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4米与海平面 第2章 我怎么敢

一到另一个屋子，冼昭翊便被元昃的家人们热情地起身迎接，铺着橙黄彩纹布的长桌上摆满了茶器，水果与餐食，沙发上堆着蓝白绣纹靠枕。

冼昭翊走近一锅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这是什么。” “这是牦牛血子肠。”元昃夹起一截放进餐盘，用小刀轻轻切下一片，递给了他。

“唔嗯，不错，好好吃。”听到冼昭翊由衷的夸奖，元昃的阿妈们也爽朗地笑道：“这是牦牛肉干，你也尝尝，可以直接掰开吃。”

元昃拎起一只鎏金长嘴壶，向另一只壶身镌刻着红绿纹样的黄茶桶里注茶，倒入开水，放下酥油然后倒入牛奶：“做酥油茶。”最后放入少许食盐，他便拿起一支打磨光滑的细长木枝，开始反复搓动着。

冼昭翊看他做的认真，忍不住笑着打趣道：“你再转会出火了。”阿妈和舅舅们也笑了。

“不会的，里面有水。”元昃微微笑着，待差不多完成时，他拿出木枝在空中轻轻洒了几下。

“为什么要洒呢。”冼昭翊抬头微微疑惑地问道。元昃看着他认真的说：“因为吉祥。”而后两人都开怀的笑了。

乳白的茶注入容器，温热液面泛着细腻的泡沫与奶制品的光泽，元昃端过茶碗，右手无名指蘸取少许，向空中轻轻弹洒三次行李：“敬天，敬地，敬三宝。”冼昭翊也若有所悟的虔诚地学着他的样子。

然后他跟着众人端杯，齐齐说着吉祥的祝福，双手捧着茶碗，缓缓饮下。

初入口，酥油的醇厚裹着茶的微涩，舌尖先触到油脂的润感，再品出茶的清冽，层次顺着喉咙慢慢铺展，不腻不冲，温热的茶汤滑过，暖意从胸口蔓延至全身。

一个粗陶碗里堆着细腻的粉末，旁侧白碗盛着乳黄的酥油块与白糖，元昃向冼昭翊介绍：“这是糌粑，我教你做。”向他初遇时说教他骑马那样。

先倒酥油茶，放入酥油，放点白糖，舀入几勺糌粑粉末，再三指放平，轻砸缓揉，最后用力捏成块状，放入口中：“可以吃了。”

元昃有些期待地问：“怎么样。”

冼昭翊点着头细品：“唔嗯，虽然不太习惯这种吃法，但是味道挺好的。”

一旁的家人们听完也是释怀一笑。

看着对面的家人，冼昭翊侧身询问道：“你要向我介绍一下吗。”

元昃摊开手，一位一位地介绍道：“元霄·桑吉，我的弟弟。这位我的阿妈，琢倾，这也是我的阿妈，拉厝，这位卿哲·桑吉，我的阿姐。”

“您好，您们好。”冼昭翊逐位问候：“所以大家名字都有桑吉么。那是什么意思呢。”

“是觉悟和圆满的意思。”

“原来如此。”

元霄·桑吉微微点头道：“没错，我和哥哥都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跟着父亲后面，学着挖松茸，在山里，一呆就是一个月。”

热情开朗的弟弟绘声绘色地讲述着，然后聊到以前微薄的家庭收入基本靠松茸，但是最好的松茸要留着去售卖，元昃眼神黯然了一下，自从自己因为一位摄影师拍摄的采风视频意外走红之后，他日常的行程基本都是在外拍摄赶通告了。

从前搬砖、刷墙、放牧、挖虫草，现在离那些清贫却忙碌充实的日子越来越远，而自己承受的舆论压力也逐日增加，不过父老乡亲的生计越来越好一切就都值得。

注意到元昃的微微怅惘，冼昭翊出声询问到：“现在这个季节，还有松茸吗。”

“有的。”众人点头道。

“明天能不能带我去找一些，我也想学一学，只是，我有些担心丛林里的熊。”冼昭翊倒显得有些拘谨客气。

元昃转过身：“别担心，有我，我来保护你。”

他的语气坚定有力，冼昭翊有些意外地看向眼前这位比他小上一轮的年轻人：“好，我相信你。”

饭罢，元昃领着冼昭翊来到了以前自己住的房间。

墙面由暗红框分割的木制镶板构成，两处隔板上整齐堆放着层层被褥。

一只胸前绣着love心形装饰的浅棕色毛绒泰迪熊有些突兀地坐靠在被褥上，是很朴素的一只玩偶，和冼昭翊幼时满屋昂贵的绝版玩偶不一样。

这只平凡司空见惯的小熊却承载着，被时光催促着长大，催促着成熟懂事的元昃，儿时安心依赖的记忆。

“这是你的小熊么。”

“是的，我...经常抱着他睡。”

“是人家送的么，还是...”

