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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北溪生贺 第2章 迷途

作者:任纷飞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1-08 19:10:45 来源:文学城

决定一个人前途和命运的,总不都会是他愿意做的事,还有其他一些事、前定的事。——赫尔曼·黑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题记

从前曾有人劝告过我,说人生中很多事都不总是自己想要的,也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有时也应学会随波逐流才算明智。彼时我只当是那人为自己做过的错事找借口,再加上心里那份初入社会的傲气,因而对此嗤之以鼻。

而真正等到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了。

从收音机中听到紧急消息的播报时,我正在厨房擦洗着餐具。

那天晚上的星星格外明亮,弯月含羞带怯地露出半边,菩提树叶顺着微风沙沙作响。一个难得的明朗夜晚,与此相对的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即时通讯。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截至当地时间9月27日晚,北溪-1和北溪-2天然气管道位于波罗的海丹麦博恩霍尔姆岛附近的管线在24小时内接连出现三处剧烈泄漏点……丹麦军方F-16战机拍摄的画面显示,天然气喷涌而出,在海面上造成直径长达1公里的巨大白色湍流区,景象骇人……”[1]

播报员肃穆的声音划过耳际。手一抖,瓷白的圆盘脱手跌落到地板上,伴随着刺耳的破碎声在刹那间四分五裂。

北溪管道出事了。

我愣怔地盯着白瓷碎片上依稀可见的蓝色矢车菊纹样发呆,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贝克尔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木制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陈匆匆地赶了过来,头发乱糟糟的,手里的签字笔都没来得及放下。这可怜的小姐一定又准备为她的期末考试奋斗整晚了。

陈是个来德留学的中国女孩,目前在附近的大学就读历史专业,毕业之前都将作为房客借住在这里。

“天啊,您应该小心一点。”她看着一地狼藉,伸手想要扶我出去,“有没有受伤?您快去客厅休息一下吧,这些让我来收拾就好。”

我摇摇头,婉拒了她的好意。

陈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而我却并没有想要麻烦人的意思,于是只好在她开口之前抢先打断:“好姑娘,你是房客又不是我的护工,我还没老到生活不能自理呢。”

我勉强笑了一下,催她赶紧回房间去。“德国的大学导师可是很严格的,快去操心你的期末周吧——延迟毕业可不是什么好体验。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尽管来问我。”

陈犹豫了一会儿,再三确认过我仅仅是失手而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后才放心离去,走之前还特意叮嘱打扫碎片一定要记得戴手套。我连声保证。

鬼使神差地,我又叫了她一声。

陈疑惑转头,我吞咽了一口津液,带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小心思问她:“刚刚听广播员讲,北溪天然气管道被……我是说,泄露了,你怎么看?”

她有些惊讶,但也仅仅只是有些惊讶而已。“那么,是天然气要涨价了吗?”她问。

“……大概吧。”

年轻租客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我站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最终还是去杂物室找来了洒扫工具,一点一点打扫着盘子的残骸。

这套圆盘共计四只,是柏林墙被推倒那年我的丈夫雅各布专门找人定制的国花系列纪念款,在当时几乎花掉了他半个月的工资。

在往后的时光中,其中一只被邻居家淘气的小孙子打碎,一只在北溪管道正式通气那天被守在电视机前手舞足蹈的雅各布失手挥到了地上,还有一只在我们搬家到柏林市区时不知所踪。

而这剩下的最后一只,一直陪伴了我三十余年的沉默无声的老友,今天终于也寿终正寝了。

北溪管道。

我又想起了刚才听到的新闻,那条雅各布生前曾参与设计规划的管道。无意义的政治斗争纷纷扰扰,曾经用以代表友谊与和平的管道有了裂痕。北溪,你也要走入历史了么。

打扫、装袋、贴标签。我将黑色垃圾袋放到门外,心里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良久,我慢慢地蹲下身,将头埋入臂弯。熟悉的洗发水香气萦绕在鼻尖,松木油的味道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冽。

没来由的,我想起了伦茨——那个由我命名的、自称是施普雷河化身的蓝眼睛小少年。自从那场席卷全球的灾难在德国蔓延开来,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家美术馆,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还好吗?

**

2012年,柏林老国家美术馆。

颜色斑驳的大理石台阶两侧配有铁制扶手,铸成纤细的卷叶纹样。主层大厅的天花板采用仿罗马穹顶设计,表面刻有精致的浮雕装饰,晨曦从侧面的花窗射进室内,在墙壁上留下精美的光斑。四周有高大的拱门通道,怀抱水瓶的少女雕塑含笑注视着每个进入大厅的游客。

哪怕我自认没有什么所谓的艺术细胞,也着实为这座美丽的建筑惊叹了一瞬——我是说,如果没有某个正在上蹿下跳的老小子煞风景的话就更好了。

“我的伊尔莎,快过来!”

雅各布率先冲到了展厅中央冲我大力挥手,满脸掩盖不住的兴奋。他声音虽不算大,但在这封闭且寂静的空间里一下子变得尤为明显,周围零星几个赶早的游客已经开始向我们频频侧目。

我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三遍花钱买了票的不能不看,竭力克制住想要现在立刻马上扭头就走的冲动。

老天,我就不该对这老家伙的约会邀请抱有什么期待。我快步走上前用力将还在摇尾巴的雅各布拉走,心里不经对这次外出产生了一丝后悔的情绪。

我真该坚持待在家里给那些脑子里塞满猪笼草的兔崽子们批改论文的,要知道艺术作品鉴赏这种一听就很高端优雅上档次的的爱好从来都不会出现在我的行程表里,若不是……

“你已经快一个月没理我了!”雅各布似乎被我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嫌弃刺激到了,对此愤愤不平地表示抗议——小小声的——“你再不休假陪我,我都要去打电话控告那家该死的大学压榨返聘老教授了!”

我甩开他的手悠悠然走快几步,对此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死老头子还好意思说,就好像去年那个为北溪管道开通事宜忙得半年不着家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昂头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一语不发地直走着,等着雅各布憋不住性子来找我主动搭话(就像过往的每一次那样)。

谁知这次还真是我算错了,才向前走了没几步,雅各布就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扯进了右侧的展厅——我希望他下次可以稍微意识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就是,我们该死的已经不是二十岁小姑娘小伙子了不太能经得起这么剧烈的动作——“就是这里,这儿简直棒极了!”他兴奋地叫着,连自己的毛呢帽子歪了都没发现。

“要我说最符合我心里‘艺术’标准的绘画作品还得看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画派,你简直不能想象它们有多优秀……”雅各布带我兴冲冲地上楼,然后右拐。展厅的背景被精心粉刷成墨绿色,射灯斜打在各样作品上,为这些极具历史感的画作更添一份庄严。

后来的我无数次回忆起那一天、那一刻,雅各布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入目的每一幅画(我敢打赌他也是出发前刚看完科普现学的),我百无聊赖地挪动着步子,时间还很早,展厅里除了我们根本没有其他游客。

——在我想坐在长椅上休息一会儿之前,这个想法一直是正确的。

“伊尔莎,你在干什么?”雅各布突然拦住了我想往就近的长椅走去的动作,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我比他更感到奇怪,“我想坐下休息几分钟啊,又不赶时间。”他抬起了一边的眉毛,甚至于显得疑惑了:“可是那里有人啊。”

他盯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有个孩子在那里,你不是不喜欢和陌生人坐一起吗?”

