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天医苑。
天界的夜幕低垂,星辰稀疏。阿蒲女刚从天轿上下来,便将帝泽天远远甩在身后,颀长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寒意,疾步踏入天医苑的药房。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顶华贵的天轿,以及轿旁立着的、衣袂被夜风吹起的帝泽天。
药房内弥漫着浓郁的药草香,苦涩中夹杂着草木的清气,一排排高大的药柜直抵屋顶,抽屉上的金色药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阿蒲女走到最深处的药架前,指尖在冰凉的药盒上飞快掠过,目光锐利如刀。他要找的,是能压制阴寒之气的上品药材。千年雪莲、紫河车、阳起石……这些平日里需得天帝御批才能动用的珍品,此刻被他毫不客气地一一取出,摊在青石药案上。
“这些药材……只能治本,不能治根。”他低声自语,眉头微蹙,望着药臼中被捣碎的药末,眸色深沉,“虽只能暂缓老祖宗的沉疴,却也胜过让她长卧病榻、气息奄奄。待老祖宗醒转,再寻那固本培元的根治之法不迟。”
从黄昏到后半夜,天医苑的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更夫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在空旷的庭院里荡开涟漪。药房内,唯有阿蒲女忙碌的身影在药柜与药炉间穿梭,帝泽天则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淡蓝袍角的白玉兰刺绣在跳跃的烛火下明明灭灭。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看着阿蒲女将药材捣碎、过筛、入罐,动作娴熟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药炉的火光舔舐着陶土罐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阿蒲女守在炉边,眉头微蹙,右手持一把铜勺,不时搅动罐内的药汁。熬药原是极磨心性的活计,火大了怕药材焦糊,药性尽失;火小了又怕药力熬煮不透,难以起效。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却浑然不觉。案上摊开着一本泛黄的《上古药经》,书页间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他时不时抬眼扫过,指尖在“阴邪入体,当以阳火驱之,辅以雪莲固本”的字句上反复摩挲,眸中闪过一丝困惑“邪祟既能穿透天界结界,绝非寻常阴物,这方子……当真稳妥?”
夜渐深,药香愈发浓郁,带着一股清苦中透着醇厚的暖意,弥漫了整个药房。帝泽天望着阿蒲专注的侧脸,他握着铜勺的手稳如磐石,唯有在翻动书页时,指节才会因用力而泛白。几百年未见,他褪去了当年的青涩,眉眼间多了几分沧桑,却依旧保留着那份对医术的执着。“你还是老样子,”帝泽天在心底轻叹,喉间涌上一丝苦涩,“对谁都这般尽心,唯独对我……”
突然,药炉发出“咕嘟”一声轻响,药汁沸腾着溢出罐口,溅在灼热的炉壁上,腾起一缕白雾。阿蒲女猛地回神,连忙调小火候,用铜勺舀起一勺药汁,对着烛光轻轻吹气。药汁呈琥珀色,粘稠而透亮,他低头浅嗅,眉头终于舒展些许“差不多了。”
帝泽天见状,默默走上前,递过一方干净的锦帕。阿蒲女接过,随意擦了擦汗湿的额角,目光落在他递帕的手上。那双手曾翻云覆雨,也曾……沾满鲜血。他心头一紧,帕子险些从指间滑落,连忙别开视线,将药汁小心翼翼地倒入瓷碗,声音冷得像药碗的温度“药好了,你可以走了。”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明明灭灭,如同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阿蒲女本想将帝泽天打发走,岂料对方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执意要跟。他只得作罢,提着尚有余温的药汤暖盒,坐上天轿飞往禄凰宫赶。
总算抵达禄凰宫,殿内烛火摇曳,映得鎏金帐幔泛着暖光。阿蒲女将暖盒搁在描金矮几上,俯身查看太后的面色,见她呼吸虽仍微弱,却比先前平稳了些,稍稍松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太后,在她背后垫了个软枕,这才打开暖盒,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银匙舀起温热的汤药,他先在唇边轻轻吹了吹,试了试温度,才缓缓送到太后唇边,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着。褐色的药汁顺着太后干裂的唇角溢出些许,他忙用锦帕仔细拭去。
喂罢汤药,阿蒲女将太后缓缓放平,掖好被角,这才转身对侍立一旁的仙娥吩咐道“仔细守着,若老祖宗醒了,即刻来报。”
“诺,”领头的仙娥屈膝应下,抬眼瞧着阿蒲女眼下的青黑,关切地劝道,“殿下,您已忙碌了一整夜,眼下天快亮了,不如去偏殿歇息片刻?”
