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店的门轻轻合上,门铃的尾音如同一颗投掷进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后又再次归于沉寂。
纪屿下意识地向窗外望去。
那个名叫林定定的女孩子,正怀抱着装满唱片的纸袋,脚步轻快地在门口张望车流,发梢在夕阳下跃动着亮眼的光泽,随即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他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扬起了一个弧度。
笑?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然地、无他想法地笑过了?前世最后那几年,他的笑容是舞台上专业的营业式微笑,是面对镜头时灿烂的伪装。
真心实意……那好遥远了。
他慢慢踱回那个狭窄的唱片通道,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少女衣摆的气息。他抬起头,看向最高处那一排唱片,目光却逐渐冰冷。
回忆掺和着前世的寒意汹涌而来。
被经纪公司“问鼎娱乐”无限期的雪藏,被资本家威力压地喘不过气的诸多时刻……他呕心沥血写出的词曲,被无情地夺走,冠上别人的名字发表出去,只因他年少无知时,签下的那一纸无良合同。
公司里,昔日称兄道弟的伙伴们,眼神渐渐变得疏离。唯一的温暖,是和他一同出道、性子耿直的好友顾蓝。可就因为顾蓝在一次会议上为他打抱不平,便立刻遭到了牵连——本该在国民说唱综艺上大放异彩的天才rapper,被公司轻而易举地替换下来,和他一样被经纪人无情地丢进了“冷藏库”。
在问鼎里,不听话、不服从的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他们的组合“A.T.W(寓意against the wind)”的处境,和他们的名字寓意背道而驰。除了顾蓝,另外两位成员将组合屡次不顺的所有的怨气都对准了他——他们觉得,若不是纪屿固执地不肯服从问鼎的安排、向问鼎低头,他们的组合又何必走到解散这一步?
他们本来当是一颗冉冉上升的星星……
演唱会的前一周,他其实已经病得难以站立。可公司怕传出去影响卖座,只让私人医生去他家里给他挂水开药,明令禁止他去医院做任何的检查、惹人关注。他就那样拖着高烧不退、精神薄弱的身体,咬着牙,一遍遍练习。
让他坚持下来的,其实不是公司的压榨。
纪屿也想,把最好的舞台,呈现给那些曾给予他很多很多力量和爱意的粉丝们。
公司之内,上级对他这根硬骨头早已深恶痛绝;放眼公司之外,同期的竞争者们虎视眈眈,恨不得抓出他的错处,将他被舆论吞没……可最终,那将他推向死亡的手,究竟是谁的?
他到最后,都没能看清。
是庆功宴上那杯味道诡异的酒?还是每日服用的药物被人动了手脚?还是长期透支的身体,发出了最后的反抗呢?
幸好……
纪屿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上天终究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从死亡的剧痛中挣脱,睁开眼,竟回到了十年前。
一切错误的起点,一切还都可以改写修正。
他绝不会再签那份毁了他的合同。
但……
这个圈子如此丑恶,他真的要再次入局吗?
这几日,他无数次问自己。
如果选择逃离,他也许可以做一个素人,做一个普通人,拥有安稳又平凡人生。他的膝盖也不会因为无休止的带伤练习,而彻底报废……最终与挚爱的舞台永别。
真的值得吗?
他纠结着,感到十分迷茫。
纪屿将店里那些被翻动过的的唱片重新摆正归位,动作缓慢放松。做完这项工作,他独自站在店内一角,环顾着这个小小的唱片店。
这里就像是他的避难所,是他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那个女孩的样子。
她谈起那些他所热爱的音乐时,眸子里闪烁的光,是真挚的,是热烈的,是纯粹的。让他想起了他第一次听这些碟片时,心中的无限感触。
她的目光和话语,像一根隐形的线,轻轻地,扯动了他内心深处那差一点就要被自己遗忘的热忱。
是,音乐,舞台。
他是放不下的。
他分明如此热爱创作和歌唱。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是顾蓝的来电。
“哥们,”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也能听得出强烈的无奈和哀怨,“葵姐刚通知,五一假期要加训……真服了,说是加训,说的这么好听,其实就是给那个空降的新人当垫脚石呗,让我们去给他做榜样,真是笑死人了!唉,你明天唱片店的兼职,怕是悬了。”
纪屿握着手机,指尖收紧,语气却平静得很:“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眼底的最后一丝犹豫,彻彻底底的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和讥讽的眼色。
那个空降的新人……他当然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那可是问鼎的投资方大力扶持的“皇子”戴无极,未来会无情夺走他们整个团队的心血,solo出道——这个人抢走了他们为组合出道悉心共创的曲子,导致A.T.W延迟出道了大半年。
这个人,还在日后无数次地给他使绊子、针对他。
前世此时,纪屿还天真地以为,那只是个和他们其他人一样普通的练习生。
“有趣。”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
平凡的人生固然美好,但他那些受过的伤,被践踏的尊严,被夺走的梦想……在这重生的机遇里,他会一笔一笔地,一件一件地夺回来。
*
清晨八点,林定猛地睁开眼。
生物钟还停留在996的高压模式里。
入眼是贴着夜光星星的天花板,以及从窗帘缝隙里,偷偷溜进来的阳光。
昨天发生的一切……
古老唱片店、那双漂亮的手、那张深入记忆的脸……会不会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呢?