展厅里一时静悄悄的,我的汗毛都炸起来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雅各布,这是什么不入流恐怖片才会有的惊悚情节,雅各布怎么还学会吓唬我了?

“你在说什么疯话,这里哪有什么孩子……”我又扭过头去看,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了一样戛然而止。哪里……来的人?

一个黑头发的少年正侧对着我们坐在长椅上,仰头专心致志地盯着玻璃罩内的油画。似乎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转过头来,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

上帝,他的蓝眼睛简直像宝石一样。虽然不合时宜,但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表达了一下欣赏。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少年,细软的黑发快要垂至肩头,若不是身着男装,精致的面孔几乎让人难以分辨他的性别。不论怎样,一个长相漂亮的孩子还是顺利抚慰了我有点受惊的心(请原谅这个无可救药的颜控吧)。

“哦,真抱歉,打扰到你了吗?”雅各布主动向他打招呼,然而少年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空气又安静下来。

没得到回应,雅各布一时有些尴尬,就在我俩想要强行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落荒而逃时,他终于开口了。

“抱歉,我对德语不是很熟悉。”他慢慢地咬吐着每一个发音,说完后甚至还动了动面部表情,给了我们一个微不可察的友好微笑。

哦,这当然是没关系的。雅各布和我都松了一口气,外国人吗,或许只是语言不通导致的误会,如此冒昧打扰真是太失礼了。我们最终还是匆匆离开了展厅,剩下的作品也没心思看了,粗略又在馆内逛了逛,等到人流开始变多的时候就回了家。

虽然之后无论如何回想如何复盘,我都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开始我没有看见那个少年。那时候展厅里明明空无一人,我大抵还没有老到连个大活人都注意不到的程度。但雅各布对此不以为然。

“他分明一直都在那儿,刚进去我就看见了。”他一口咬掉了半个煎蛋,含含糊糊地说着,“所以我才会对你非要去坐那张椅子感到惊讶嘛,明明其他的都是空的,可你偏偏选了有人的那一张。”

我揉了揉太阳穴,最终也放弃了再去探寻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或许的确只是我看走了眼而已。

我本以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谁知仅仅是两个多月后、一封意外到来的的邮件彻底打乱了一切。

“尊敬的贝克尔夫妇,恭喜您二位成功入选本馆的幸运顾客行列,凭此件可到原馆工作办事处办理一张,额这什么词,总之是个什么卡,持卡可永久免费参观本馆各开放展厅……哈?”

我和雅各布面面相觑,对这份莫名其妙的中奖通知更是摸不着头脑。美术馆又不是健身房,开放多少年的公共场合了从没听说过还有这活动。

“是骗子吧?”雅各布来回翻着那封信,信纸是专用的,印章也是正规的官方章,如果是造假的话成本未免也太高,而且骗我们两个老家伙再去一次美术馆能有什么好处?就是恶作剧也没动机啊。

“等等,这是什么?”我眼尖发现尾缀不太对劲,抢过来仔细看了看。日期上方留下的花体签名不是办事处,反而是个私人姓名,写的是——

路德维希·贝什米特敬上。

贝什米特,这是谁?我仔细回忆了自己接触过的人,没有任何印象。问了雅各布,他也是一脸茫然。

多次讨论未果,雅各布最终还是决定带着信件去美术馆问一问。“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如果是真的还省了门票钱,就算是假的也不要紧、扔掉不就行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明白此人只不过是幼稚的探险瘾又犯了而已。那就由着他咯,反正也没什么不好的,再坏也不会比雅各布十六岁那年试图偷翻到墙那边去结果差点被守卫击毙的结果更坏了。天可怜见的,当时凯瑟琳婶婶的怒火至今仍让我心有余悸。

于是就这样,我们敲定了计划。再然后呢,再然后……

**

“夫人,夫人!您还好吗?”

回忆陡然中断,我猛地抬起了头。眼前一阵发昏,片刻后才清明起来,陈蹲下来担忧地轻拍着我的肩,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在玄关处停留很久了。

“哦,我没事……你别担心……”我扶着陈的手试图站起来,双腿却毫不留情地发出严正抗议,直冲头顶的酸麻迫使我不得不踉跄了一下,更是给年轻的租客敲响了警铃。在她的坚持之下,我不得不立刻躺到自己的床铺上并马上开始休息——‘有什么事睡一觉就会好了’——陈总爱这么说。

卧室里的灯啪的一声被关上,我习惯性往左侧伸手想找个舒服的睡眠姿势,所触却只有一片虚空。

顿了些许,我收回了胳膊,身体默不作声地转到另一侧,强迫自己闭上了眼。

……差点忘了,雅各布早就不在了。

我试图令自己尽快入睡,最好能一觉睡到大天亮才好,但往常非常有用的心理暗示秒睡技能此时却失了效。翻来覆去之间,我又不可避免地陷入旧日思绪之中,并且那份记忆是如此清晰,就好像间隔的几个年头都不存在、我的生活还算是美满一样。

**

在收到那封奇怪的邮件后不久,我们家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很抱歉这个时间专程来打扰,但愿没有耽误您什么要紧的事。”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相貌实在称得上姣好,绿松石般的眼睛带着歉意看着我,柔亮的褐发间点缀着一朵天竺葵作装饰。

“我叫伊丽莎白·海德薇莉,这次来是带着一个不情之请的。”她微微皱起了眉头,看起来似乎有些为难,我连忙表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尽管提出来,于是她开口了。“您是否还记得您和贝克尔先生两个月前在美术馆见过的那个小男孩呢?”

我愣了一下,对那孩子意外的再次出场感到惊讶。

“那是当然的,当时我和我丈夫似乎不小心惊扰到了他,我们不得不为此道歉。冒昧问一句,您是那个孩子的?”

海德薇莉小姐回答的很干脆:“我是他表姐。这次我来登门拜访就是想和您谈谈关于他的事的,方便让我进去说吗?”

于是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和雅各布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硬着头皮听完了一个标准得足以上迪士尼短篇剧本的叛逆孩子教育计划大作,并总算(自以为)了解了那孩子给人的感觉挺奇怪的原因了。

蓝眼睛小少年是个混血儿,据说是刚从俄罗斯搬到这里定居,甚至于没起名字——海德薇莉小姐对此表示了强烈不满,表示其他的没有就算了怎么连正式的德语名都没有——由于他们这些亲戚没能参与到孩子一开始的教育工作中,而他父亲那边又实在太过疏忽,导致他性格偏于孤僻,平时连和人说话的时间都是少有的。

就在大约半年前,少年的两个兄长总算是将他带到了柏林来,然而几个人包括海德薇莉小姐与她的邻居都对怎么引导一个性格孤僻的十几岁小孩感到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他们只好给他戴上定位器随他到处跑,这一跑,就跑出办法来了。

“这个办法就是您,哦还有您先生。”她收起一开始声色并茂交代背景时的丰富表情,转而被一副冷静柔和甚至称得上精英气爆棚的姿态所取代,“您二位简直难以想象我那表弟回家后主动提起他遇到了感觉很亲切的人时我们有多激动,这真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了。”

“……恕我有个疑问,”我有些艰难地说着,预感到这一遭是逃不掉了,“为什么不请专业的心理医生来看看呢,他们应该更擅长这种事情不是吗?”

