了河神!”
愚昧的愤怒被点燃,几个健壮村民面目狰狞地扑上来,粗鲁扭住她的双臂,将她猛地推搡在地。
尘土与河床腥气扑面。她抬起头,看见女童被重新架起,推向祭坛。女童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倏忽欲灭。
心脏像是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
她猛地转头,目光穿透混乱人群,精准投向不远处兀立的黑色岩石。
玄夷静立其上,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纯粹银眸,在惨白灯笼映照下,泛着冰冷无机质的光泽,冷漠注视尘世挣扎。
不能再等了。
林昭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剩下纯粹的、用于交易的冷静。她朝着那个方向,提高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坚定,如同碎冰相击:
“请借‘寂静’一用。”
那银色眼眸,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冰冷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暂借三刻。”她迎着他非人的目光,毫不退缩,“我破此伪祭,断了那邪煞的粮草。”
他沉默着,周围的喧嚣仿佛都在他周身无形的领域外被隔绝。
片刻,他开口,声音平直,却带着言灵般的重量:“代价?”
林昭心脏微微一缩。她身无长物,唯一特殊的,便是这具招致灾祸的躯体。
“我身负‘裂隙’,在我被它彻底吞噬、消亡之前,或许…还能为你所用。”
玄夷再次沉默。但他周身那绝对的“寂静”领域,似乎因这句话泛起了极其微弱的涟漪。
他抬起了手。
那只覆盖着细密冰裂纹路、苍白修长的手,指尖倏地凝聚起一点耀眼却不刺目的银白光芒。
下一瞬,他身影微动,已悄无声息地跨越空间,出现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再次清晰闻到那股冷冽的、亘古荒寒的气息。
未等她反应,那根凝聚银芒、冰冷如玉的指尖,已精准无误地点向她眉心。
“嗤——!”
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瞬间炸开!仿佛是烧红烙铁烫在灵魂核心,又像是万载玄冰冻结所有思维!极致的灼痛与极寒交织,让她控制不住闷哼,身体剧烈颤抖。
那点银芒如同活物,在她眉心迅速扩散、渗透,皮肤下有银色流火沿着既定轨迹蜿蜒游走,勾勒出一个复杂、古奥、隐隐呈火焰状的纹路。
纹路成型,银光内敛,只在额间留下一个极淡的银色印记。
与此同时,一股庞大而温和的“寂静”之力,以印记为核心,如同温暖潮水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一直疯狂啃噬她理智的“百鬼耳语”,在这股力量降临的瞬间,戛然而止!
世界,回归了前所未有的、绝对的死寂。
同时,一段清晰冰冷的信息流,直接烙印在她意识深处:
【临时禁言术:成立。】
【效力:屏蔽“无序低语”及衍生干扰。】
【时限:三刻钟。】
捆缚她的麻绳,在那银芒点下的瞬间,齐刷刷断裂脱落。
这神异一幕,让周围村民瞬间噤声,惊骇欲绝。
林昭没有理会他们。她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着体内那股陌生却带来宁静的力量。时间宝贵,只有三刻钟。
她大步流星,无视瑟缩后退的村民,径直走向河床中央祭坛。
在众多目光注视下,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简易罗盘和水文尺,神情专注,动作娴熟,如同进行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田野勘查。
测量完毕,她抬起头,声音在绝对寂静中清晰传出:
“经测,此旧河床床底,高于现今渭水水面,足足二尺七寸有余!”她扬起水文尺,“诸位皆是依水而生的百姓,当知‘水往低处流’乃天地常理!高于水面的干涸之地,无水则无灵,无水无灵,何来‘河神’栖息?!”
不等他们反应,她迅速取出羊皮封面笔记,翻到一页,指着上面朱砂摹绘的古奥篆文,朗声念道:
“据《白泽图·水部》残卷所载,渭水水伯,其名‘延’,因周幽王时玩忽职守,致渭水流域大旱三年,民不聊生,触犯天条,早已被天帝下旨,削去神籍,打入‘无名之册’,永世不得再享人间烟火祭祀!”
她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村民:“尔等今日所祭,乃一天地正统早已除名、不存在之伪神!祭祀何用?不过是自欺欺人,徒惹笑柄,更白白滋养了借此虚名而凝聚成形的妖邪!”
接连的冲击——自然常理与“神谕”否定——像两记闷棍,砸在村民们被恐惧蒙蔽的心上。人群中出现骚动,质疑和不安扩散。
但,林昭知道,这还不够。
她眼神一厉,猛地转身,在主持祭祀、脸色惨白的族老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抄起祭台上那枚阴气浓郁的“压舌钱”,同时抓起女童冰冷小手,用她的指甲,在自己中指伤口上狠狠一划!
