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已过午后,本就稀薄的光线被浓雾滤得更加昏暗,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滞闷的寂静。陈游侧身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怀中仍在熟睡的叶若,眼神里满是哀伤与贪恋。叶若的脸色比清晨时更加苍白,呼吸也变得轻浅,这是生魂在此地滞留过久、即将无法维持的征兆。他几乎能感觉到,叶若的存在正像掌中的沙,一点点从他冰冷的怀抱中流逝。
突然,怀中的人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噩梦扼住了喉咙,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陈游!!”叶若发出一声凄厉充满惊恐和绝望的尖叫,眼睛却仍死死闭着,仿佛正被困在某个可怕的梦魇中无法挣脱。
“叶若?叶若!醒醒,我在这里!看着我!”陈游慌忙收紧手臂,轻轻拍打叶若的脸颊,声音因极度的恐慌而沙哑变形。他已是个亡魂,此刻却体会到了比死亡更甚的焦灼,只恨自己无法代替叶若承受半分痛苦。
“陈游!陈游!!”叶若依旧陷在梦魇里,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陈游的衣襟,哭喊声撕心裂肺。
“我在!小叶子,我在这里,你看看我,快醒过来!”陈游将他更深地拥进怀里,下巴抵着他汗湿的发顶,一遍遍重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以为叶若是被这死地的阴气侵蚀,魂魄不稳所致,内心的充满了自责与悔恨。
叶若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在瞬间的涣散后,骤然聚焦于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那张在他梦中反复出现、最终清晰定格的脸。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他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几乎是弹坐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陈游的脖颈。
“陈游!陈游是你……对不对!是你……”他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陈游肩头的衣物。
陈游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哭喊撞得心神俱震,他下意识地回抱住怀里颤抖不止的身躯,连声安抚:“是我,我在,小叶子,我在这里……”他尚未反应过来叶若话中的深意,只以为他是被噩梦吓坏了。
“对不起……陈游,对不起……”叶若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般的重量,“我都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陈游浑身剧烈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一片空白。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臂僵硬地环着叶若,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幻梦:“你……你说什么?你想起来……什么了?”
“车祸……那天晚上的雨,山路,还有那辆大车……”叶若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双手颤抖地捧着陈游的脸颊,“我都记起来了!是你……最后时刻解开了安全带扑过来护住了我……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任性……非要你看手机……对不起……”他语无伦次,愧疚和迟到的后怕让他哭得浑身剧烈颤抖,几乎喘不上气。
陈游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再也无法抑制,用尽全身力气将叶若重新、更紧地拥入怀中,双臂箍得死紧,勒得叶若生疼。他的身体也因为这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不怪你”,因为那场悲剧带来的分离之痛是如此刻骨铭心。他只是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着他,用这近乎窒息的拥抱传递着比语言更复杂千万倍的情绪——有被记起的慰藉,有深埋心底的委屈,有跨越生死的思念,更有对怀中之人终于“回来”的、无法言说的庆幸与更深沉的悲伤。因为他知道,记起,往往也意味着……更彻底的离别。房间内,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压抑不住的哭泣声和剧烈的心跳声,其中一颗心脏早已停止跳动,却仿佛仍在为爱人震颤,在昏暗的光线中久久回荡。
叶若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归于一种精疲力竭的沉默。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软软地靠在陈游怀里,唯有双臂还固执地、紧紧地环着陈游的腰。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脸上满是泪痕。
陈游感受着怀中人细微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衣衫的触感,心中百感交集……种种情绪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激烈冲撞,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似乎又暗沉了几分。他最终选择将那个最残酷的真相咽回肚子里——叶若回魂后,记忆能留存多少尚是未知,何必在最后时刻,用死亡的阴影玷污这短暂的相认?
“陈游,对不起,”叶若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
“我知道。”他已然下定决心,要护送他的小叶子,安然无恙地回到那个阳光灿烂的人世间。
“你……你好吗?”叶若稍稍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语气带着迟疑和愧疚,“我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桑超他……我和他……”
“我知道,”陈游打断他,双手捧起叶若的脸,拇指轻柔地揩去他眼角不断涌出的新泪,“我都知道。我也知道,我的小叶子,从始至终,都完整地属于我,从未改变过。”
这坚定而包容的话语,瞬间打开了叶若心中另一道愧疚的闸门。更多的眼泪汹涌而出,连带着委屈。“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哽咽着质问,“你见到我……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他想不通,既然陈游活着,既然他们在此重逢,为何会是这样的开场。
陈游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泛起密密麻麻的痛。他该如何解释?告诉他,为了换来这短短十日的相见,自己赌上的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可能?还是调侃说,“你说过我要是死了,你就立刻忘记我,在找一个”的玩笑话?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艰涩的:“我……”
“你是不是在怪我?”叶若的声音带着颤抖,车祸前自己任性地非要他看手机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那无疑是悲剧的导火索,“如果不是我……”
“不是!”陈游立刻斩钉截铁地否定,将他重新紧紧搂住,“小叶子,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一秒钟都没有。”一个在生死关头能用身体为你筑起最后屏障的人,怎么会舍得怪你?