而且你们看着也实在不像是付不起那个咨询费的样子,我默默吐槽了一句。

“不不夫人,情况不是您想的那样。”她彬彬有礼地回复,绿眸柔和地看着我,这几乎让我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好像在被长辈注视着的感觉,“他的问题不在于自闭,我们这种人,我是说我们家里的人不可能自闭,他同样如此。”

“我弟弟比较特殊,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学习对象。这是必不可少的,他需要多和一个足以引导他行为的人相处,并在长时间中去学习那个引导者的一言一行乃至价值观,从而能够顺利融入现代社会。”

“……”

听起来简直像什么非人类混入社会指南一样。我和雅各布对视一眼,分别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这个消息。虽然这听起来并不能太令人信服,但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同意的。

其一是雅各布不可能会放弃送上门来的“有趣体验”,其二就是上门的女人淡定地从她的挎包里掏出了一张褐色信纸。“您二位应该已经收到这份中奖通知了吧。我也有一份。”

不等我们发出疑问,海德薇莉抢先说道,她有个朋友就在体制内工作,我们在前几天收到的那份就是她拜托朋友为我们调取的。

“请原谅,我并没有说你们必须接下这份业务的意思,你们当然有权利拒绝,我也不会再来打扰,这份优惠就当是额外的社会福利。只是假如可以的话,以后每周六早上我弟弟都会在同一个展厅等着您,不会耗费很长时间,每周两个小时就行。”她将视线转到我身上,随后又笑了笑。

五分钟后,送走了海德薇莉的雅各布和我对着桌子上那份已经兑换好的磁卡面面相觑。

“干不干?”我问他。

意料之中,他装作犹豫的样子来回踱步,嘴里絮絮叨叨所有我可能会想到的疑虑并好似下一秒就要义愤填膺地拒绝了。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干不干?”

“干!”雅各布迅速应声,我顺势将卡拍在了他身上,笑骂他:“老东西,最后肯定还是得我来干!”

那时我只当这是个业余消遣的差事,毕竟只需要每周和那个孩子聊聊天讲讲自己的经历不是吗,还是很轻松的。如果硬要说一个算得上理由的理由出来,那大概是我和我丈夫相伴多年一直都没有孩子,虽说我们并不为此感到遗憾,但偶尔能和一个十来岁不闹腾的漂亮少年交谈我还是挺乐意的。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在伊丽莎白·海德薇莉上门拜访后的第二个周六,雅各布拉着我又去了美术馆。

在同一个展厅同一个长椅上,这次我非常顺利地就看见了他。令人惊讶的是,他的性格比起上次已经外向很多了,反正我是从没设想过一个“自闭”的、对异国语言不太熟悉的孩子会主动向我打招呼。

他换了一身质地柔软的休闲装,手上拿着素描本对着射灯下方的油画写写画画,我猜测应该是在临摹吧。察觉到有人来了,他顿时停笔,猛然抬头之下,我又撞进了那澈蓝如湖的眸子之中,并再次为它们的美丽感到惊艳。

他笑起来了,简直称得上开朗。“早上好啊,夫人。咱们又见面啦。”他轻声细语地冲我打招呼,接着又向雅各布问好。

我那时虽然可以说是带着任务来的,但潜意识里我也确实挺想和这个孩子交个朋友,于是我也笑着回礼,并拉着雅各布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再然后,也许是那段记忆太过宁静又太过平常,我已经不很记得一些细节了。在漫无目的地交谈了不短的时间后,我和雅各布忍不住旁侧敲击他一些个人情况,以及伊丽莎白·海德薇莉提到过的“我们这类人不可能自闭”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我的表姐,我也没有哥哥什么的。”出乎意料,他认真地纠正,并很快补充道:“严格来说,我只能算是他们的下属,身份上不能等同的。至于自闭,那当然不可能发生,您见过哪个欧洲国家完全闭关自守的吗,那根本就不现实。”

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孩子还没融入家庭说的气话,下属什么的估计是不知道从哪里学的新词汇吧。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的德语水平竟然已经达到会往上类比的程度了,看来我们没必要在这方面费什么心思了。

在那次离别之前,我觉得总不能用名字相称未免也太别扭,于是问他有没有自己给自己起过什么名字。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那种东西。

“您为我起一个名字吧,差不多就行,我无所谓。”

这样吗。我顿了顿,然后说:“要我为您起名的话……叫伦茨怎么样呢。”

雅各布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没理会他。我看着少年的眼睛,对他说:“就叫伦茨吧,这个寓意挺好,读起来也顺口。我的哥哥就叫伦茨。”

他念叨了一遍发音,很高兴的样子。“我喜欢这个名字,谢谢您。”

在古老的神话传说与广为人知的格林童话中,名字总是个带有非凡意义的东西。邪恶的女巫可以通过名字对王子施下诅咒,善良的王后也可以通过念出名字击败狡猾的魔鬼。

那时的我只为自己一点私心没有被拆穿而感到庆幸,却没想到这个名字也不可避免地牵起了我与那位神秘存在的联系,并将对他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我以为我只是为一个普通的孩子选择了某个代称,而再往后终于知晓他身份的时候,那一点庆幸究竟演变成了什么情绪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了。

当时是2012年五月份,在往后的六年时光中,无论我的工作有过如何的调动,除非一些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占用了时间之外,几乎每周六我都会风雨无阻地去往美术馆,去赴一个对我来说早已习惯成自然的约定。

在这之中,有一件事是必须要详细说一下的。在漫长的时光之中,雅各布不出我所料连一年都没坚持住,我随他乐意呆在家里享受周末,而我自己则总会在周五晚上准备一些小东西来送给伦茨(我就这么叫他了)。

有时是自制的烤饼干,或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送给我的新奇玩意儿,又或者是一些画风精美的多风格插画册。他最喜欢最后一种,这也是很正常的,我注意到他本来就对艺术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

而在我们会面了三年之后,我这个粗神经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点不对劲。邻居家的孩子个子早就抽条、看起来也比三年前成熟了不止一星半点了,而伦茨好像和我刚认识他时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伦茨,最终在一个月后得出结论:那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年龄按理来说应该已经进入青春期了才对,但我无比确信任谁来猜他的年龄也不会昧着良心说他有十五岁的。

我忧心于他是否有些不好说的疾病以致身体异常生长,于是在憋了几次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向他提出了这个疑问,并拐弯抹角废了挺大功夫才算是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什么万一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时看医生啊不要讳疾忌医啊云云。我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担忧之中,导致没注意到伦茨越来越奇怪的表情。

“感谢您的关心,夫人,我很感动的,”他不得不轻声打断了我的话语,垂眸看着我的手,似乎有些迟疑。“但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想我们也已足够熟悉,有些事我是不太介意和您说一说的。”

我不禁坐直了身子,有些期待地看着他,难得对一件事这么好奇。

“您知道什么是意识体吗?”他问。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不同主权国家基本都是有意识体的,他们一般都会作为宣传工具陪同领导人出现在报纸或者电视上,虽说我在闲暇之余也曾听过几耳朵类似的报道,但我对此并不很感兴趣,所以也就仅限于知道了。

