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十六点整。
午后的阳光一度慷慨地洒满这间和室,将榻榻米晒出干燥的草木气息。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好像是五年前,或许已经更久了。
电视里的广播说今天下午四点以后市区将有中到大雨,提醒市民关好门窗。这是结野安娜离开以后他们难得报准的一次。雨水敲打着锈蚀的铁皮屋顶,声音细密而持续,像一场无止境的私语。
桂小太郎跪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榻榻米上一道深刻的裂痕——那是五年前某次冲突留下的印记,如今已被岁月抹去了毛刺,只剩下光滑而冰冷的触感。
窗外的天色呈现出一种浑浊的铅灰,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将远处的废墟扭曲成流动的色块。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四个年轻的武士搀扶着彼此在泥泞中蹒跚而行,温热的血混着冰凉的雨水渗进桂的衣领,而他们只是沉默地、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往上托,仿佛只要不停下,就能走到某个光亮的尽头。
“您的心跳很快。”
迦尔纳的声音从矮几的对面传来,平静一如往常。他不知何时解除了灵体化,安静地坐在阴影之中,白色的发丝和黄金的铠甲在昏暗光线下仿佛自己在发光。
桂回头,将视线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到那一方棋盘上。
“抱歉,走神了。”
木质的桌面上,仅仅铺着一张画了格线的纸。然而,对弈双方的神情,却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凝重。
御主执白,从者执黑。
空气与时间一同流淌,只余雨声噼啪作为背景音。
桂的指尖夹着一枚棋子,悬在棋盘上空,久久未曾落下。这盘棋局,太熟悉了。他……太熟悉了。
恍惚间,映入眼帘的,等在对面的人化作了另一位浅发色男子的模样,他的老师,他的引路人,他年幼失怙后、唯一可以被称为“父亲”的角色。
他坐在那儿,背着双手,等着三个男孩儿一路奔跑过去,水珠顺着甩头的动作划出一道弧线,在阳光底下闪烁着银光,连同男孩们一起,在他们跳起来的瞬间,那姿态宛如无拘无束的鸟儿振翅而飞。
“……又去小溪里玩水。”松阳老师一人赏了一个脑瓜崩。
初晴的雨后,一切都是湿漉漉的,树木、草地、还有夏日的繁花。天蓝色的鸭跖草和紫红色的百日菊铺满了夏天的茂盛。在这所不属于武士家族的村塾里,随时随地都能眺望到绿色的大地,离五月越近,蝉鸣就越密集。
村里的孩子们这个时间大多要回家帮父母干农活,偌大的村塾只剩下了一个大人和三个孩子。松阳老师在院子里转了转,想出个点子:“我来教你们下棋吧。”
银时在三分钟以后就抱着木刀呼呼大睡,口水差点直接流到棋盘上。晋助的眉头皱得死紧、努力听了十分钟,在棋子单调的落盘声中,脑袋也开始一点一点。松阳老师怕他还要倔强地硬撑下去,便温和地指使他:“晋助,去把昨天教你的剑招练习十遍。”
高杉晋助如蒙大赦。
最后,只剩下小小的桂小太郎,依旧睁着明亮的眼睛,身体坐得笔直,认真地盯着棋盘。对他而言,这是老师教授的“新知识”,是他作为最好的学生,必须掌握的技能。
那个时候的桂小太郎,站在夏日灿烂的阳光里,和所有孩子一样,鲜少去思考太过遥远的未来。他只知道老师教的,他要学会;同伴走了,他还在;这盘棋,他要下完。可是想着想着,目光就落到院子里那颗郁郁葱葱的樱花树上去了。
“啪嗒。”
清脆的落子声将桂从遥远的过去拽回这间布满了尘土气息的小屋。
是迦尔纳。他并未催促,只是在桂长考时,平静地落下一子,并未试图利用他片刻的失神。那枚黑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与他记忆中松阳老师落子的声音,奇妙地重合了。