阿蒲女确实感到一阵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在一起,连思考都变得迟钝。他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地“嗯”了一声,任由仙娥引着往偏殿走去。穿过长廊时,夜露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倦意更浓了。走着走着,他总觉得身后有道目光灼灼,如芒在背,让他浑身不自在。那目光太过专注,太过执拗,扰得他心烦意乱。他猛地回头,果然看见帝泽天负手立在不远处的廊柱旁,晨曦的微光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影,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让阿蒲女极其不爽的笑意。
阿蒲女眉头瞬间紧锁,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不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太子殿下,您不累吗?一整夜未曾合眼,难道不困?”
帝泽天闻言,不仅不惧他的冷脸,反而上前几步,莞尔一笑,眼底仿佛盛着星辰“难得阿蒲这般关心本殿,真是让本殿心下甚慰。你为老祖宗辛劳奔波,不眠不休,我身为兄长,自当奉陪到底,岂能让你一人独担?况且,”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坚持,“总要亲眼看着客人安歇妥当,本殿才能放心离开,这是待客之道,不是吗?”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却掩不住那股死缠烂打的无赖劲儿。气得阿蒲女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否则只会更生气。索性不再理会,转过身,加快脚步往偏殿走去,只想赶紧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帝泽天也不恼,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笃、笃、笃”,像一根无形的线,一下一下,缠得阿蒲女愈发心绪不宁,连带着脚步都有些踉跄。
偏殿的门被推开,一股淡淡的安神香气扑面而来。阿蒲女也顾不上身后的“尾巴”,径直走到床榻边,和衣躺下,拉过锦被蒙住头,只想隔绝一切纷扰,好好睡上一觉。他能感觉到帝泽天在殿内驻足片刻,似乎还为他掖了掖被角,随后便是轻微的脚步声和门被合上的轻响。
阿蒲女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倦意如排山倒海般将他淹没,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阿蒲女仿佛跌进了时光的涟漪,回到了那个鎏金般的少年时代。那时,他离开与世隔绝的神树,初临天界,一切都新奇而陌生。记忆里,天界的风总是清冽的,带着玉兰花的甜香,彼时的帝泽天,尚未被太子的重担压得那般深沉,眉宇间尽是冰壶秋月般的清辉与玉兰君子般的温润。他会笑着将他抱上龙马宽阔的脊背,自己则牵着缰绳,在天牧原漫步。龙马的蹄声轻缓,踏碎了满路的流萤,也踏乱了少年阿蒲女的心湖。
“十二君殿”那时,这称呼像带着蜜糖的风,无处不在。宫娥们屈膝问安时会这样唤,仙官们颔首行礼时会这样唤,连泽翊宫里的灵雀,似乎都在枝头跳跃着唱着这个名号。阿蒲女被这一声声“君殿”叫得晕头转向,如坠五里雾中。他穿着帝泽天为他寻来的月白锦袍,领口绣着精致的白玉兰花纹,恍惚间,竟真以为自己就是那泽翊宫里,与太子帝泽天并肩而立的君殿,是旁人眼中天造地设、两情相悦的一对,似乎下一刻,红绸与喜宴便会铺天盖地而来。
可这份虚幻的甜蜜,总在夜深人静时,被莫名的恐慌与羞怯撕得粉碎。他其实怕极了与这位 “冰壶秋月、玉兰君子” 独处,尤其是当夜色漫过窗棂时。褪去白日端庄的帝泽天,眉宇间会染一层慵懒,眼神也变得愈发深邃,像藏着无尽的星河。他依旧温文尔雅,言谈举止都守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连指尖都未曾轻易碰过阿蒲女,可阿蒲女小小的心里,却总有无声的尖叫在回荡:他是男人,帝泽天也是男人啊!