伦茨想了想,继续解释道:“比如说三年前拜访您的那个绿眼睛女士,头上戴朵花的那个伊丽莎白·海德薇莉,她就是匈牙利,然后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就在贝什米特兄弟——就是普鲁士和现在的德国——家里……”

“什么,国家意识体原来是有世俗名的吗?”我是真被这个消息惊讶到了,毕竟意识体出现在公共场合时总是象征着一个地理概念或者政治载体,通常都是以国家之名相称,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们原来是有人类名字的。

而且贝什米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那封通知的落款不就是这个姓氏?难道……

“是的,那封信就是德国先生寄出去的。”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伦茨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讪讪笑着。

“那你呢,你也是意识体吗,你代表着什么?”我有些急切地追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闪烁着,好像在做什么心理斗争一样。“我……我代表施普雷河。”

其实我早在那时就该对这种话持怀疑态度的。许多河流的历史甚至比人类文明还要久远,假如是柏林境内著名的施普雷河意识体的话怎么可能会在二十一世纪才出现。但那时我看着他晶亮得仿佛在闪光的眼睛,一时间竟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说法。

我笑着对他说,是吗,那可真是太神奇了,我们这座城市全然仰仗你照顾呢。他抿着嘴看我好几眼,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作用。

我并不是一个迂腐的人,但也实在称不上有多开明,正常情况下与一个非人生物相处多少会让我觉得不自在,但他是伦茨。这个名字寄托了我一些私人情感,朝夕相处之下我作为一个普通人也不可能对他毫无感情,于是我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不再过多追问。

伦茨真的很喜欢艺术。

这一点是在我们相熟很久之后我才发现的。我在偶然之间发现他居然对整个美术馆内的所有藏品都了如指掌,不论是创作年代还是作者生平、包括那些艺术作品所用的技法以及工艺的起源,一旦开了话头他能就着这些东西滔滔不绝地讲个一早上,直到馆内的人流渐渐多起来才突然惊觉自己说太久了而止住嘴,接着像猫一样默不作声地瞟我一眼,发现我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表情时还会松一口气般笑一笑。

有时我甚至会恍惚,他与正常的十几岁少年几乎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某些时候,他有可能会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动作。

举个例子吧,我在每周六能够见到怎样的伦茨取决于他在那一周的工作日观察到了怎样的人,或是看了什么新奇的肥皂剧。他会模仿自己不了解的某些行为,比如故作妩媚地摆出一些大尺度杂志上封面女郎的动作、学习不知道那个国家话事人一本正经地背有关全球变暖问题的新闻稿、或是以不太标准的手势在胸前划十字去念圣经里的祈祷文。

我对此只能说是啼笑皆非,也只有在这些时候我才能想起伊丽莎白·海德薇莉小姐的解释: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学习对象。

于是我只好努力搜寻我所知道的可能对他成长有益的读物或教辅资料,在那段时间里我绝大部分的同事与学生都跑来打听热衷于独来独往的贝克尔教授是不是领养孩子了,流言沸沸扬扬,任我怎么解释都不顶用,一直到雅各布有一天跑到大学来接我回家时亲自辩解才算是将其破解。

抛去琐事不谈,我必须是要感谢伦茨的,他的到来使我已经趋于平缓的生活再次泛起涟漪,那几年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了,我曾以为没有什么日子能与我三十多岁成家立业时相比,但伦茨改变了这一认知。

工作日时,白天我按部就班地处理工作,晚上与雅各布共进晚餐并侃侃而谈自己和“施普雷河”相处的日常,并接受来自伴侣并不中肯的夸奖或酸言酸语——后者大多是因为他对我周六早上不能陪他一起去散步而导致的——我知道雅各布同样很喜欢伦茨,照他来说就是“没有理由的对他很有亲切感”,并亲自挑选了不少小礼品托我捎给他。

“早知道当年就不该拉着你去美术馆的,”他愤愤不平地擦拭着镜子上的污渍,抹布与镜面接触发出吱吱的摩擦声,“现在好了,你是真把他当孩子养了,何不让他直接冠上你的姓氏呢,嗯?亲爱的伊尔莎·格林里德小姐?”

我对此的回复是将倒空的牛奶盒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丢入垃圾桶,提上装有小甜点的保温袋昂着头优雅地出门了。“别忘记卧室的地也要拖哦。”我又探头叮嘱他,接着迅速关门躲过了迎面飞来的抹布。

切,幼稚。

那时我的身边有许多让我留恋的人和事,我喜欢对雅各布讲自己教育伦茨的一些心得,在伦茨面前又喜欢说雅各布当年追求我时干过的糗事;我喜欢听伦茨一本正经地讲他的“上司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令人捧腹的巧合,喜欢在回家的路上接受小朋友们此起彼伏的问好,更喜欢在家门前折一支我丈夫精心照料的矢车菊插进花瓶里。

他总是对我这一举动表示抗议说我糟蹋了他的花,但我不管,那些美丽的小玩意儿本来就是种给我的,我想怎么折就怎么折。

**

眼泪逐渐将眼角浸湿,我沉默着翻了个身,拿起身侧另一个枕头蒙在头上,期望可以尽快入睡。然而回忆是个不听话的恶作剧小精灵,你越不想回忆什么,它就越乐于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将某些东西摊开呈现在你眼前。

我想起来,雅各布已经去世三年还要多了。

**

人在生活太过幸福的时候总是不愿意去设想假如噩耗到来会怎么样,他们总会觉得那种东西离自己很远,全然不知幸福与遗憾总是相伴而生的。我的一个中国学生曾教过我一句话叫做“月满则缺,水满则溢”,有些时候你不得不相信这些流传千年看似简单的哲学道理,它们很少出错。

那是在2019年冬天。

距离我和伦茨相识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我和雅各布年纪都已经很大了,虽说我们都不认为自己和年轻时有什么差别,但生理变化不是自己不承认就没有的。

圣诞节刚过不久,我就因为不慎在楼梯上跌倒而手部骨折,为此实实在在地住了一个月的院。其间雅各布跑前跑后地忙活,虽说我无数次试图表示自己真没什么大事,但他不听。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显露出一些我小时候非常熟悉的邻家兄长气质来,他严肃地教育我说下楼梯的时候要看路不准再走神,甚至于为此搬出了我哥哥来——

“假如伦茨,我是说姓格林里德的那个,知道你因为这从小就有几十年不改的坏毛病让自己伤这么重的话,我想他也不会反对我的。”

好吧,好吧,这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坏处,没人比他更知道怎么抓我的软肋啦。

于是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养伤,那段时间伦茨也来看望过我,领着他来的是我年轻时总在报纸上看见的东德、或者说原普鲁士先生。与我记忆中的黑白照片不太一样的是,他的眼睛是惊人的血红色,苍白的短发搭配上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用我庸俗又有限的语言组织能力来说:简直是帅的惊人。

他说他的名字是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我顿时了然,那位路德维希估计就是他的弟弟,我们尊敬的父国先生了。

更值得一提的是,伦茨的表现已经非常趋近于一个正常人了。当年初次见面时他那无机质的眼神早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情感充沛的、对社会规则了如指掌的好孩子。

“基尔伯特已经开始教我处理一些简单的公务,”他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闲聊,蓝眼睛里带着清晰的向往与憧憬,“我诞生的时间已经足够久,或许再过不久我就可以参与到工作中去了。”

“哪里需要那么着急,上班难道是什么好事吗。你还是个孩子呢,干你喜欢干的事情就行。”我有些不满地嘀咕。

他笑了好一会儿,又说:“我哪里算是孩子呢,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十年我也还会是这个样子,难道要一直做一个脱产者吗?”