桂小太郎不是一个常陷于回忆中的人。
“御主。请。”
对面的迦尔纳依旧面无表情,那双碧绿的眼眸牢牢地锁定着棋盘,如同猎鹰盯紧了猎物。
“……果然人一到了年纪就会变得感伤啊。”桂低声自语,不知是在对谁说。他指尖的白子不再犹豫,带着一丝了悟的决绝,堵住了黑棋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位置,并非直接对抗,而是迂回地拓展了自己的势。这不是他年轻时惯用的的莽撞进攻,也不是后期在攘夷战场上锤炼出的诡谲奇策,而是真正属于他桂小太郎的、在经历了所有痛苦与失去之后,依然选择向前迈出的下一步。
几乎在他落子的瞬间,迦尔纳的黑子便已跟上,封住了白棋另一处微小的连接可能。速度之快,仿佛无需思考。
“啧。”桂望着棋盘,再一次陷入长考。
——棋盘上,黑白棋子纠缠的区域,双方都在执着地、拼命地试图将五颗同色的棋子连成一条直线。
是的,攘夷派的头目,与印度神话中的大英雄,被作者寄予厚望的本场圣杯战争智力和武力max的主从,正在下的,是五子棋。
“呼……”桂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落下一子。这一次,他不仅堵住了迦尔纳的一个“活三”,自己的白子也隐隐形成了两个潜在的“三”。
形势似乎一片大好!
然而,迦尔纳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随即拈起一枚黑子,“啪”地一声,落在了一个看似完全无关紧要的角落。
桂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他居然在如此激烈的中线争夺战中,悄无声息地在外围布置了一个“四三”的前置棋形!而自己刚刚那一子,正好落入了他的诱导之中!
“厉害……不愧是施舍的英雄!”桂忍不住低声赞叹,随即眼神更加锐利,“但是,还没完!”
他立刻调转枪头,全力封堵那个新生的威胁。
……
棋局终了,一子,是桂的险胜。他缓缓收拢棋盘,目光却并未停留在胜利的战场上,而是投向了窗外。
大雨把空气都浇得有些发灰,来往的行人沉默不语,穿行在雨幕里轻飘无声得像一个个暗色的幽灵。
他们又有几年可活?
在这被“白诅”蚕食、被权贵抛弃的江户,圣杯,听起来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词汇。
“迦尔纳,”他忽然说,声音比雨丝更轻,“作为胜利的奖品,再给我讲一遍圣杯战争吧。”
“是的,御主。”迦尔纳并未因这个看似突兀的要求而显露出丝毫意外,他平静地颔首、平静地听从命令。
“圣杯战争,本质上是围绕‘万能的许愿机’——圣杯的争夺战。通常,由七位被选中的魔术师作为御主(Master),通过特定的召唤仪式,唤来七位位于人类史记录中的英雄作为从者(Servant),缔结契约。”
“御主提供从者生存与现界所需的魔力(Mana);而从者则化身为对应其传说特质的职阶,成为御主手中最强的武器。而维系这份契约,并赋予御主对从者三次绝对命令权的,便是这个——”
他的目光落在桂的手背上,只剩两道的鲜红的令咒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在微微脉动。
“战争的基石是魔力。它源自御主自身的魔术回路,亦可从地脉、灵脉中汲取。在此世,魔力似乎……尤为稀薄。”
“虽然您召唤我时并非如此,但圣杯战争中的召唤仪式,需以圣遗物为媒介,咏唱特定的咒文,与英灵座产生共鸣。死后长居于英灵座的英雄,听到了御主的呼唤,便会回应他们,降临此世。”
“从者分为七骑基本职阶:剑士(Saber)、枪兵(Lancer)、弓兵(Archer)、骑兵(Rider)、魔术师(Caster)、暗匿者(Assassin),以及……狂战士(Berserker)。各职阶有其特性与短板。原则上,七组御主与从者相互厮杀,直至最后一组,胜者获得向圣杯许愿的权利。”
