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母亲的电话时,何桑还在朋友家的派对上摇摆狂欢。
她以最快的速度撕掉假睫毛,在玄关拿上外套,把自己捯饬成能见母亲的模样,来到室外,这才回拨视频电话。
借口都想好了,就说跟杨歆月泡图书馆,正准备回家。
即使她这个借口蹩脚得可怕,因为现在正逢暑假,图书管里除了可怜的博士生空得可以闹鬼。
结果母亲传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说,家里资金链断裂,必须得给她断供了。
何桑早已不记得当时的心情,只记得爱丁堡六月的晚风依旧很冷。呆愣良久,又摇摇晃晃回到朋友家。
她A的酒钱可是沉没成本,这个时候跑回家哭也于事无补,所以今天一定喝完整场。
世界毁灭什么的,明天再说吧。
······
她能这么淡定,都是她的账户余额给了她底气。
虽然家里断供了,但何桑至少曾经是个千金大小姐,她卡上还有不少钱。
更何况,何桑居住的Point East是爱丁堡顶级公寓楼,租金昂贵,一房难求。她当时为了订到这里的房,一口气交了两年的房租。
现在只需要将她的爱房转租,最后一年的学费和房费便有了着落。
何桑想起电视剧里那些女主破产的情节,什么在大雨天看着家里的封条,哭得呼天喊地。心里觉得自己过得也还行,没那么糟糕。
多亏Point East盛名在外,房子很快就找到了转租人,处理完合同的事情,何桑便搬了出来。
也多亏杨歆月的室友人美心善。这位室友小姐暑假回国,听闻何桑的处境,愿意将她的房间免费借给何桑住,否则何桑指定要跑去街上找homeless借帐篷。
还行还行,一切都很顺利,最多以后住得差一点,吃得差一点,玩得少一点,再随缘打打工,没啥好担心的。
何桑显然忘了什么叫“祸不单行”。
正当她忙着和中介商量转租,以及搬家的时候,何桑接到了姐姐何杨的电话。
这可是稀罕事,这个不靠谱的亲姐难得惦记起她。
新房间里,何桑悠哉悠哉地跨过满地狼藉,窝到她还没铺好的床上,晾了她一会儿才接起电话:“有何贵干啊?”
“何桑,你快来泰国一趟,你姐姐她不行了。”
晴天霹雳。
何桑浑身血液倒流,脊柱发凉,拿手机的手不住颤抖:“何杨她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男声十分焦急:“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先订机票,我慢慢跟你讲。”
何桑心急如焚,赶紧搜索去往泰国的飞机,也管不了天价机票,对着最快到达的那一航班,双手颤抖着按下“确认”。
这是她生命里最漫长的20小时。
何杨还清醒吗?能说话吗?
万一何杨真的有什么不测,她该如何向父母解释?
何桑出了海关就一路狂奔,用速度消耗多余的思考,把繁杂的思绪抛在脑后。
终于来到了病房前,何桑疯了一般的推开房门——
“嗨。”何杨看见她,平静地打了个招呼。
何杨端坐在病床上,吊着点滴,除了有些苍白虚弱之外,精神尚可,面前的床桌上甚至摆着一碗新洲炒粉。
这是普通病房。
何杨看起来还好。
那就好。
何桑突然脱力,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随着神智重新回到这具躯壳的,还有疲惫、恐惧、无助、委屈······滔天的情绪淹没了她,跑过去抱着姐姐失声痛哭。
何杨出事时正在进行她的环游世界之旅,最近的行程在泰国。
根据那位给何桑打电话的男性友人的说法,何杨在登山过程中不幸被毒蛇咬中,送到当地医院打血清,不料何杨对血清过敏,直接进了ICU。
大家都吓坏了,生怕何杨这一进去就再出不来。
没人敢给何杨父母打电话,怕刺激到两位长辈,所以着急忙慌地让何桑赶到泰国来。
幸运的是,何桑赶到的时候,何杨已经脱离的危险,转入普通病房。
何杨见妹妹被吓成这副模样,对着那位男性友人就是一通埋怨,男性友人很委屈地回怼,两人互损地有来有回。
病房登时一片鸡飞狗跳,姐妹相拥的和美氛围。
这美好的气氛是被一张账单打破的。
何桑看了一眼账单上的数目,刚刚归位的三魂七魄都跟着震颤。
个,十,百,千,万······十万。
何桑几乎要晕过去。
这对曾经的她们家来说也就是小钱,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把她们全家卖了也拿不出这个数。
“这是泰铢!泰铢很便宜的。”何杨提醒。
差点忘了这是泰铢,何桑下意识把它当成了英镑(1英镑~45泰铢或9人民币)。
于是,何桑重振精神,打开谷歌查看今日汇率。
······她还是晕过去吧。
*
落地爱丁堡时,何桑几近身无分文。
为了省钱而选择的航班,路线十分曲折,中转3次,途径曼谷、巴黎、伦敦,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爱丁堡。
比路线更加刁钻的是落地时间——凌晨三点。
何桑习惯性打开uber,看着软件给出的预估价格,又想起了她的银行卡余额。咬咬牙,背着包,搭乘巴士回家。
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是大脑却异常活跃。
虽然她的存款已经全数交代在了泰国,但退还的房租应该能在今日到账。
可这笔钱只能堪堪支付下一学年的学费,如果要支付生活费和房租的话,她每月至少要赚1800镑。
这是英国最低工资的两倍。
上哪儿能找到这样的兼职?
