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决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列精准无误的高铁。每一站都准时抵达,每一秒都在预定轨道上。只是没人知道,驾驶舱里的他,早已耳鸣多年。
晚上十二点零三分,他关掉了办公室的最后一盏灯。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肺。那些亮着灯的楼是肺泡,仍在进行着巨大的、无声的交换,吞吐着年轻人的时间和健康,吐出一点点叫做“前程”的玩意儿。他以前觉得这景象壮阔,如今只觉得,那是一片燃烧的荒原。
电梯下行时失重的瞬间,胃里一阵熟悉的虚空。
他忽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某本小说,书里说,“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他觉得加班也不是失去了夜晚,而是走出了生活。
钻进车里,他没有立刻发动。皮质座椅散发出一种冷静的昂贵气味。他摇下车窗,让初秋微凉的夜风灌进来,吹散一点空调制造的、毫无生命感的恒温。他需要这点真实的凉意,来确认自己还活着。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的信息,一条长达59秒的语音。他不用点开,也知道核心内容:钱。弟弟看中的婚房首付还差多少,家里老屋翻新预算超支,隔壁谁家儿子又给父母换了新车……文字信息紧随其后:
“你是大哥,是全家的指望。”
他把手机扔到副驾,头向后仰,靠在头枕上。颈椎发出细微的“嘎达”声。指望。他像个被掏空的储蓄罐,全家人都指望从他身体的裂缝里,再倒出几个叮当作响的硬币。
车子无声滑入夜色。他习惯性地在离家两个路口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停下。需要一包烟,需要一点尼古丁来熨平脑子里那些皱巴巴的KPI和财务报表。
推开玻璃门,叮咚一声。店里只有一个店员,耷拉着眼皮在刷手机,像一株缺乏光照的植物。货架之间,灯光白得晃眼,照得那些包装鲜艳的零食和泡面如同祭品。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在冷鲜柜前,背对着他,正弯腰挑选着关东煮。一件oversize的、材质奇怪的靛蓝色衬衫,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灰色运动裤,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头发比记忆里长了不少,柔软地盖住了后颈。
只是一个背影。一个松垮的、毫无防备的、在深夜便利店寻找热食的背影。
鲍决的脚步骤然定在原地。血液好像瞬间改道,冲向了某个不明确的方向,耳朵里嗡的一声,那持续多年的耳鸣陡然加剧。
像是感应到什么,那个人直起身,转了过来。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便利店的白光冻住了。
是蔺逐生。
他手里拿着一个纸杯,里面插着两串萝卜和一只福袋。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一瞬间的表情。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的变化。皮肤还是那种暖白,在冷光下像上好的宣纸。眼睛依旧是泄密的窗口,此刻那里面清晰地闪过震惊,随即是某种迅速筑起的、带着刺的疏离。
五年。
鲍决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精确到天,是一千八百二十七天。但这计算毫无意义。
他看见蔺逐生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
他甚至还穿着下班时没换的、熨帖得一丝不苟的衬衫和西裤,像是刚从某个名为“精英”的流水线上下来。
“巧。”蔺逐生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带着点夜猫子特有的干涩。他扯了扯嘴角,算是个笑,但没到眼睛里。
“嗯。”鲍决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能。他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那盒刚拿的烟,包装盒的棱角硌着掌心。“忙这么晚?”
“刚收工。”蔺逐生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搞点夜宵。”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鲍决手里的烟上,“你还抽这个牌子。”
不是疑问句。是一种平静的指认。
鲍决下意识地把烟攥紧了些。
“习惯了。”他走到收银台,把烟放下。店员麻木地扫码。空气里只剩下机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他付了钱,转过身,蔺逐生还站在那里,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等他。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整个被浪费掉的青春。
“你……”
鲍决张了张嘴,却发现语言系统彻底瘫痪。问“你好吗”?太虚伪。问“在做什么”?太刻意。他们之间,好像只剩下这片充满尴尬的沉默可供挥霍。
“我好了。”蔺逐生晃到收银台,付了关东煮的钱。纸杯边缘渗出一点油渍,沾在他手指上。他低头吹了吹热气。
一起走出便利店。夜风更凉了些。两人站在霓虹灯招牌投下的光晕里,像两座被突然放置在一起的陌生雕塑。
“加个微信吧。”蔺逐生忽然说,掏出手机,屏幕裂了一道蛛网般的细纹,“老同学,总不能失联。”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满不在乎的随意。
鲍决机械地调出二维码。
扫码,发送好友申请。叮一声。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通过了。”蔺逐生收起手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汤,被烫得轻轻吸了口气,“走了。”
他转身,趿拉着人字拖,走进夜色里。那件宽大的蓝衬衫被风鼓荡起来,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夜行的、疲惫的鸟。
鲍决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街角。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却没有动。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那个刚刚通过验证的聊天界面。头像是一片虚焦的、晃动的暖色光斑,像是哪场狂欢派对的残影。朋友圈封面是纯黑,什么都没有。
他盯着那片黑,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那包烟,拆开,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灌满肺叶,引发一阵低沉的咳嗽。车窗外的城市依旧在无声燃烧,而他的耳鸣,前所未有地响亮起来。
那列精准的高铁,好像就在刚才,脱轨了那么一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