我瞥他一眼没有应声,用眼神表示我就是这么想的。

在几个亲友的陪同下,我终于很快养好了伤顺利出院,并理所当然地认为生活从此就会步入正轨了,但命运在这时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又一个周六,那天的阳光很明媚,街边的积雪零零散散地堆在树底下,我再次去往美术馆赴我缺席了一个多月的约会。

与寻常不同的是,伦茨在与我交谈的过程中频频走神,我叫了他好几次都无法使他集中注意力,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我皱起眉头,耐着性子问他出了什么事,然而少年只是用手捂住心口,亦感到一片茫然。

“我……我觉得很不安,就好像将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一样,”他犹豫着说,不住地用力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实不相瞒,前段时间我也有过差不多的感觉,只是远没有这次这么强烈,那一次是因为——”

就在那时,被我放在背包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我连忙想要掏包去接,不知为何指尖有些颤抖。相伴而来的,是面前少年带着些飘忽的声音,那最后几个字就像擂鼓一样在我心中疯狂炸响:

“是因为您骨折住院。”

我将电话放在耳侧,茫然地听着那边传来的焦急的声音,是我们的女邻居打来的。

“伊尔莎,快回来!雅各布出事了!”

心中那根弦骤然绷断。

手机摔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愣怔地抬起头,只见伦茨微微颦眉,面带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太理解我失态的原因。

他还是不太能体会到痛苦的情绪,我想,意识体与人类终究有区别,这一点上他无法理解也模仿不来。

**

意识逐渐模糊,我渐渐松开抓着枕头的手,伴随着枕头上早已消散的、自以为的熟悉气味沉沉睡去。

这一觉我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光怪陆离的画面迅速从我眼前闪过,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海洋之中,明亮的光线就在上方的水面上,可无论我怎么挣扎想要上浮都无济于事。身体仿佛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就在我惊慌失措时,一双手轻柔地搂住了我,带着我向上浮去。

我拼命想要看清那人的脸,然而眼前就像蒙上了层雾一样,我奋力挥手,最终发现那随着海水飘动的黑色卷发底下是那——

曾令我在初见时感到无比惊艳的无机质的眼睛。碧蓝通透,如同阳光照射下的波罗的海。

我因此而惊醒。

天光已然大亮,今日无事发生。

陷入回忆里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好受,人的生活总是经不起对比,一旦有了心里有了更好的念想用以对照,现实里的日子就怎么都过不好了。

我花了些时间将旧日思绪尽数抛掷脑后,并以近两年我惯于使用的方法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我又去拜访了雅各布的坟墓,并在那里呆了一整个上午。

由于性格和家庭环境使然,对于我来说上坟并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我爱的人就在我脚下三尺深的泥土里沉眠,这个事实令我感到安心,同时也像是一个锚点一样能将我拉回到一丝不苟的生活中来,从而免于被低落情绪所左右。

也就是在那块冰冷的石碑前,我认真将自己过去对那个蓝眼睛孩子所有的我能想起来的猜想串通了起来,并很快得出了一个简单明了的猜想,即使在过去我从未往那个方向思考过。

已知的条件是,他非人而属意识体、诞生于二十一世纪、与俄罗斯与德国都有关系。

我偏头又看了看那被铭刻在石碑上的姓名,默默又在心里加上了一条。与雅各布有着非同寻常的联系。

这不难猜。我想,我现在很确信当年在美术馆只有雅各布一个人看见了伦茨,而我是在他提醒后才顺利地“发现”了那个凭空多出来的孩子。

“他以前都是在俄罗斯那边住的,我真不想提这个,但这就是事实。我们直到半年前才将他接到德国来。”

半年前。

伊丽莎白的话又浮现在我脑海中。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那场对话发生在2012年的5月,那么……

2011年11月。

“……截至当地时间9月27日晚,北溪-1和北溪-2天然气管道位于波罗的海丹麦博恩霍尔姆岛附近的管线在24小时内接连出现三处剧烈泄漏点……”

北溪管道。

“……我觉得很不安,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伊尔莎,快回来!雅各布出事了!”

“……”

我终于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雅各布对那少年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从何而来了。

诞生于人类造物的自然之灵,当然会对人类有所依恋。

那天是礼拜四,我在墓园里一直坐到了烈日当空。彼时政府的防疫政策已经基本放开,美术馆等公共文化场合早已正常开放,略微思考了一会儿,我决定礼拜六时再到那个熟悉的展厅跑一趟。

我有一些猜想需要证实,假如他没有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伤势太重而无法赴约的话,他一定会去的。没有任何理由,但我就是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

10月,北方的候鸟已经开始南迁,伴随着天穹之上振翅而飞的大雁们,我背着自己的挎包再次踏上了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街道。

万幸,当年那张磁卡并没有过期,检票员仍是我认识的那个。时间还早,他忍不住和我闲聊了几句,大体就是好长时间没见您啦很想念、前两年的什么病毒总算是要过去啦家里已经没多少积蓄云云。

最后,他咂咂嘴,又把话题扯回到了我身上。

“说实话,我挺不理解你们这些对艺术作品这么狂热的人的。”他打了个哈欠,又嘟哝了两句。“您以前每周都来,一来就独自同一个地方坐一上午又走,正对着的那幅画我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新意来,您居然能一看好几年。”

我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插了句话:“也没有吧,我后来不是经常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起看吗?那个年龄段的小伙子说话还是挺有意思的。”

他眼神迷茫了一瞬,接着就像突然恍然大悟了一样。

“哦,您说那个孩子啊,也是也是,不过等到他也来参观都是这里因疫情关闭没几年前的事了,在那之前您可不一直都是一个人嘛。”

果然。我在心中思索着,能否被普通人看见恐怕就是伦茨“社会化”的过程,一开始时只有他的设计者可以注意到他,后来是得到提醒的我,再后来就是普通市民。

不管怎样,看来他已经很成功地融入现代社会了,那么我多年的努力也不算白费,我苦笑着想。

正当我打算告别检票员进去碰碰运气时,他的又一句无心之语引起了我的讶异。

他说:“今天总算是热闹起来啦,你一提我就想到了,总和您在一起的那孩子今天也来了。话说他看起来可长大不少,比以前成熟多了,唉孩子总是这样一眨眼就……”

我愣了一下,伦茨长大了?这怎么可能,他不是说过自己除非遇到关键节点……等等。

眼珠微动,我没顾得上再和他周旋,匆忙告辞后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我的目的地奔去。

用一个青春气十足的比喻来说,我当时跑得简直就像一阵风。那是一种我很久没有体会过的急迫的感觉,五花八门的色彩掠过身侧,我停在那张长椅边弯下腰用力地喘着粗气,而等我再抬起眼时,青年已偏头向我看来。

纯净如湖的眼眸好似灰暗了些,但仍是美丽的,就如同他本身作为奇迹存在一样。

顿了顿,他再次开口,说出了与当年我们建立起友谊的那天一模一样的问候语。“早上好啊,夫人,”他说,“咱们又见面了。”

我因此而恍惚些许,但并没有很快做出应答。我慢慢地走到他身侧,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你知道吗,前天晚上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我一下就想起你了。”我说着,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翻开内页仔细端详着里面的字迹。“北溪管道泄露了,这真是飞来横祸。”

他抬头安静地盯着玻璃板内熟悉无比的油画,轻轻地问:“那么,您怎么看呢?”

