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河村迎来今年的第二场雨。
雨势比第一场雨更大更急,山上的雨水几乎汇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溪,从山顶冲下去。
田苗理披着雨衣,在院子里给出芽的小菜苗支临时的避雨棚。
下完第一场雨的时候,田苗理给地起垄,撒了生菜种子,套种辣椒和茄子,现在开始陆续发芽,但是出芽时间短,根扎得不太稳,如果雨太大,可能沤根或者死颗。
上次季清闲在群里说完之后,田苗理报名了示范地种植,隔天就有专家来勘测了土地,谷子播种要等到四月底五月天气暖和的时候,但村里其他打算好种玉米的这几天就开始播种了。
支好避雨棚的时候,田苗理抬头看了眼天,天色更加阴沉,雨下得更加,春天的雨水充足可以缓解土壤墒情,促进春耕,对干旱少雨的北方来说是件好事,村里种玉米的人大概也不需要太担心干旱的问题了。
她在屋门口把雨衣脱下来,抖抖上面的水,拿着毛巾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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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田苗理浑身冒着热气从浴室出来时,她才看见手机上季清闲打来的二十多个电话。
上一通电话的挂断时间是两分钟前。
她打回去,那边立刻接起。
“田苗理,你在家吗?”季清闲语气着急。
“在。”她说。
季清闲说:“是这样的,刚才刘芳跟他老公打起来了,她额头的皮被削掉一块。”
“那快送医院啊。”田苗理不解,虽然她跟刘芳婶关系不错,现在已经是合伙人的关系,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个给她连打这么多电话。
“已经送去了,但是还有一件事,”季清闲继续说:“她老公拿走了小卖铺柜台里的全部钱,刘芳说,里面有些钱是你的,我们村委已经报警,刘老汉也被抓了,但是这件事大概涉及盗窃,所以,还是需要你过来一趟。”
别的人不知道,但刘芳婶肯定知道田苗理没钱。
她自从买完毛线后口袋里空空如也,除了张美沉定期支付给她的精神损失费外,她真的没有多余的钱。
显然,刘芳在对其他人撒谎。
田苗理看着外面的大雨,纠结了许久,还是抓着车钥匙出了门。
她跟着季清闲发来的地址,开车到镇上的派出所。
雨还在下,好在从村到镇上的路是刚修过的,而且一路无车,田苗理很快到了地方。
她撑伞下车,走进去。
大厅乌泱泱的不少人,声音嘈杂。有一群刺头少年抱着头蹲在墙根,还有为了一袋大米吵架的中年妇女,有两个女警正在劝架。
田苗理环视一圈,看见了靠着墙正在打电话的季清闲。
她走过去,季清闲刚好挂断电话。
“刘芳婶呢?”田苗理直接问。
“送去了县城医院包扎。”他说:“警察已经问过了,刘老汉说他拿的都是刘芳的钱,没有你的,但这跟刘芳说的不一样,而且也并不符合常理。”
“确实不符合,我早就知道她老公的德行,所以我的钱不会放到她那里。”田苗理严肃地说:“刘芳婶那里没有我的钱。”
有一个民警过来,找田苗理核对身份以及事件简单说明。
田苗理把刚才对季清闲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她眉心微蹙:“我不知道刘芳故意把我扯进来干什么。”
鉴于她对案发现场情况完全不知情,民警也只是简单问了几句让她在笔录内容上签字就没事了。
“刘老汉被抓了吗?”田苗理问季清闲。
“抓了,但是你知道的,他关不了几天。你要去看看她吗?”季清闲问。
田苗理知道他说的是刘芳婶,在村里其他人看来,她早就跟刘芳婶绑定在了一起,跟她亲闺女一样,刘芳出事她肯定要担心的。田苗理叹了口气:“行,去看看吧。”
季清闲来的时候是坐警车来的,见他手足无措想打车,田苗理主动提出要捎他一起去医院。
“我还有一件事。”季清闲坐在副驾,说。
“又是刘芳的事吗?我劝不动她离婚。”
“不是不是,”季清闲赶紧否认:“有一个农业培训,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上次你报名示范地后,农大给了一个培训名额,主要是去学一些农业知识,种植技能,病虫害防治这些,村里报名这次示范地的人只有几个,我问过其他人,他们不太愿意去培训,说学不明白,所以我这才来问你。对了这次是多省联合培养,培训地在兴川市,机会真的很难得,而且省里会包培训的全部费用。”
季清闲说话一如既往的唠叨,他一口气说完了一大串话,然后开始安静地等待田苗理的回答。
“什么时候培训开始?培训多久?”田苗理倒也不是不能答应他,但想起张小红还在家,她不放心一个人离开。
“下周一开始,培训一周。”
“我不去。”田苗理直截了当:“我家里有小孩要照顾,离不开人。”
季清闲顿时错愕:“小孩?”