“我自己买的。”

“这样啊，那他有名字么。”冼昭翊好奇地问道，因为他心爱的人也喜欢小熊，而且她还会给每个小熊取朗朗上口的英文名字。

“没有名字。”元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他竟从来没想到要给这只唯一的小熊，取个名字，仿佛习惯有他陪伴在每个寂冷的夜晚，而早已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一样，这只小熊更像是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他。

“所以你喜欢小熊玩偶。”冼昭翊若有所悟地暗自记下了。

元昃心里默想：小熊没有名字，但想成为温暖的小熊是真的。

当元昃提到这是他和弟弟一起住的房间时，在外留学的日子涌上冼昭翊心头，他很自然地跟元昃叙述着自己的部分相似过往。

“其实我以前住校，房间跟八个人一起睡上下铺。”

床头的另一侧整齐摆放着两套马鞍，一套是元昃父亲丹嘉买的，一套是他自己买的，提及赛马，元昃顺势撸起袖子，指尖按着右手肘的伤疤：“你看，这是...那时候伤的。”

冼昭翊有些意外又略关切地看了过去，少年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有些许赧然。

他转身指着墙上一块荣誉奖状：“这是朵思南赛马节上，我为勒通乡赢得的。”少年意气带着些许自豪。

“永远的赛马王子。”冼昭翊认真地逐字读了出来，元昃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朵思南赛马大会上，骑手们骑着装饰彩绸的马匹在沙地上疾驰，飞舞的青春伴随着扬起的尘土，热烈的围观人群，和元昃巡游那天一样多。

那天，他骑着自己驯养的头马，一身民族服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腰间的佩刀随着马匹奔跑发出清脆声响。

马背上的少年身姿挺拔，眼神明亮如雪山湖水，背后是一面面鲜红的旗帜迎风招展，上面绣着吉祥奋进的祝福，巡游队伍穿过勒通乡寨，穿过草原，村民们簇拥在道路两旁，欢呼声响彻山谷。

元昃勒马挥手，脸上带着少年人的爽朗笑容，那是未经世俗打磨的纯粹与热烈。

当巡游结束，他骑着马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准备前往外面的大城市时，人群里的阿妈阿姨们忍不住红了眼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双手合十作揖。

这个她们看着长大的孩子，终于要飞出这片贫瘠的土地，她们既骄傲又不舍，那一声声默念的祝福，随着草原的风飘向远方。

当年元昃·桑吉被外面的公司接走的时候，大家都很激动，只有家人们担心：她们家的元昃没读过书，在外面能不能干好，衣服够不够。

蜿蜒的浅溪在黄绿相间的草地上绕出曲线，勒通乡热闹的村子沿道路错落排布，曾几何时，这里还只是一片荒芜的高坡，坡顶上只是孤零零伫立着一座庙宇。

清晨五点的勒通乡，平静的格聂之眼倒映着人与天地。

在去往踩松茸的路上，同样背着竹篓的冼昭翊颇为好奇地询问者元昃，当地各自打招呼的语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着，遥远的路途也在欢声笑语中变得轻松愉快了起来。

走到一座山顶，元昃双手拱起，读着远处的山间长长的呼喊了一声。

冼昭翊有些意外地问：“这是什么含义呢。”

“若这里面有狼，或者熊，你一喊，他们就走了。”元昃简单地解释。

冼昭翊对那呼喊有些格外好奇，便让元昃再次喊给他听一遍，自己也想照着学，可怎么也喊不出来那声音。

于是他索性“呀~哈~”了一声，身旁的元昃也被眼前这个玩心大起的前辈给逗笑了，俩人的笑声回荡在纯净又茂密的青冈林间。

在元昃的小心提醒下，冼昭翊也从一处斜斜的陡坡钻入了密林。

“你第一次挖松茸是几岁。”

“七八岁。”

听到这，他有些惊讶。七八岁的冼昭翊还在纽伦州的豪华别墅里跟着父母和妹妹一起共赴盛宴，抑或是活在媒体聚焦的镁光灯下，浮华又落寞，镜头前他只是因为不想笑而被父母严厉教育，而眼前的元昃却在幼时便扛起了家庭生计的重担，每日奔波只为了温饱果腹。

正这样想着，他却在一个大概五六十度的坡前差点滑了一跤，元昃径直上前，右手抓住一棵树干，左手紧紧抓出了身旁这位比自己略高大一些的冼昭翊。

“小心。”元昃关切的说。

冼昭翊安慰道：“没事没事。”

说着他不露声色的想轻轻挣开，但却无济于事，说到底，他对于自己要被小十二岁的弟弟，保护的时候，还是有些微微抗拒的，男性要强的特质，此刻展露无遗。

对于冼昭翊的暗自推开，元昃依旧愈加紧了紧抓住他的左手，好像要抓住他年少的信仰，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着与生俱来的保护欲，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想他受伤。

“哇，这个是栗子吗，可以吃么。”走过滑坡，冼昭翊轻轻蹲下，捡起了几颗小果子好奇的问道。

元昃也蹲下，凑近说：“可以吃，我们方言里，这叫鞭知。”

听到元昃说的可以吃，冼昭翊放心地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像咱们莲子。”

“对，心有点苦。”

元昃略微端详着冼昭翊那双手，指尖捏着的常见东西他不甚在意，只是看到这双洁白骨感又略带青筋的大手，他暗自对比了一下自己那双被紫外线长久照射的手。

虽然自己的手还会被同村的阿妹夸赞好看，但是和冼昭翊比起来，泾渭分明。

他不禁隐秘的想：如果我能握住他，那样的话...而后他又微顿着摇了摇头：不行，我怎么敢有，这样突然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