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悬在云上,他们坐在屋顶,客栈的人早就习惯这些有些武功的人喜欢坐在屋檐赏月喝酒,远远瞅见也不觉奇怪,看上一眼就走开了。沈又心被楼下的人看得想笑,干脆开了一壶酒,潇洒倒进海碗,也当一回酒量惊人的大侠。
可陈一白依旧是根枯木,被月光晒着也怕冷,他等着沈又心的判书,只等一切结束就跳下去和父母团聚。
“那还是我说,”沈又心拿碗轻碰了下陈一白的手指,“没事,你听我说就行。”
沈又心很少喝酒,酒会让人大脑不清楚,而她需要保持头脑清醒。毕竟爹娘惹的事情太多,一踏出家门四处都是危机,她可不想随随便便送了性命,好人夺走她的命也就罢了,可黑吃黑她一点也不喜欢。
她沉吟了片刻:“…嘶,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从我小时候说起吧。”
沈又心从小就知道自己爹娘不是什么好人,其他孩子家里教礼乐射御书数,她的爹娘教她该杀就杀当断则断。小时候她便看见爹爹杀人,举着一把缺了口的长剑,白惨惨的剑在阳光下晃着光,破开人的胸膛一路穿去身后,血洒了一地,和娘亲杀猪时没有区别。
娘别好簪子从屋子里出来,罩着一件青紫色的外袍:“做什么做什么,都弄在院子里了,和你说过多少次别把事情带回家,要是被人发现又又怎么办,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
爹笑着收起剑,脸上堆满了褶子:“人死了就没事了,死人哪能把消息传出去,是不是?”
他们站在院子里,脚下踩着血水,脸上的笑和平时别无二致,好像只是打死了一只蚊子。
沈又心知道自己不能尖叫,她是爹娘的孩子,她早知道爹娘会杀人,难道她从来没想过爹娘会在她面前杀人吗?她总是会经历的,只是比她想象中来得更早些。
第一次见爹娘杀人时她才五岁,第二次见便是三个月后。
被爹娘杀死的人不知道留下了什么线索,让人发现了爹娘的藏身地,那些人乌泱泱得像一片乌鸦,小院子里塞满了人,沈又心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了,可爹娘从外面赶回来,一人一剑将一院子的人全送去河里当镇石。
“必须走了,这地方不能长住,”娘少有的严肃,她甩去剑上的血珠,将沈又心抱进怀里,“准备准备,我们去柳新镇。”
阿娘说柳新镇是她的故乡,这里有许多她熟悉的事物,可再一次回来却哪哪都陌生,连街坊邻居都换了副面孔,但阿娘又说“人总是会死的,看来那时认识的人几乎死光了”。沈又心看不出娘是难过还是释怀,大人的心思很难揣摩,就算是沈又心也看不明白。
沈又心敬月亮一碗,轻声说:“就是在那时候,我明白自己随时会死掉。”
爹娘待她一向好极了,若是没有她这个小拖油瓶,指不定还要在江湖上搅风弄雨折腾出更多事端,可哪怕是多了个沈又心,他们也没多心软。沈又心一直明白,爹娘的手上剑上满满都是血,那些血肉能堆起骇人的京观,在院子里筑成高高的塔。
“说我无辜…可爹娘养我的钱有多少是接了黑活,杀人得来的?”她摇摇头,“阿白,这样我还称得上无辜吗?我生来就是错的。”
沈又心想起那柄剑,想起雨下的小院,想起余真临站在院中回头看她的那一眼。
其实她是恨的,她恨的是自己。爹娘十恶不赦,心血来潮时却和她说外边那些人嘴上挂着“善”,她问爹娘“那什么算善呢?我们能当大善人吗?话本子里那些大善人都得了大本事呢”,阿娘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你爹娘是当不了大善人了,早知道会有你,我们那时就不做这么多坏事了”,阿爹听见后大笑,笑声震耳欲聋,胸膛像是要被吹破的牛皮。
“后悔?来不及了!”阿爹拍着桌子,“恶人还要后悔?杀人的时候畅快就够了,又又,以后可别为这点事情心烦!”
爹娘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沈又心看着他们从屋内打到院外,铁器乒乒乓乓响作一团。后来沈又心才明白,他们在杀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迟早也要被人杀死,阿娘怕他们连累孩子,阿爹认为他们能保护好孩子,可他们还是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当作未来的坟,沈又心在边上看着,也偷偷跑去外面给自己刨了个小坑。
被那么多仇家盯着的爹娘不会一直留在柳新镇,他们每回来的匆匆去的匆匆。再次看见爹娘离去的背影时,沈又心坐在院子里想,她不要当只能窝在家里的小废物,她也要正大光明地踏出柳新镇,做和爹娘一样的恶人也好,做话本子里的大善人也好,她起码得有些通向外面的渠道。
沈又心歪头看陈一白:“阿白,捡到你的三天之前我才刚和锦绣阁搭上线,从那儿拿了一份关于我爹娘的记录…里面有许多事情我是不信的,他们在我面前多好啊,怎么会做出那些事?可捡到你,看见你看我爹娘的眼睛时,我才明白之前我有多蠢。”
那双溢满恨意的眼睛给了沈又心当头一棒,好像冬日里被人灌了一身冰,她错得好笑,错得可怜,她以为自己知道爹娘在做什么,可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爹娘不该教她什么叫做礼义廉耻,她不该去街上买话本子,更不该和锦绣阁搭上关系。若是她什么也不明白自然可以跟着爹娘做被人厌恶的大恶人,偏偏她知道太多想的太多,最后只累了自己,当什么也不知道的蠢蛋最幸福,但沈又心不甘愿,于是便被恶与善拉扯着坠入阿鼻地狱。
余真临来的那天,沈又心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能不能哭。
为恶人哭泣是错的,但躺在地上的是她爹娘,为爹娘哭泣没什么可耻的,可躺在地上的是被所有人憎恶的恶人。沈又心多希望那把黑水刀可以砍在她的脖颈,干脆把她一起带去深不见底的地底去,好歹她可以为自己的死哭一场,柳新镇的雨那样大,站在熟悉院子里的沈又心看着那厚厚的云,才发现雨水也是有咸味的。
“阿白,你为什么不愿意杀我呢?我算不上无辜,话本子里有大侠大义灭亲,也有包庇罪犯的恶人,我应当就是后面那种,”沈又心将头歪在陈一白的手臂上,“我那时真的希望你不拉我,让我掉去悬崖下面,孩子不用负责…可我早就及笄,大人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陈一白仔细把落在沈又心脸上的头发撩开,趁着月光正好轻轻碰了下她的脸。
他们都没错,只是被困在孩童时候再也长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