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几个月后吗?
对我来说,似乎并未分开太久。但是如果能够见面,总归是令人开心的。
因为这座小城离接下来的集合地点不远,加上彼此之间还需要磨合,飞坦选择了暂时在这里停留下来。
懒得打扫一片狼藉的别墅,重新入住了另一间无主的公寓。乍一看去,倒是少有的安逸时光了。
新选中的住处应该是久未出租,被房主暂时搁置了。本来专门叮嘱了飞坦不要把血搞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会很费力,这下倒是省事了。
飞坦也很满意,因为客厅的宽屏电视旁放置着一台PS5。
他往沙发上一倒,明显未来两个月都不准备再起身了,即将演化为某种□□缩在壳里、精神链接游戏的高维生物。
我挨个探索了每个房间——三个卧室、一厨一卫一餐厅一客厅,非常标准的家庭套房。
采光很好,也没有积攒多少灰尘。
因为位置相对之前的别墅更靠近市中心,所以坐在客厅的飘窗上时,能看见外面笔直的柏油马路,路边种植着一排排垂叶的行道树。
因为车和行人都很少,路边俨然已经成了小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伴随着初春时间微凉的柔风,身在五楼也能听见飘过来的细碎笑声。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被开窗荡起的灰尘激得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好吧,缺点还是很多,但都是可以弥补的。我起身去拉拉飞坦的袖子,试图吸引他专注凝视着电视屏幕的眼神。
他勉强分了一点注意力过来,有,但不多。
“怎么了?”
“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像是任何一个因为生活琐事苦苦操心、结果另一方心不在焉只知道打游戏的倒霉大人一样,我感觉牙根莫名有点发痒。
“好歹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吧,大扫除和大采购,你选哪个?”
飞坦的视线终于从游戏加载的进度条上移开,试探地往这边扫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我是不是认真的。
得出结论之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切”,把游戏手柄重新搁在了积着薄灰的桌面上。
“鬼才想做这些事情。”
卫生或许不打扫也活得下去,但人总是要吃饭的。
我指指厨房:“那边可是什么吃的都没有。”
“点外送。”
“我要买衣服!”
“自己去。”
“别说洗漱用品,卫生间连擦屁屁的卫生纸都没有哦。”我微笑着说,“你不陪我一起的话,我就只买我自己的份,还要随身携带。”
“…………”
十分钟后,满脸郁卒的飞坦和我一同出现在了楼下。
虽然冷风依然料峭,但正值上午,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候,春日的阳光正肆无忌惮地洒落。
学龄前的孩子们在一旁追来追去地打闹踢球,他沐浴在烂漫春光和孩童的笑声中,不自觉微微蹙着眉头,看起来像是被扔进海里的淡水鱼,有一丢丢生无可恋。
作为安抚松松牵着他的手,最初有些僵硬,但是很快就放松下来,变得温热而柔软。
“我请了人来打扫卫生。”我冲他晃晃手机,展示刚下单的清扫订单,“我们可以在外面玩上一整天!”
“……嗯。”
“别不开心嘛。”
在人行道上轻快地前行,时不时夹杂些难以掩饰的蹦蹦跳跳。空气很新鲜,阳光很好,肚子不饿,还牵着飞坦的手。
暂时而言,眼下的一切都相当令人满意。
虽然因为要暂住两个月,估计不能放开手来找乐子,平淡无趣的生活对彼此来说都相当难捱。接下来的时光,究竟要怎样度过呢?
为了让飞坦也稍微开心一点,不至于那副纯纯遭到强迫的厌倦表情,我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颊,被他极不自然地躲过了。
为什么?不理解。
“买完东西去游戏厅好啦,一直玩到晚上。”我不以为意地收回手,快乐地给出建议,“这样会好一点吧?”
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被我牵着的那只手不安地挣动了一下,被有所察觉的我加倍紧握之后,变得愈发灼烫了。
灰白石板铺就的人行道缺乏维护,缝隙中坚韧地钻出了一丛丛青草。嘴里哼着七零八落的歌,又拽着他迎风跑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而停下脚步,恍然注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睛。
“该不会,在紧张吗?”
出门之后就意外地话少,一开始还以为是提不起精神,结果之后却越来越反常。
嗯,对飞坦来说,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了吧?
彼此嵌套的轮廓被磨平之后,原本的配件再出现时,就变成了格格不入的异物。
……这样一想,还真是有点让人悲伤。
但是他的反应又随即否定了这一点。
飞坦愣怔一瞬,反应过来听到的是什么东西之后,几乎是勉力克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细长的金眸一挑,本来就称不上亲切可人的面容显得越发骇人,感觉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我一口。
“怎么可能?”
加以否认的同时,他还不忘以相当熟悉的毒舌姿态大肆嘲讽,“本来就够蠢了,几年过去真是变本加厉。你的时间究竟都浪费到什么地方去了?”
周遭的空气蓦地凝滞了。
我回过身去,继续走在去往商场的路上,心不在焉地踢着路上滚落的小石子。
“嗯,那个啊。我仔细想了想,要不还是等集合的时候再说吧。”也省去一遍遍重复了。
飞坦没有开口,大概是默许了的意思。
只不过直到抵达商场地下一层、推了购物车进门,他也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自信是很熟悉飞坦的。
我们一起长大,我陪伴在他身边的时间最长。尽管旅团成员之间不分彼此,尤其是最开始成立就加入的几人羁绊最深,但其实人与人在彼此心中的地位,又怎么可能完全等同呢?
或许应该更改一下前提。
现在的我所熟悉的,是数年之前尚未经历久别的飞坦。
数年的独行时光又将这个人塑造成了什么样子,那些幽微难明的改变,我又如何知道呢?