“厮杀……对我来说,已经是足够陌生的词汇了。”桂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忽然笑了一下。对他来说,雨声总是与战场上的金铁交鸣相关。他在一个又一个阴雨天,指挥着军队发起一场又一场奇袭。厮杀、战争,是银时染血的衣襟,是高杉决绝的背影,是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体,是平民流离失所的哭喊。
他追求的,从来不是那个圣杯所能实现的某个具体愿望,只是一个未来。那个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到现在也未曾知晓。
可是此刻,他不得不主动参与进这场战争里来。所有人都是棋手,所有人都是棋子,拼尽全力,只为了挣出一线生机。
在狱中多年没剪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桂小太郎直起身子,将它们梳至耳后。
“迦尔纳君,我曾读过与你相关的只言片语。伟大的施舍之英雄,太阳神之子……你所经历的,是足以载入史诗的宏大战役。” 他永远不会忘记攘夷战场上的硝烟与呐喊,看到同伴们为了一个模糊的未来而倒在血泊之中。那时他们追求的,何尝不是一种如同史诗般壮烈的“正义”?然而,战争留给活人的,只有无尽的疮痍和午夜梦回时冰冷的空虚。
“但在这里,很抱歉……你的第二次生命,落到了这样一个世界里。没有神明、只有科技与天人,没有足够的魔力支持你拿出你的黄金铠甲与光之枪;没有魔力充沛的御主,只有我这个靠着微薄的相性,对规则完全不了解的外行魔术师。我们也很可能……给不了你足够强大的对手,一场配得上你的传说的、光荣的战争。”
桂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歉意,他将收好的棋盒轻轻推到一边,动作间流露出一种沉重的无奈。白诅是一场与圣杯无关的、地球的死局,他对将这位高洁的英雄卷入眼前这片泥沼般的困境,感到发自内心的愧疚。
迦尔纳静静地听着,蕴含着神性的眼眸中没有因现状的窘迫而产生丝毫波澜,也没有对过往荣光的眷恋。他看着桂,穿过他出狱后维持平静的表情,看到了他心中燃烧的、更为本质的东西。
“御主,”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蕴含着斩断迷茫的力量,像是在讲给过去的自己。他或许会想起,在遥远的俱卢之野,当持斧罗摩询问他出身时,他那注定带来不幸的、坦诚的回答:“我是车夫之子。” 真相一旦出口,便再无悔棋的可能,也奠定了他此后被命运排斥的基调。迦尔纳直视着御主的眼睛,毫无停顿地坦承自己的想法:
“战争的形式,从不定义英雄的价值。我回应召唤,并非为了追求符合传说的战场。被需要之处,即是战场;御主的意志,即是我的枪锋所向。至于荣耀……”
他稍稍停顿,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回望了那个他最终血肉淋漓地倒下的、仅仅因命运与诅咒而倾覆的战场。
“……它存在于履行职责的过程本身,而非后世传唱的诗篇。请无需为此挂怀。”
“……是这样啊,”过了很久,桂突然笑了起来,此时的他看上去又像那个无忧无虑的、神采飞扬的小少年了。他轻声笑着,“谢谢你提醒我,迦尔纳君。”
不论怎样过分地纠结、执着地提醒自己,把自己当作置身事外的棋手,本质上都是一种逃避——逃避眼前这片泥泞的现实,逃避必须在这现实中做出选择的自己。狂乱的贵公子,桂小太郎,何时成为那种只会谋定而后动,不带头冲在最前面的谋士了?松阳老师如果看到这样的他,大概又要笑着敲他脑袋了。
“真是,在监狱里关的时间太久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腔中那股因回忆和感伤而淤积的滞涩感,仿佛也随之散去。目光再次抬起,落在迦尔纳身上时,已变得清明而坚定,一如五年以前,他面对着那些攘夷派的青年,规划行动的下一步时那样。