新鲜血珠涌出。
她以指蘸血,混合着女童微弱的生机气息,在干裂河床泥土上,急速绘制了一个意在“断绝”、“驱散”、“净化”的古老“断煞符”!符成之时,血线中隐隐有微弱的金红色光芒流转,与她眉心银色印记隐隐呼应。
最后一笔,携带着她全部意志、学识,以及借来的“寂静”之力,悍然落下!
“嗡——!”
整个龟裂河床,剧烈一震!
从河床最宽、最深、怨气最浓的裂隙深处,一股浓郁如墨汁、粘稠如活物的黑气,如同凶兽挣脱束缚,发出无声却震荡灵魂的咆哮,猛地冲天而起!黑气在半空疯狂扭曲,迅速凝聚成一张巨大无比、倒悬着的、五官扭曲模糊的哭脸!
那哭脸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黑窟窿,和一张咧到耳根、发出无声尖啸的黑洞巨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怨毒、绝望、贪婪气息,如同实质冲击波,瞬间弥漫整个河床!
“鬼啊!”
“河神…河神发怒了!”
村民们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向后溃退。
那主持祭祀最狂热的族老,如同崩溃般扑跪在地,用额头疯狂撞击干裂土地,发出绝望嚎哭。
就在那“哭脸煞”凝聚成形,即将扑向吓呆的女童,欲将其生机彻底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
“锵啷——!”
数道由极致凝练的银白色火焰构成的、碗口粗细的冰冷锁链,仿佛从虚无规则中诞生,凭空出现!它们迅疾如电,精准无比地缠绕上那巨大、扭曲、咆哮的哭脸煞气,猛地向内狠狠收紧!
“滋滋——滋——!”
银白至净火焰与污秽黑色煞气激烈碰撞、侵蚀、净化。哭脸煞气发出最后一声作用于灵魂层面的凄厉哀嚎,拼命挣扎,却无法撼动分毫。
最终,在那纯净冰冷的银白火焰灼烧下,庞大煞气迅速消融、瓦解,化作缕缕恶臭青烟,彻底湮灭于无形。
一切,从邪祟显形到被净化,不过几个呼吸。
河床上,只剩下瘫倒一地、面无人色的村民,和彻底恢复死寂的空荡河床。
强烈脱力感席卷林昭全身。精神紧绷、血液流失、心神消耗,让她双腿一软,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栽倒。
一个冰冷的、带着熟悉冷檀气息的怀抱,及时、无声地出现在她身侧。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无形力量稳稳托住了她虚软的身体。
是玄夷。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如此近的距离,林昭才得以第一次真正仔细看清他的侧脸轮廓——古老,完美,线条利落如同冰雪雕琢,找不到一丝人间烟火温度。
然而,她的目光,却被他墨染长发间,那一缕突兀的、刺目的霜白色所牢牢吸引。
那缕白发,并非衰老灰败,而是一种纯粹、毫无杂质的霜白,如同月华凝结成的冰丝,夹杂在如瀑墨色中,散发着不祥而又凄冷到极致的美感。
是因为…刚才出手净化邪煞?还是因为…借给她“寂静”之力所支付的代价?
“你…”她气息微弱,声音沙哑,目光胶着在那缕霜白上,“…使用神力,亦会折损自身?”
玄夷微微侧头,银眸落在她苍白汗湿的脸上,里面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万年冰封。
“暂借神力,岂会无价?”他的声音平直,仿佛陈述天地间最朴素的真理,“维系‘寂静’,亦需代价。”
林昭望着那缕霜白的发丝,心脏像是被悄然刺了一下,细微却清晰。这代价,由他支付,却因她而起。
他银色的眸子淡淡扫过她,落于远处沉郁无边的夜色。
“今夜之事已了。”他收回目光,声音清冷如旧,“暂歇。”
语毕,未等她再言,他的身影便开始晃动、模糊、透明,最终彻底消散在原地。唯有那句“好自为之”的清冷余音,似乎还萦绕在寒风中。
林昭独立于空旷死寂的河床中央,夜风吹拂着她凌乱的发丝和单薄衣衫。她抬手,指尖轻轻触碰眉心那逐渐冷却、却依旧能感知存在的微弱印记。
体内的“寂静”之力仍在缓缓流淌,隔绝着外界的疯狂,但也提醒着她,这三刻钟的安宁是何等珍贵与短暂。
前路凶险,谜团重重。而这用未知代价和自身筹码换来的短暂喘息,是她在这光怪陆离的闇世之中,唯一能够抓住的、挣扎求存的浮木。
她必须紧紧抓住,然后,走下去。
夜色,愈发浓重。而在那片浓稠的黑暗里,似乎有更多无形的眼睛,正悄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