“陈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叶若除了重复这苍白的道歉,不知还能如何表达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愧疚感。
“我以为……你再也想不起来了。”陈游的声音里带着认命般的沙哑,更深的,是一种命运弄人的悲凉。
“你在这里……是不是不愿意再见到我了?”叶若仰起脸,眼中充满了不安和自我怀疑,“陈游,我改,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好不好?”他将陈游的“死亡”和“疏离”完全理解为了对自己的失望和躲避,急切地想要挽回。
陈游听着这全然偏离真相的揣测,心脏痛到几乎痉挛。他该如何告诉眼前这个失而复得、却又即将永失的爱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是怨怼,而是无法跨越的生死鸿沟。
“不是的,”他强迫自己用最平稳的语调,编织一个善意的谎言,“我在这里……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那天见到你,我很惊讶,还没来得及和你相认,就发现……你好像完全不记得我了,而且……身边已经有了新的陪伴。”
“不!不是这样的!”叶若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语速飞快地解释,生怕他误会,“桑超是我哥哥姐姐找来……骗我的!我没有和别人在一起!我也没有爱上别人!陈游,你信我!”
“嗯,我知道,我相信你。”陈游低下头,轻柔地吻去他脸颊上咸涩的泪水。
“陈游,”叶若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讨要安慰的小动物,“你再亲亲我,好不好?”
陈游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回应。他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那两片因为哭泣而有些红肿、却依旧柔软的唇瓣。这个吻,不带**,只有无尽的怜惜、安抚和深藏于心的绝望爱恋。
叶若一边依赖地回应着这个吻,一边还控制不住地轻轻抽噎着,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渗入两人紧贴的唇间,带着无尽的酸涩。
这一刻的温存,甜美如鸩酒,饮下即是穿肠毒药。一个在爱人的亲吻中品尝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以为破镜重圆近在眼前;另一个却在同样的亲密中,提前预演着永恒别离,每一秒都在倒数着失去。他们紧密相拥,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名为生死的玻璃墙,一个在墙内春暖花开,一个在墙外冰雪漫天。这用谎言精心包裹的最后温存,是陈游能给予最残忍的温柔,也是他为自己选择最漫长的凌迟。
那个漫长而苦涩的吻,终于在两颗心都无法承受更多酸楚时,缓缓分开了。唇齿间还残留着彼此的气息和泪水的咸涩。陈游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叶若汗湿的鬓角,望向窗外。原本密不透光的雾气,似乎变得稀薄了些,能隐约窥见外面深沉夜色的轮廓。他知道,当雾气彻底散尽,那轮被遮蔽已久的明月将会毫无阻碍地高悬天际,清冷的光辉会为叶若铺就一条离开此地永诀的归途。
“小叶子。”陈游转回脸,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用尽可能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轻快的语调开口,“雾……好像开始散了。看样子,最快今晚,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叶若的表情,艰难地吐出那个问题,“你……高兴吗?”
叶若原本因虚弱和哭泣而有些涣散的眼神,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像是被注入了星光,骤然亮了起来,带着期盼:“真的吗?”他急切地抓住陈游的手臂,仰起脸,“陈游,你会和我一起走的,对吗?我们一起离开这儿!”