何桑沮丧极了,颓然靠在车窗上,目光呆滞,精神开始涣散。
精神涣散间她想起了何杨。
她不知道姐姐怎么了。
曾经的两姐妹,姐姐是三好学生,是靠谱的大人,是家族企业的接班人,而妹妹永远无忧无虑,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从某一天起,姐姐变了。
去年父母就给她们打过预防针,说家里这两年情况不好。
何杨置若罔闻,执意进行她的环游世界之旅。
她给的理由也荒诞:“我人生前二十几年交代在了学校里,后面几十年都要奉献给家里,我现在不浪费时间,什么时候浪费时间?我的人生就得浪费在不一样的日出里。”
这话听着生气,但何桑在支付了姐姐的医药费之后,还是把身上的存款尽数留给了姐姐,以供后续的开销。
毕竟事情已经这样了,什么都没有家人的健康更重要。
何桑是被司机摇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向司机道谢,准备背包下车。
不料司机问她:“小姐,这是你的站吗?”
何桑不明就里。
司机指指路牌。
何桑大惊,这不是她下车的那站。
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是山坡,草地,与公路,经典的苏格兰风景。
哪还有半点城里的样子。
原来在她昏昏沉沉的这段时间,她已经错过了回家的那站,跟着巴士到了终点站。
司机表示,这辆巴士今天要检修,无法把她带回市区,开着巴士扬长而去。
留下背着大背包的何桑,凄凉地站在车站。
打开谷歌地图,查看巴士时刻表,却发现下一班巴士的到达时间被无情地标注上了Delay(延迟)。
以她在英国多年的经验,下一辆巴士到来的时间是遥遥无期。
何桑认命了。
抬眼,一处崖壁映入眼帘,那崖壁砍般笔直。
是亚瑟王座。
天,从这儿是不可能走回家的。
现在已经凌晨四点,苏格兰纬度高,天亮得早,也不知道下一班巴士和太阳公公哪个先来。
“人生就得浪费在不一样的日出里。”
何杨的话在她脑子里徘徊。
何桑看着面前的亚瑟王座,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
当何桑哼哧哼哧地登顶亚瑟王座时,天边已经开始翻起鱼肚白。
也许要感谢运动后分泌的多巴胺,此刻何桑的心情还不错。
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抱着膝盖,身旁长些的野草拂过她的脸颊,有些痒。
天际一点点亮堂起来,海平面被染得粉红,古老的城池还残余点点灯火,山脉在风中岿然不动。
看着眼前辽阔的景色,有那么一瞬间,何桑可以理解何杨为什么爱旅游。
这样愉悦没持续多久,下一秒她被苏格兰的狂风教做人。
她的帽子被狂风卷走。
何桑一骨溜爬起来,但还没来得及反应,帽子就消失在翻涌的草丛里。
方才的轻快情绪如泡沫般被戳破了,那些惬意都是水中花,镜中月,幻境消散后,更沉重的痛苦丝丝缕缕地泛了出来。
短短两周时间,遭逢巨变。家道中落,姐姐病危,身无分文,几近失学,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家。
甚至她身上为数不多的财产——她钟爱的小羊皮棒球帽,也离她而去。
她听到了心里最后那道防线断掉的声音。
何桑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哭着哭着,又想到这里没人,于是放声大哭,哭声比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小朋友还要骇人。
凭什么就是她呢?凭什么她要遭遇这样的事情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何桑猛地站起,冲着刚苏醒的城市大声喊叫,发泄心中的愤懑。
悬崖下传来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
何桑眼含泪花往下看,天还没大亮,看不真切那是什么。只能模糊感觉到下面有片湖,湖上还散落着一些白色的小点。那些扑通声就是它们传来的。
何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那些白色的小点是天鹅,它们被她的叫喊声吓到,纷飞四散。
“Hey!Stop!(嘿,停下!)”
事情发生得太快,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何桑已经被扑倒在地。
这人是个男人,他压在她身上,狠狠地禁锢着她。
何桑吓疯了,奋力挣扎,然而这只换来了男人更用力的控制。
这这这······这是要劫色吗?
苍天姥爷,玉皇大帝,齐天大圣,如来佛祖,耶稣基督,她何桑已经够倒霉了!为什么还要遭遇这样的事啊!
惊慌之下,何桑的语言系统全面崩溃,甭管中文还是英文,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国骂。
这人听到却愣了:“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