我终于抬起眼看他,目光在那苍白脖颈上盘旋的绷带,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我对他说,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在现代德国还没有合并之前,原东德地区的一个小镇里住着一家四口。这个家庭由一对夫妻和兄妹组成,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很宽裕,但日子也算是过得幸福安稳。

但很可惜,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注定有人得不到这份幸福。那是六十年代末发生的事了。

1968年,苏联镇压“布拉格之春”,整个社会主义阵营形式都比较紧张,连带着东德境内的苏军都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

一天下午,家里的哥哥带着妹妹从外面玩耍归来,由于一时疏忽,妹妹的红色小皮球脱了手,咕噜噜滚向不远处被铁丝网围住的区域。刚好,那张网并不很严实,小球从底部一个缺口滚到了那一边。

那时兄妹二人并不很明白那是什么地方,同行的邻居家的男孩不安地说那是苏联驻军闲置的一个物品堆放处,妈妈说那很危险,想让他们快走。可那是妹妹最喜欢的一个玩具球,眼看着她就要哭,哥哥最终决定偷偷翻过去把球找回来。

“不会有事的,他们看管的并不严密,哥哥马上回来。”他这样安慰妹妹。

但有些时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那么该死的巧合,不讲任何道理。

就在哥哥好不容易在树林里找到小球之后,还没等他再度返回到铁丝网之外,巡逻的士兵就发现了他。

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士兵,也可能根本就刚成年,他手忙脚乱地架起统一配发的刺刀大声警告着男孩,但他德语发音不算标准,而哥哥又听不懂俄语,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哥哥就算表现得再成熟当年也只不过才刚满十岁而已,于是他着急忙慌地想要躲开士兵的拉扯,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脚边一块大石头。

于是顺理成章的,哥哥被绊倒了。那个青年人自己大约也是太紧张了,他下意识想要收回手里的锋利物品避免伤到孩子,但他动作太慢了。

噗嗤——红色小皮球再次滚落在地。

又是那该死的巧合。

猩红的血液在草坪上喷溅成一片,伴随着妹妹撕心裂肺的尖叫。邻居家的男孩被吓傻了,他下意识想要拉着妹妹先跑回家找大人,然而小女孩在他出手之前就凭着体型优势从铁丝网上的缺口里钻了进去。她大哭着跑向哥哥,青年士兵才像如梦初醒一般后退两步,染上温热血液的利器掉落在地。

他脸色苍白,似乎不能接受自己失手误杀了一个孩子,他只能自欺欺人地念叨着这不是他的错,他警告过的,这都是因为战争……都是因为战争!如果不是德国人挑起战争,世界原本就不该是这样!这不是他的错!

妹妹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前因后果,但她听懂了“战争”这个单词——妈妈总爱念叨的,她的外公就是死于“战争”。

“不!不是战争!是你!是你干的!”她流着泪大叫着,眼里全是毫不遮掩的怨恨:“不是战争造成的,是你造成的!是你!!”

妹妹已经不记得当时她吼完这句话后那个青年人是什么反应了,总归不会很好看。邻居家的男孩带着小镇上的大人很快赶了过来,人们对这种悲剧的发生感到愤怒与悲痛,却又无可奈何。

“苏德友谊”,当年总爱宣传这个。苏联驻军在东德境内有着诸多特权,况且那件事的确是哥哥擅闯在先,于是最终也只得不了了之。

哥哥下葬时,妹妹被悲痛欲绝的妈妈抱在怀里,她懵懂地看着墓碑上铭刻的姓名,一笔一划。那个名字永远地铭刻在了她心里,直到女孩长大、成人、老去、死亡,都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她,直到一同进到坟墓里去。

那个名字就是——

“伦茨。”青年垂下眼,低声说道。

“伦茨·格林里德。”我笑了笑,接着他的话补充道。

“那个妹妹就是我,哥哥就是伦茨。而邻家那个男孩呢,他的名字是雅各布·贝克尔,是我哥哥的发小,也是我后来的丈夫。”

我哥和雅各布从小一起长大,后者其实总是属于更谨慎的那一方,伦茨总拉着他上山下河地疯玩,而雅各布其实更倾向于和我一起坐在草坪上看他闹腾。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伦茨去世。哥哥没了后妈妈也日益消沉,爸爸整天忙着工作照料生机也没空管我,邻居家凯瑟琳婶婶出于担心就把我接到他们家去住。

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经常半夜惊醒就哭着要找哥哥,雅各布没办法只能亲自来哄我,答应以后还会带我去以前去过的地方玩耍。“伦茨根本就没有离开嘛,其实他是附在了我身上,伊尔莎,我就是哥哥呀!”他曾经这么说过。

也不知是不是类似的话说多了,雅各布的性格真的越发欢脱起来,步入青春期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我那时已经不是小孩子,但雅各布不着调爱冒险的性子早已在我心里扎根,如果不是童年时期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我几乎都已经忘记他还有正经的时候了。

“说实话,其实我也不是很相信。”蓝眼睛青年有些忍俊不禁,苍白面容上扯出了我们重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不过,您的这个故事应该还不止于此吧?”他咳嗽了两下,再次问道。

“那是自然的,您真是足够敏锐。”停顿些许,我又讲了下去。

那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

已经年过三十的我在柏林一所颇有些名气的大学里做助教,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被派遣出差到俄罗斯进行交流学习。

苏联解体后那些驻军很快就被全部调任回国,九十年代正是俄罗斯野蛮资本主义发展的混乱时期,许多原苏联退伍军人待遇实在算不上好。

我又遇见了那个士兵,在大学城附近有许多类似的落魄中年人在摆摊销售自己仅有的一些小东西,他也是其中一员。

就在我匆忙想要路过那条街道时,摊子角落一张破旧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照片有些模糊了,但仍依稀可见几个穿军装的年轻人面对镜头挤在一起,身后那栋建筑我很熟悉。那是我们镇子上的小教堂。

我放缓脚步仔细端详起来,也许是发觉有人停下,蓬头垢面的摊主头也不抬地推销着自己的杂物。我拿起那张照片,问他自己在不在上面。

他眼皮一动,抬起手给我指了一下中间那个笑得最开怀的青年。

我看着那张记忆深处难以忘怀的面容,又去看摊主胡子拉碴满脸皱纹的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最终,我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他终于懒洋洋地抬起头,不无疑惑地打量了我几眼,接着摇了摇头。“像您这样美丽的女士,假如我见过的话……”

瞧啊,这是什么世道,连他都会说两句漂亮话了。

我指尖微微用力,照片的边角被压出一点折痕。我又说,1968年冬天,民主德国德累斯顿治下的那个小镇里,你还记得自己干了什么吗?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干燥起皮的嘴唇动了动。

我心里感到挺痛快,刚想故意显摆几句自己现在过得有多好来嘲讽他,但没想到他比我更先开口。

“祝贺你,万幸你过得比我想象中好多了。当年那件事……我一直很抱歉。”

讲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伦茨专注地盯着我手中的日记本看,但现在还不是给他的时候。我问他:“您觉得我最后是怎样做的呢?”