陈游看着他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和那张因魂体不稳而愈发苍白透明的脸,所有准备好的、残忍的真相都堵在了喉咙口。他避重就轻,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应答:“嗯。”
“那……你需要收拾东西吗?”叶若信以为真,即使身体虚弱得几乎坐不稳,却已经开始操心离开的细节,语气里充满了对“以后”的憧憬,“你有什么特别要带走的吗?我们出去后,先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你得好好补一补,脸色这么差……”
“小叶子,”陈游打断他,声音低沉。有那么一瞬间,一个疯狂而自私的念头几乎冲口而出——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们不要出去了,就这样在一起,永远留在这里。但他看着叶若眼中对阳光和未来的渴望,最终还是将这份绝望的祈求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嘴角努力向上牵起,然而那笑容却僵硬无比,嘴角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眼底深处是掩藏不住的悲恸,看起来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不用……不用收拾什么。”他轻声说,这里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无法被带走。
叶若虽然虚弱,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陈游笑容里的异样。他抬起微微发颤的手,轻轻抚上陈游冰凉的脸颊,指尖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丝不安:“陈游,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凝视着爱人的眼睛,“我们出去以后,就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再也不要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你一样爱我了,也不会有人……让我这样爱了。”
陈游的心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碎了。他抬起手,覆盖住叶若抚在自己脸上的手,用力地、紧紧地将那只温热,尽管已开始流失温度的手掌压在自己的皮肤上。他重重地点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好。我们再也不分开。”
这是一个用尽全力许下明知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然而,叶若对此深信不疑。他永远不会怀疑陈游对他的爱,正如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句承诺的代价,是永恒的寂灭与分离。他心满意足地靠进陈游怀里,疲惫地闭上眼睛,开始憧憬雾散月明后的新生。而陈游,只是更紧地抱住他,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那越来越清晰的、预示着别离的夜色。
时间在无声的拥抱中残忍地流逝。陈游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要将叶若揉进自己不再跳动的心脏里,每一秒都像是从命运手中偷来的珍宝。窗外的黑暗逐渐褪去,一轮清冷的月亮挣脱了雾气的束缚,将惨白而明亮的光辉洒向这个沉寂的村落,也透过窗棂,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投下凄清的光影。
“陈游……我头好晕……”叶若的声音细若游丝,身体软软地倚在陈游胸前,几乎完全依靠对方的支撑才能坐稳。
陈游将脸深深埋进叶若的颈窝,在爱人看不见的角度,他的面部肌肉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扭曲着。他张大嘴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嘶吼在胸腔内震荡,那是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却无法言说的绝望。他的眼眶通红,却流不出透明的泪,只有剧烈的颤抖传递着他濒临崩溃的情绪。
“很快……很快就没事了。”他强迫自己用最轻柔的声音安抚,抬起头时,脸上已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月亮已升至中天,清辉刺眼,离别的时刻像冰冷的刀锋,抵在了咽喉。“小叶子,”他低下头,珍重地、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叶若冰凉苍白的额头、脸颊和干涩的嘴唇,“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叶若虚弱得连点头的力气都几近于无,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脸往陈游的怀里蹭了蹭,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鼻音:“嗯……”
陈游俯身,深深地吻住那两片失去血色的唇,这个吻漫长而苦涩,带着诀别的意味。分开后,他犹不满足,又再次印上一个短暂又充满眷恋的亲吻。最终,他横抱起轻得如同羽毛的叶若,动作小心翼翼。叶若下意识地伸出无力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走出房间,穿过幽暗的通道。墙壁上那些曾经模糊的照片,此刻在月光下异常清晰——每一张都定格着陈游与叶若往昔的幸福瞬间,笑容灿烂,亲密无间。
陈游用脚踢了踢桑超的房门。
“谁?!”里面传来桑超警惕又带着虚弱的声音。
“是我,陈游。可以离开了,没用的东西就别带了。”他从未心存恶念,叶若和桑超的同时出现,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意外。
门吱呀一声打开,桑超脸色同样不好,但比叶若强上许多。他看见陈游怀里面无血色、昏迷不醒的叶若,吓了一跳:“他……他怎么了?!”
“他有些不舒服。”陈游不欲多言,“跟上。”
桑超虽然满腹疑虑和担忧,但求生的本能和对叶若的信任或者说此刻唯一的指望让他选择了沉默,快步跟了上去。
小院门口,宁君澜提着那盏蓝色的灯笼,和徐洋静静地等在那里。
“君澜姐。”陈游哑声招呼。
宁君澜的目光落在叶若身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怜悯,轻轻叹息一声:“我来送他一程。”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村中小路照得一片清冷通明。宁君澜手提灯笼走在最前,蓝色的光晕与冰冷的月辉交织,照亮前路,也照出身后抱着叶若的陈游那僵直的背影。陈游多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永远这样抱着他的爱人走下去。然而,村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还是无情地出现在了眼前,树下停着那辆来时的小车。
陈游再次低下头,不顾一切深深地吻住叶若。一旁的桑超看得目瞪口呆,脑子一片混乱。
纵有万般不舍,锥心之痛,陈游还是用尽全身力气,轻柔地将叶若安置在后座,细心为他调整好姿势。桑超赶紧钻进了副驾驶座。
陈游俯身,指尖颤抖地轻抚过叶若冰凉的脸颊,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小叶子……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什么……?”叶若意识模糊,微弱地发出疑问。
陈游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印上一个短暂而决绝的吻,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出了那句残忍的祝福:“忘了我吧。”
叶若的瞳孔骤然收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用尽最后的清醒嘶哑地喊出:“陈游!”
“砰!”
车门被重重关上。月光如同指引,车辆无需人力驱动,悄无声息地启动,沿着被月华照得发亮的小路,加速驶向远方,驶离这片生死边界之地。
陈游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载着爱人的车辆消失在月光尽头,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一直强忍的悲痛如山洪般爆发。他再也无法抑制,仰起头,对着那轮冷漠的明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哀嚎。他的眼中汹涌而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蜿蜒的血痕,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尘土里。
宁君澜和徐洋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再一次被命运碾碎灵魂的亡魂,在月光下崩溃恸哭,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无法说出口。任何言语,在此刻的绝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