又来了。这种所有人都在按照内在的节奏稳步前行,只有我一个人被抛在原地的感觉。
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之中茫然四顾,四下唯有沉沉的天幕垂下,遮拢着无边无垠的野地。风吹过及腰深的草丛,耳边灌满了植物急促地抖动着叶子的呼啦声。
所以借着去推购物车的机会,我松开了他的手。
他站在落后我一步的地方,不知表情如何,但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在一片沉默的尴尬气氛里拿了啤酒、卫生纸和一些速食,大概是觉得已经尽了陪伴的义务,飞坦终于开口:“先走了。”
“……好吧,”我勉强打起精神,“游戏厅在商场五楼。我等下去找你?”
他顿了顿,随即拒绝道:“你还要买衣服吧。”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实话,有点令人沮丧。我之前搞清楚状况后下意识第一个联系他的时候,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四年的时间确实能改变很多,对吧?”
我对着货架上的毛绒熊恶狠狠地低语,然后拿起最大的那个,发泄般地恶狠狠丢到了小推车上。
这下接下来必须共度的两个月更加折磨了,我又不能抛下他提前去找库洛洛。
一方面压根就联系不上,另一方面,失踪四年又突然出现的我也非常可疑,并不觉得飞坦会毫无心机地告诉我下次任务的集合时间跟地点。
退一万步讲,即使是为了监视我这个可疑分子,他应该也不会放任我从身边随便溜走。
用罗斯提前准备的银行卡结了账,脑子里转动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想法。等到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拎满了商场服装店血拼来的大包小裹。
腾出手来想给他打个电话,结果发现根本没有他的电话。
……更气了。
干脆独自下楼打了出租车回家,反正先前提议去找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同意。
清洁人员还没有离去。我抵达公寓的时候,神色疲惫的中年女性正将一袋垃圾拎出门外,在我直线接近之后才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慌乱地打了招呼。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这就正在收尾了!”
毫不在意地“唔”了一声,我将战利品都堆在沙发上任其散落,完全懒得整理。
明明昨晚才进食过,但反常的是只不过一天,居然又不自觉地产生了渴求。
是前几年挨饿太多?毕竟我正在长身体的关键阶段,需求大也很正常。
还是说,就像许多普通人一样,心烦气躁诸事不顺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想要暴饮暴食,用温暖美味的食物来安慰自己?
或许二者皆有吧。
冥冥中,隐约意识到了一点。
劣质的血肉似乎已经提供不了什么助力,连饱腹感都相当有限。我所需要、所渴望的东西,应当是燃烧着的烈酒,流入口腔的那一霎那,连带灵魂都兴奋到震颤起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尝到过?完全没有印象了。
但进食是正当且必要的,我对自己说。既然飞坦在独自一人找乐子,那我为什么不行?
现在是下午近黄昏,不算最好的时候,但也不差。
将那些累赘的衣物饰品尽皆抛下,我轻装简行,怀揣着一副辘辘饥肠再次出门。
这次就不去入夜之后会亮起彩灯的商业区了。偏僻的小城,不被霓虹灯和月亮照耀的地方可是很多的,足够玩一场酣畅淋漓的狩猎游戏了。
莫名的空虚与焦躁被食欲填补,不用担心、不用惶恐,只要有吃的……只要能用新鲜的血肉弥补就好。
——低调。克制。两个月。
在落着血雨的欢乐盛宴之中,似乎飘来了难以理解的言语的碎片。
——要遵守约定。
什么啊,凭什么?不是你先抛下我的吗?!
在无人的阴暗巷尾大快朵颐,等到食物终于见底,发晕的头脑因为得不到补充而稍微清醒了些,这才注意到阴影之中藏着另一双漠然的眼睛。
对视之后,飞坦从藏身处缓缓走了出来。
“第一天。”他说,“我们得在这儿停留两个月。”
未竟之意不言自明,无非是责怪我擅自破坏约定,居然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背着他出来偷腥。
我胡乱擦了一把脸上黏糊糊的鲜血,刚准备随便找个什么借口狡辩,忽然注意到了他的脚边。
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背在身后的红伞伞尖滑落了一滴滴的鲜血,已经凝成了一个小小的,深色的血泊。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受,我听见自己的喉咙蠕动,最终发出一声古怪的轻笑。
“你还不是一样。”
飞坦瞥了眼脚边的血泊,没有说话。
漫长的沉默之中,唯有散落的星星在黑沉夜空之中无言地闪烁着。没有等到他伸出的手,我撑着墙面站起身来,一时间居然也找不到打破凝固气氛的台词。
最终还是他率先转身:“走吧。”
“……嗯。”
迟疑片刻之后还是跟上了,但或许只是出于某种惯性。
不该是这样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恐惧、抵触、悲伤、懊恼……所有那些孩童面对最爱的玩具即将被强行夺走、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大哭的驳杂情感,因为无从辨析、无从判明、更加无法挽回,最终全部沦为低劣的空虚与渴望。
我需要一点儿。温热的,灼烫的,流淌着的,鲜活的。好吧,可能不是一点。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那个巨大的东西在我体内尖叫。
而这具沾满血腥的空壳只是垂着头,无言地、机械地继续前行。
冰冷的夜风自不知何处吹来了喟叹,宛若一片打着旋儿的枯叶,粘附在了耳膜上。
像是自我嘲讽,又像是绝望的叹息。
【你也是空空如也……不用锁链拴住就会死去。】
明天、下周、下个月。
能够消弭这份永无止境的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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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旧日的锁链,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