他看我一眼,没有任何迟疑地说:“您会原谅他。”

我笑了。这话说得直白,但事实的确如此。

一开始听到他那低三下四的语气时我几乎是愤怒的,你夺走了我哥哥、拆散了我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这么多年过去又来假惺惺地道歉是要干什么?想求得我的谅解吗?你做错了事又摆出这么一副可怜样子给谁看,我偏要做这个恶人!

原本我是这样想的。但就像我开头曾说过的那样,人生中很多事都不总是自己想要的,也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而我那时已经不是小孩子、要考虑的事情也不再能那么简单了。

他沮丧地向我倾诉着,说这么多年来我的那一句尖叫就像尖刺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从那之后他几乎连猎枪都举不起来了,甚至于直到退役都一直在干一些无关紧要的后勤杂活儿。他说政权更迭之后他很难再找到工作,偏偏女儿又生了重病要一大笔钱来治疗。很多年轻女人甚至都不得不出卖身体才能继续生存,他拼尽全力想要保全后辈却毫无办法……

一个政权在末年时总会将各种社会丑态都演绎一遍,我安静下来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心里那道本该坚如磐石的城墙还是倒塌了。

还有什么意义呢。我那时突然觉得异常疲惫,累得连话都不想说。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战争害死了我们的家人,他的一时失手使我失去了亲生哥哥,政权解体又让他无法保全自己的女儿。

现在争论谁对谁错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条街区呆了多久,总之最后我用自己身上的大部分现金换来了那张照片,并当着他的面将它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一了百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从此往后就不再谈这件事情了。

伦茨安静地听着,耳畔的黑发轻轻晃动。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副十岁出头的孩子模样,如今身形拔高成熟,俨然一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外表了。

我将手中的日记本递给了他,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这是我丈夫过去的日记整理,你知道的,他是你的设计者之一。这是给你的迟来的见面礼,请收下吧。”

他一语不发地接过日记,探出袖口的手腕缠满了厚厚的绷带,关节处透出不正常的病态的白。

我叹了口气,轻轻拥抱住他。“我亲爱的——伦茨·格林里德。这是我兄长的全名,寄托了我们家里人所有幸福与痛苦的情感,现在我把它正式送给你。”

“你就是我哥哥,同时是我们所有人的亲人。我们爱你、尊你、敬你、斥你、伤你,而你所要作的就是承受,并忍耐。”

“你是深海里象征着和平与纯洁的自然精灵,但人类社会总少不了各种藏污纳垢,既然来到了人世间,那就学着去随波逐流。您是凌驾于一切污秽之上的存在,万般算计不沾身,请务必明确这一点。”

“迷途漫漫,终有一归。答应我,若此劫过去,认真活下去好吗?”

他用力回抱住我,悲伤的情绪几乎化为实质。这大概不是因为我,但我知道:拼图的最后一段缺口被填补,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从今往后他终于与一个正常人别无二致了。

“伦茨——哥哥,”我叫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我几乎有些哽咽了,有些话真正想对谁说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我说:“我一生都在思念你。”

恍惚间,兄长笑眯眯地站在我眼前,扯着鬼脸嘲笑好哭鼻子的伊尔莎又委屈啦。

他摸摸我早已不年轻的脸,顺手擦去了那点水液,声音与我怀中的青年人重叠了。

他们说,伊尔莎,我也想你。我们爱你。

**

清晨六点四十分,北溪准时在他的公寓中醒来。

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连成一条细线,那堆令他不得不奋斗到凌晨一点才把自己摔在床上的公务文件散落在地,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鸟鸣声。

对他来说,这是个平常、却又不怎么平常的一天。

北溪盯着床边墙上的黑白装饰画看了一会儿,最终在六点四十五分的闹钟响铃前起了床。

换衣服、拉窗帘、洗漱、给阳台上半死不活的仙人掌浇水。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七点十五分,北溪将散乱的文件重新整理好,又将书桌上的杂物全部收拾了一遍。闷闷的震动声提示有消息,秘书小姐为他发来明天要用的公文,他点开扫了一眼,又将手机丢回口袋里。

今天是工作日,按理来说作为一个便宜好用的意识体打工人,他需要在八点之前赶到工作单位并立刻开始又一天的忙碌工作,但这次是例外。

七点三十五分,向来勤勤恳恳的管道意识体出了门,并在距离住处最近的十字路口拐了弯,朝着与平时通勤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提前和路德维希请好了假,推不开的公务也已经加班加点做完,但愿这一个上午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致使他不得不回去赶工。没办法,意识体不在劳动法保护范围内,本身既不用发加班费又累不坏,工作强度如何纯看顶头上司的良心。

天光已然大亮,街区逐渐热闹起来。北溪沉默地行走在街道上,身着正装的白领手里提着买好的早餐匆匆忙忙地往公司赶,一对老夫妇携手慢悠悠地散着步,身侧两个小女孩尖叫着追逐跑过人流。不断有人与他擦肩而过,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青年。

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在路过街角的花店时推门去买了束白色矢车菊。健谈的女老板热情地表示可以免费帮写卡片,北溪认真想了想,最终还是接过卡片自己写了几行字。

“买花是要送给女朋友吗?其实蓝色的更好哦。”兴许是看他态度称得上温和,女老板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但北溪只是冲她笑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拨开门帘走出了花店,阳光如瀑般泼洒下来,晶莹的露水欲落不落地流连在花瓣上。葬礼上送人矢车菊兴许称不上合适,但他莫名觉得那位女士会喜欢,他的直觉总是准确的。

一直向东,大约九点过三十分,北溪到达了此程的目的地。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公共墓园,大门附近的栏杆上攀爬着斑斑锈迹。他踩着年代古老的砖石,踱着步子向东北方的角落而去。

时间已经不早,牧师的悼词已临近尾声。伊尔莎·贝克尔女士与她的丈夫雅各布·贝克尔终生不曾有过后代,直系亲属也都早已去世,来参加葬礼的人多是伊尔莎在大学里的学生与同事。

人们身着黑色衣袍肃穆地伫立着,为这位仁善的女教授献上最后的祝福。

I crown me king of the sweet cold north

我自加冕为稀寒北国之王

With my carpet of needles and my crown of snow

以松针铺我地毯以落雪作我王冠

北溪沉默地注视着一捧又一捧的泥土逐渐覆盖住不起眼的骨灰盒,微风带来新鲜泥土特有的湿气。视线微微上移,他也终于看清了那墓碑上简短又有力的词句。

果然。

I will shatter all guns and I will break all swords

我欲粉碎所有猎枪与利剑

Melt the hate in the bonfire watch the golden glow

让仇恨融于篝火观金辉熠熠烁闪

简短的葬礼在无声中落下帷幕,观礼的人们渐渐散去,只余一位女孩呆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北溪慢慢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手指,略微整理了手中的矢车菊花束,他缓步走上前去。