少年时的阿蒲女,曾偷偷藏过一本凡间话本,里面写着 “男子面对心爱之人,总会情难自禁,把持不住”。他读不懂那些缠绵悱恻的字句,却将这句话刻进了心里。每当帝泽天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或是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肌肤,阿蒲女便会像受惊的幼鹿般猛地跳开。他怕,怕帝泽天眼中那越来越深、自己却看不懂的情愫;怕沉溺在这份温柔里,忘了自己本不该属于这里;更怕话本里的描述成真,怕眼前这位君子,会突然露出他不敢想象的男子“本相”。
尤其当帝泽天的触碰落在那处......那是他作为双性人的秘密,是他最不堪、最想藏起来的存在时,每一次触碰都像惊雷劈在心头。羞耻与恐惧瞬间将他淹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帝泽天隔着薄衣传来的滚烫温度,也骤然明白,这份感情从不是兄长对弟弟的疼爱,而是更复杂、更炽热,也更让他恐惧的**。
“泽天哥哥……”他总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在哀求,又像在求救。
这时帝泽天便会猛地回神,眼中闪过懊悔与痛苦,慌忙松开手后退几步,别过脸去,声音沙哑地道歉“对不起,阿蒲,我……”
可下一次,他又会故态复萌。
于是,阿蒲女开始频频逃跑。每当看见帝泽天眼中熟悉的火光,他便找尽借口,仓皇逃出寝殿,躲回自己金屋里,裹紧被子浑身颤抖,直到天光刺破黑暗。他像只惊弓之鸟,既贪恋帝泽天独一无二的温柔,又恐惧那份温柔背后汹涌的、足以将他吞噬的**。这种矛盾像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捆住,挣不脱,也逃不开。
忽然间,梦境里的光影开始扭曲、破碎。阿蒲女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额发。窗外天已大亮,禄凰宫的偏殿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重重敲在耳际 。原来那段掺着甜、裹着怕的少年时光,从来都没有真正远去。
雕花木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带起一阵穿堂风,惊得榻上的阿蒲女猛地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他消瘦却线条利落的肩头,昨日因疲惫而苍白的脸色,此刻因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他眯眼望去,逆光中,那抹青白身影熟悉得让他心头一沉,竟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太子帝泽天。
“阿蒲,你怎么了?”帝泽天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他大步流星走到榻前,玄色镶金边的朝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踩在阿蒲女紧绷的神经上。他俯身时,阿蒲女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混着朝露与龙涎香的气息,那气息曾让他在少年时心慌意乱,此刻却只觉得一阵窒息般的烦躁。
“无碍。”阿蒲女别开脸,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刚睡醒的滞涩,“只是做了噩梦。”他不愿承认,梦里那些少年时的恐慌与悸动,此刻正像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帝泽天却像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疏离,自顾自地坐在床沿,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背——阿蒲女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他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而理了理自己的袖口:“想来是昨日忙累了,心神耗损过甚,自然容易梦魇。”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可阿蒲女却觉得那温柔背后藏着锋芒,刺得他皮肤发疼。
“什么?”阿蒲女猛地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已经过了一天?”他竟睡了这么久?那老祖宗……他心头一紧,所有的睡意与梦魇残留的恐惧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是啊。”帝泽天抬眸看他,眼底似有笑意流转,却又深不见底,“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我还以为你也跟着病倒了,特地请了天医来瞧。”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床沿,“天医说,你只是疲劳过度,并无大碍,只需好生休养。”
阿蒲女没理会他话语里的“委屈”,只急切地追问“那老祖宗怎样了?可曾醒转?”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脚踝却因久卧而一阵发软,险些栽倒。帝泽天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烫得阿蒲女像触电般弹开。
“放心,老祖宗已经醒了。”帝泽天看着他慌乱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却又迅速敛去,换上一副正色,“也按照你给的药方,每日按时服药,太医说脉象已平稳许多。”
“嗯,知道了。”阿蒲女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微微垮塌,可随即又被一股复杂的情绪填满。老祖宗醒了,他该高兴,可帝泽天这副“一切有我”的姿态,却让他莫名恼火。他就像个被圈养的金丝雀,连关心病人的资格都要被对方“恩准”吗?
“不过你现在醒了,就先不管其他。”帝泽天忽然站起身,拍了拍手,殿外立刻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让御膳房炖了补气血的药膳,正温着呢。”他的目光扫过阿蒲女苍白的唇色,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你先洗漱,然后再用膳。”
阿蒲女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此刻竟交织着关切、试探,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痛楚?这复杂的情绪让他心头一震,愈发看不明白眼前人。他究竟是真心关怀,还是另有所图?
帝泽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他直起身,后退半步,拉开了安全距离,扬声道“来人,好生伺候阿蒲王殿下洗漱。 ”
“王”字咬得极重,像一根针,刺破了昨日“十二君殿”的幻梦。
侍从捧着铜盆布巾鱼贯而入,帝泽天却转身便走,衣袍下摆扫过门槛时,他忽然顿住脚步,背对着阿蒲女,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药膳凉了便不好吃了。”说罢,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满室缭绕的龙涎香,和阿蒲女心头愈发浓重的疑云。
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晨光。阿蒲女站在原地,赤着的脚底板传来地板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寒噤。他望着紧闭的殿门,又看了看那两名低眉顺眼的仙娥,只觉得这偏殿虽然温暖,却处处透着诡异。帝泽天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心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连带着那诱人的药膳香气,都变得有些可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