她急忙坐起来,掀开被子跳下了床,赤脚冲到书桌前——
那个被她抱得有些皱了的纸袋,安静地放在那里。
林定深吸一口气,伸手进去,指尖触碰到坚硬的CD盒边缘,抽了一张出来。
……灰灯乐队《相忘》的封面清晰映入眼帘。
不是梦。
她昨天真的见到了二十岁的纪屿。
后知后觉的真实感,让林定有一种晕乎乎的狂喜,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人在房间的地板上疯狂跺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声音。
她卧室的门被推开。
妈妈站在门口,年轻漂亮,只是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惯有的审视。她扫了林定一眼,语气没有温度地说:“哟,你吃错药了?假期居然能醒这么早?”
老爸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跟在后面,只疲惫地看了看林定,什么都没说,便向主卧走去。
“隔壁苏阿姨说,你们五一回去就要分班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没告诉我呢?我和你爸昨晚不在家,你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和我们说说吗。”
若是前世十六岁的林定,此刻大概已经炸毛了,用顶撞的方式,来对抗妈妈这令人喘不过气的控制欲了。
但现在的她,只是在心底无奈一笑。经历过996大厂老板那PUA话术和日常的道德绑架,母亲这点程度的刻薄……真不算什么。
她没有发脾气,也没有道歉,只是非常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语气平静,十分乖巧:“嗯,要分班了。所以呢我想早点起来,去省图学习……我怕假期人多,去晚了没位置了。”
这个话听起来非常合理,甚至完美符合父母对她的期望。
妈妈果然被她带偏了,只是皱了下眉,点了点头:“知道了。要去就快点吧,别磨磨蹭蹭了。那可是省图书馆,人很多的。”
林定快速地收拾好书包,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张紧致、没有黑眼圈和疲态的脸,忍不住戳了一下自己。
年轻真好啊。
没有容貌焦虑,没有脱发困扰,所有的累所有的苦好像只需要一场好梦就能消失。
她素面朝天地出了门。
路过文具店,她进去买了好几本最厚的笔记本——最朴实无华的那一种,换做曾经的她,买的都是花里胡哨、没有实用性的本子。
付钱的时候,看着低廉的物价,她再次感慨重生福利的同时,也摸了摸自己的钱包。
自由和青春是回来了,但……财富自由也同时离她远去了。
前世虽然累成一条狗,但银行卡里的数字确实能给她带来很多安全感。
昨天买了几张专辑,就花掉了柜桶里的三分之一的压岁钱。
经济独立计划,必须提上日程了……
*
到了省图书馆,果然人很多。她兜转了好几层楼,才在一个书架的角落找到一个位置。
林定坐下,摊开本子,先尝试着回忆高考题目。
奈何时间实在是久远,具体的题目早已记不清了,只剩下一些知识点的模糊记忆。她凭着这些记忆,将这些碎片化的知识点写了下来……之后要着重复习这些。
紧接着,她根据前世的自己的高考分数,分析了自己的强弱项——理综她考崩了,这个是她一直引以为耻的事情。
想要考进顶级传媒大学的话,录取分数线可高了。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制定详细到每月、每周的学习计划——其实她曾经是P人,可大厂多线程的任务让她措手不及,做不完工作也让她挨过不少骂,久而久之,她便成为了有点假的P人。
做完计划后,她高效地复习了两个小时知识点,又用一小时搞定了所有五一假期作业。不得不说,在前世狗公司锻炼的高效工作能力,放回学生时代还真是好用的很……直到肚子发出声音,她才发觉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这回重生,学习的动力不再是父母的逼迫。
林定决定收拾书包离开了。
下楼梯的时候,忽然被人从拍了拍肩。
“林定?我刚远看就觉得是你!”
她回头,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女生。脑子里飞速搜索……对了,这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好像是叫吴思婷?她隐约记得这个人是个追星达人……林定高一的时候还对追星没有兴趣,曾经的她十分不理解追星的意义。
“好巧。”林定笑着回应道。
“你也来图书馆啊,好用功!太好了,你吃饭了没?一起吃午饭去吧?我知道隔壁街有家炒面绝了!”文娱委员是个社牛,热情地挽住林定的胳膊。
两人走进了那家很旺的炒面店。等上菜的时候,吴思婷兴致勃勃地掏出手机,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自己最近追的几个“哥哥”,展示他们帅气照片。
“……诶还有这个!你看看,上个月才从国外回来的练习生成子秋!虽然现在还有点糊糊的啦……但我觉得,他以后能红,很帅吧?”吴思婷把手机递过来,林定看见了一个眼熟的清秀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