I crown me protector of the good

我冠自身以真善之守护者

Creatures hiding abiding by the hunter’s ways

庇护那遵循猎人之道隐匿的生灵

陈有些呆愣地盯着自己的鞋尖,老牧师的悼词仿佛还环绕在耳侧。后者引用了不少圣经中的句子,以她的德语水平并不能理解许多,却也能深刻体会到一种深刻的悲悯之感。

贝克尔夫人……以后都不再能见到她了。

余光中,有人将悼念花束轻放在了墓阶上,同样一声不吭地,探出的手腕上依稀可见一角疤痕。

陈的注意力首先被藏于矢车菊间的卡片吸引走了,入目是流畅漂亮的手写体,那上面的话是——

尊敬的伊尔莎·贝克尔女士:

迷途漫漫,终有一归。[2]

——来自您的伦茨·格林里德

“这真是太巧了,您的赠词与贝克尔夫人的墓志铭竟然是一样的,”她的确对此感到惊讶,老夫人在遗书中交代过自己去世后的一切事宜,墓志铭就是其中一项,“恕我冒昧,您与夫人是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呢。

北溪垂下眼,语气淡淡的。“我是她的学生。”是她受益最大的学生、最受照拂的亲人。

伊尔莎那句话就是写给他看的,而北溪也用行动向她证明自己没有忘记。

And when it hurts too bad gotta dig your nails into your palm

而当疼痛彻骨令你指尖深陷掌心

White knuckles

泛白的指节

文学创作中的葬礼似乎总是需要伴随着绵绵阴雨来进行,此刻天气却晴朗无比,几朵白云懒洋洋地在天上畅游。良久,北溪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出了墓园,大概是十点三十分,也可能是四十分。他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并不想太早回去工作。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今天似乎注定是个不那么寻常的日子。身侧一阵轻微的刹车声响起,北溪下意识扭头看去——“嘿,上车吧小伦茨,别愁眉苦脸的多难看。”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摇下车窗,鲜红的眼眸饶有兴趣地看着北溪,银白短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放心放心不是来拉你去工作的,走,本大爷带你兜风去!”

“……哥哥,你来之前不是这么说的。”路德维希在后座抱着笔记本艰难发出抗议,但马上就被基尔伯特打哈哈掩盖过去了:“刚好明天墙破日需要顺路去采买很多东西,阿西也是同意的是吧!”

路德维希:“……最晚到十二点整。”行吧,看在纪念日的面子上——虽然他们之前从没有细致到为这一天都定上庆祝计划。

北溪低头盯着脚边石砖的缝隙,良久,他笑了起来。不是工作时管惯用的那种出于礼貌的笑,而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欣喜。

他伸手拉开了前座车门,跨步上了副驾驶。

“先生们,我们出发吧,为了这美好的一天!”青年的语气终于轻快起来,面上也终于显露出了一些符合他“年龄”的活泼。虽然意识体的生理年龄不能作数,但他毕竟才刚刚诞生十四年,总还算个孩子的。

基尔伯特利用后视镜与路德维希对视一眼,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管道毕竟与国家不一样,国灵生来就会受到本国民众的性格影响,大多数生来就与常人无异,富有喜怒哀乐、会对外界刺激做出合理的回应。但管道不一样,北溪的本体仅仅只是一座跨越海洋的工程设施,他在诞生之初几乎称得上没有灵魂,无论是情绪、还是最基本的常识,只有后天通过对他人的全方位模仿才能拥有(或者说仅仅只是模拟)。

当年他们谁也没想到新落成的天然气管道居然会诞生意识体(要知道就连欧盟都没这待遇),乃至于在两个月后接到地方警局上报可疑人物时才发现北溪的存在。这位新加入的同伴总是风雨无阻地往国立美术馆跑,路德维希稍一调查也能了解个七七八八,顺手助推了一把就随他去了。

但他和基尔伯特都漏掉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普通人生命总归有限,而当时尚且懵懂的管道意识体根本没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能永生的。

虽说北溪后来不知为何看开了,但他依赖了十余年的长辈去世总归还是不好受的,于是兄弟二人一合计,秉持着人道主义精神还是决定在贝克尔女士葬礼这天亲自来劝导劝导。

回到现实,基尔伯特清清嗓子,忽闪着眼神试探道:“伦茨——我记得是这个名字?想不想去城郊看看,这个季节那边野生小鸟很多……”

“请叫我伦茨·格林里德。”北溪懒洋洋地盯着侧视镜里的天空看,微风将他散乱的黑发吹起,眼睛中那抹澄澈的蓝如玻璃珠一般,“我喜欢这个名字。”

“芦苇荡(Grimmried)?为什么选择这个姓氏?”路德维希有些惊讶,他原本以为北溪会像他一样世俗名直接选择与基尔伯特同姓。自己重新再起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某位怕麻烦的管道意识体实在不像是会专门为此费事的人。

为什么呢,北溪微微偏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并没有回答他。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因为,那位已经追随丈夫而去、长眠于地底的伊尔莎·贝克尔女士,出嫁之前人人都叫她格林里德小姐吧。

“要我为您起名的话……叫伦茨怎么样呢。”头发已经斑白的夫人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他诞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浓烈的感情。她说:“就叫伦茨吧,这个寓意挺好,读起来也顺口。我的哥哥就叫伦茨。”

临近正午时分,有些刺目的阳光泼洒在他的衬衫上。北溪伸手向后抚弄着刘海,欣赏着繁华的街景自身边掠过。高楼逐渐变得稀疏,美丽的花海出现在地平线的边缘。到了行人稀少的路段,基尔伯特逐渐放飞自我,小轿车在公路上欢快地行驶着。

北溪顺手打开电台挑了首欢快的背景音乐,只觉得没有工作的生活真是该死的舒爽,他以后也要找机会考个驾照出去玩。

瞧吧,这总在勾心斗角的无趣的世界有时还是很美好的。即使“北溪”的命运不那么一帆风顺,但管道到底是被修复了,他最终也没有消失。自然界喜欢矛盾,人类也是,他没有更多选择,那么就原谅吧。

I crown me king of the sweet cold north

我自加冕为稀寒北国之王

With my carpet of needles and my crown of snow

以松针铺我地毯以落雪作我王冠

I will shatter all guns and I will break all swords

我欲粉碎所有猎枪与利剑

Melt the hate in the bonfire watch the golden glow

让仇恨融于篝火观金辉熠熠烁闪

And when it hurts too bad gotta dig your nails into your palm

而当伤势加剧令你指尖紧扣掌心

White knuckles

苍白的指节

And when it hurts too bad gotta dig your nails into your palm

而当疼痛彻骨令你指尖深陷掌心

White knuckles

泛白的指节

Why does man find beauty in submission?

为何人们要自屈从中寻求美?

He thinks something strong needs to be controlled

他自以为强大之物需受掌控

In my kingdom the streets are always safe at night

而我的国度 夜晚街巷永远平静安逸

美好的上午结束,敬爱的格林里德先生必定还会回到他的工作岗位继续发光发热,他的生活无休无止,未来也必然会发生许多有意思的经历。或许会有另外的闲人把那些繁杂琐事一一记录下来,但现在,亲爱的朋友们,我们这个无趣又冗长的故事必须得先到此为止啦。

[1]这一段是我找了新闻视频截取拼凑的,有不当请谅解。

[2]迷途漫漫,终有一归。——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很白很无聊,不说那么多总之玻璃心别骂TA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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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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