“啊,对。”田苗理说:“还在吃奶。”
“没听说你有孩子,你结婚了吗?”
田苗理扫他一眼:“领导,你是驻村选调生,工作内容也包括人口普查吗?”
季清闲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田苗理什么意思。
她既然已经说明了不去,而且给出理由,他再一直追问就显得他管的太宽了。
“对不起。”他挠挠头,推推眼镜,掩饰自己的尴尬。
“没关系。”
说话间,医院就到了,停车场只剩下一个狭窄的停车位,好在田苗理的车很小,剁椒鱼头车就是有这种好处,很容易就停了进去。
“我知道她在哪个科室,我带你去。”
两人穿过门诊大厅,就看见了一手拿着缴费单排队,一手抹眼泪的刘芳。
她身影单薄,跟着人群缓慢移动,在别的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都有儿女陪伴就诊的时候,她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田苗理和季清闲朝她走过去,季清闲跟别人解释他们不是插队,田苗理则拿过了刘芳手里的单子。
“你怎么又叫打了。”田苗理看着上面的各项缴费项目,需要交的钱不少。
“我不想把钱给他。”刘芳婶说:“我凭甚给他。”
田苗理从缴费单里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以前不是给他给的很心甘情愿?为什么这次不行?”
刘芳婶脸通红,田苗理猜测她大概是气的,她艮着脖子:“次数多了我就是不想给,没有为什么。”
“你想好要离婚了吗?”田苗理才不管她是不是生气,追问:“上次跟张美沉咨询,他给了你什么建议?”
“张律师说,如果离婚就得想好,不能反悔,如果我反悔,没有人能帮我。”
“所以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反悔?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肯离婚?”
“如果我离婚了,村里人不仅会说我生不出孩子,还会说我离婚……”
“你为什么确定村里人会说你。”田苗理打断她:“他们难道不会说你老汉吗?”
“他是男人。”
“那又怎样?”田苗理反问:“他跟你差在哪里?”
刘芳婶想了好一会:“他是怀河村土生土长的人,他的根在这里,而我不是。”
“为什么你不是?”
“因为我是被卖过来的。”
“你会因为你买了镇上的种子,就觉得种出来的菜不属于你而是属于镇上吗?”田苗理问的很快。
刘芳婶没办法反驳。
“对不起,我不是说你菜。”田苗理想起王神婆,同样没有孩子,也死了老公,可村里没有人敢说她,所有人对她只有畏惧,她问:“为什么没有人说王神婆?”
“我不知道。”
“因为她本身很厉害,没有人敢说她。”田苗理给出一个答案,说:“因为人们害怕惹到她。人们会想,如果我惹到她,她给我下降头怎么办?我会不会死?她给我家祖坟下咒,我以后家里世世代代不得安宁怎么办?”
“对。”刘芳点头:“她真的很灵验,很厉害。”
“她真的很灵验?谁试过?”
“听说隔壁村有人在高考前给孩子在她那求了一卦,说能考上,结果真的考上了。”
“那孩子就不能是平时学习就很好,考上大学很正常吗?”田苗理反驳:“而且你是听说,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是不是真的你都不知道。”
“那她门口挂着很多新鲜的死鸡,难道不是经常替人做法?他家从来都没有遭过小偷这些,难道不是她给自己的院子下了什么保护咒?”
“说不定她喜欢吃鸡,而且只要进到她家院子的人,都会害怕那些摆放在特定位置的古怪道具,别管有用没用,就问谁看见不害怕?”
一直站在她们后面的季清闲适时出声:“我确实很害怕,在去她家劝她进行危房改造时我只看了一眼,就做了一周的噩梦。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在看见那些东西之后,我真的怀疑是不是世界上真的会有鬼神一类的东西。”
“没有,一切虚无的都是想象出来的,这是唯心主义的思想。”田苗理先跟他说:“你相信自己就好。”
她继续转过来面对刘芳婶:“别人害怕她,所以不敢惹她,别人不害怕你,所以敢惹你。”
“难道我也要去学算卦?”刘芳婶疑惑道。
“当然不是。”田苗理说:“你去学拳击也是一样的效果。”
“我都多大年纪了,那都是小孩兴趣班学的。”
“你多大年纪?”田苗理问。
“快五十。”
“你觉得你还能活多久?”
“我怎么也得再活三十年。”她说。
“那么现在,你可以想象一件事情,你今年二十五岁,还是嫁给了刘老汉,他偷你钱,羞辱你,任由她熟悉的村里人骂你,他打你折磨你,导致你只能活到五十五岁,你离死亡还是只有三十年。”
排队的队伍在慢慢缩短,距离她们缴费,还有前面的一个人。
田苗理把缴费单重新塞回刘芳手里:“现在,你跟我差不多年纪。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是我这个年纪,你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是你自己压迫自己,不肯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