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难得的春日暖阳慷慨地洒进冷宫的院落,驱散了多日来的阴湿和潮气,连墙角那些顽强的杂草,都似乎舒展了一些嫩绿。
萧珩坐在树影下,膝上摊开书卷,专注地读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洗礼,少年身上的尖锐戾气似乎沉淀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内敛的沉静与决心。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角落里的云萝,她正抱膝坐在一小片阳光里,眼神空茫地望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土。那夜的血色和惊恐还残留在她内心深处,让她时常陷入惊弓之鸟般的怔忪之中。
萧珩心中微涩。他放下书卷,没有立刻去叫她,而是拿过手边的树枝,在他们那边从前习字的沙地上,开始一笔一划地写字。写着他刚刚温习过的策论中的句子,写诗词,写那些复杂的她还不认识的字。
阳光晒得沙土微微发暖,树枝划过的沙沙声,规律而宁静。
起初,云萝沉浸在自己的不安中,对这边的动静毫无反应。
过了一会儿,那持续不断的、轻微的沙沙声,如同一根无形的线,一点点收敛起她不安的心神,将她的注意力拉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向萧珩这边。
只见萧珩的背挺得很直,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将他冷硬的线条显得柔和了几分。他面色专注而平静。云萝看着他笔下的字,一种平静而有序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开始慢慢地,朝着那片沙地靠近,像一个试探着前进却残留几分惊怯的小动物。终于云萝挪到他身边不远处,重新抱膝坐下,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移动的树枝尖。
萧珩没有转头看向他,也没有立刻开始从前的教学。他用手轻轻擦去沙地上的字迹。他慢慢地、极其工整地,在沙地上写下了一个字:
“安”
然后,他放下了树枝。
萧珩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阿萝,安。”
云萝目光凝视着这个字,她认得的。他以前教过她。安,平安、安宁。
“我们现在安全了。”他继续说着,“那天晚上的坏人,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再有人那样伤害我们了。”
萧珩犹豫了一下,轻声补充道:
“没人能再碰你,只要我还在。”声音坚定中有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别扭。
“阿萝,我在想办法,有机会我们一定会一起离开北苑。”
云萝的眼中的冰封一点点融化,化成了水波漾在眼眶中。“离开北苑”触发了她心中最深的渴望。她怔怔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沙地上笔画平稳的“安”字,阳光照在上面,仿佛真的带来了温暖和安宁的力量。她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丝,心中缠绕的恐惧似乎被融化了一角。
她没有说话,但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悬在沙地上,模仿着萧珩的字迹笔画,慢慢地写了一个——安。
往后的日子,萧珩与云萝会像从前一样,坐在树影下。萧珩一边看书一边在沙地上练字。云萝逐渐地从旁观到偶尔拿起小树枝,模仿着萧珩,主动在地上开始写。
只是在有人经过或者听到突如其来的声响时,云萝会异常地紧张,手中的树枝立刻掉在地上,身体绷紧,像一只鸵鸟缩在萧珩身边。萧珩也会极其关注身边的变化,有人经过时,他会用极其阴鸷而警惕的眼神逼退所有的靠近者。不论是经过的守卫还是好奇观望的赵美人。可即使每次危机解除了,云萝也会再次陷入不安的阴霾,再也无心练字,只是抱着膝盖在一旁发呆。
这天萧珩从辛公公处拿到了几卷兵书,刚刚走进房间。却发现云萝抱着被子蜷缩在小床的角落里,身体微微发抖,小脸吓得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睛红肿似乎刚刚哭过,满眼都是恐惧。
看到萧珩走进来,云萝下意识低下头,仿佛在掩饰着什么。
云萝的这份不同寻常让萧珩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阿萝,你怎么啦?”
萧珩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本,凑到云萝的身边,可刚一凑近就闻到一股极淡的血腥味,这让萧珩敏感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声音也变得更加急切:
“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还是谁又来欺负你了,你告诉我!!”
云萝瘪着嘴,大滴的眼泪盈在眼眶,将落不落,疯狂摇着头,抱着被子,身体向后瑟缩着。
萧珩急坏了,一下子扯开云萝的被子,一摊血迹赫然出现在被子上。
“怎么有血?!阿萝,你哪里流血了,是谁伤的你?”
“你说话!”萧珩满眼愤怒与震惊,抓着云萝的肩膀,吼了出来。
云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流血了,肚子好疼…我要死了…”
云萝指了指自己的小腹下面:“这里好多血…一直在流…擦不干…”
萧珩一下子愣住了,他回想自己只是出去了一会,并确定没人接近小屋,云萝不会被外人伤害。她身上似乎也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是紧紧捂着小腹。
多年前的记忆在此刻极其艰难地涌入脑海,他想起似乎偶然间听到老宫女提起过,关于女子成长的片段。
那是很多年前,他还是金尊玉贵的小皇子,母亲还在世。有一次,她无意撞见母亲信任的老嬷嬷,正在小心翼翼处理一些吸水性强的白色棉布,还低声吩咐小宫女去煮热水,不要碰凉水,不要劳累,再去御膳房要些红糖姜枣来熬汤。他好奇问了一句,老嬷嬷脸色尴尬,只是含糊说是女子之事。看着云萝的反应和年龄,那些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
“…是不是…”他紧绷的声音缓和了几分,带着极大的疑惑与不确定,“是不是肚子疼,然后流血了?”他试图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脸上带着一丝窘迫的红晕。
云萝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怯怯地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未知的恐惧。
萧珩松开了抓她肩膀的手,本能地想拭去云萝脸上的泪滴,伸出手却还是僵硬地放下。只是声音变得缓和,又带上了几分温柔:
“你不会死的,放心…你只是,长大了,别的宫女也有,你不用怕。”
云萝止住了哭泣,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真的?”
“嗯,”萧珩拼命地回忆着。“我在书上也看到过,好像叫癸水,就说明女子长大了…。”耳朵和脸颊早已经红的厉害。
“长大了。”云萝懵懂地消化着这件事,恐惧逐渐退去,不解和疑惑逐渐浮现上来。“为什么还是好痛,而且还有血…”
云萝扫过萧珩刚刚拿进来的书,眼中燃起了希望,“这里面有写女子长大的事情嘛?”
萧珩哑然失笑,不过他飞速地想起了老嬷嬷说过的话,煮热水,不要碰凉水,还有那些棉布。他站起身,语气变得果断:“你在这里等我,不要碰凉水!”
他转身翻出了自己的几件干净柔软的旧里衣,毫无犹豫地撕下了大块布料,把里面的棉花叠得厚厚的,眼神飘忽、极不自然地递给了云萝,声如蚊蝇般:“这个可以垫在裤子里,会好些…”
说完后飞快地跑了出去。云萝听着窗外的动静,他似乎在灶下烧水。
过了一会,萧珩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水回来,云萝已经按他说的处理好自己,脸上带着难言的羞涩。
他吹了吹碗里的热水:“趁热喝下去,热的才行!”
云萝捧着碗,缓缓喝下热腾腾的水,身体似乎真的缓解了一点,心中的恐惧也逐渐被安心取代。
“我好多了,阿珩。”
“嗯。”看到云萝好了起来,萧珩才放下心来,有些局促地起身,背对着云萝坐在桌前,假装看起书来,却仍是满心慌乱,心如鼓擂。
云萝看着萧珩坐在桌前的背影,注意到他通红的耳尖,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安心和羞涩的情绪悄悄滋生。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她,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