群体非常渴望服从,本能地臣服于自称为他们领袖的人。
而领袖的影响力量一般很少来自理性,而往往都来自声望与感情,并且,这种声望与感情仅仅属于个人,跟你的头衔和地位完全没有关系。
但领袖自己,却必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否则,群体便很可能陷入灾难。
他的视线转向窗外那一片被雨水模糊的、破败的江户。
“回到我们的战场上来吧……关于光明正大出现的、第六位从者——Saber,白夜叉。”桂的语速很慢,微皱着眉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开启一个尘封已久、沾满血污的匣子。“我认识的‘白夜叉’,是战场上最锋利的刀,也是守护同伴最坚固的盾。他的强大毋庸置疑,但他的每一次挥刀,目的都极其明确:或是为了撕裂敌人的阵线,或是为了守护身后的伙伴。”
那个迅捷如风、白衣似雪、赤红双瞳在战场上燃烧的身影。
“银时是我们几个当中最讨厌战场的一个,即使不认识志村妙、即使是为了抢夺令咒,他都不可能对着医院里的病人挥刀。”
“是了……他不可能,对着病人挥刀。除非,这个‘白夜叉’里面装着的,根本就不是坂田银时……他和Berserker一样来自于平行世界?不、不对。”
“强大的力量,张扬的现身方式,看似凶狠、足以致命的攻击……但最终,连‘夺取令咒’这一对御主而言最直接、最有利的目标都未能达成,就主动撤退。结果,仅仅是造成了混乱、恐慌,以及……成功地让‘白夜叉’这个名字,与一场针对救助中心的、无差别的恐怖袭击画上了等号。迦尔纳君,你不觉得,他的行为充满了……‘表演性’吗?”
这个词一说出口,连桂自己都觉得无比贴切。
“对,他不像是在执行命令,更像是在……演戏。刻意地展示力量,刻意地制造恐怖,刻意地……扮演一个‘灾难’的角色。”
迦尔纳再次充当了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您的意思是,Saber,和其御主,目的并非单纯赢得战争,而是在进行某种展示?”
“是的。” 桂肯定,“他在刻意塑造‘白夜叉即灾难’这一印象。这与我所知的银时的本质,截然不同。即便双手染血,银时的内心也从未背弃过想要守护的东西。而现在的这个‘白夜叉’,他的行为空洞而扭曲,仿佛被抽离了内核,只剩下一个符合传闻的、可怖的空壳。”
他停顿了一下,让窗外的雨声填充短暂的沉默。更深层的疑惑随即浮上心头。
“可是……那个未知的御主,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个只剩壳子、提线木偶一般的从者,对他有什么好处?”
桂拧起眉,受限于信息,他无法分析出更多。
可是,攘夷派势力终究只兴起了十数年,对于那些被权贵和皇室层层密封的、不知真假的关于魔法的一鳞半爪,他们还是很难看到。
咚咚。
“桂先生!”是举着牌子的伊丽莎白,它刷刷写得飞快。
“雨好像小一点了,我去找几松小姐订荞麦面!您要吃什么?”
“几松小姐?放着我来!”桂双手撑住桌面,迅速起身。
然而,他的动作只持续了一瞬。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以及手背上那两道鲜红的令咒,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那股突如其来的劲头迅速消散。他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又重新坐回了原位,声音也恢复了平静。
“……等之后吧,等这些事情结束了。我要两人套餐。迦尔纳,你吃什么?”
“我是从者,无需进食。”
“是加了红豆馅的茶泡饭,还是撒了海苔碎的?”
“?”迦尔纳眼神中的疑惑都快溢出来了。
几松小姐开的……不是拉面店吗?有荞麦面就算了,为什么连茶泡饭都有?
“迦尔纳君,看来只有圣杯教你的知识,还是很难理解江户的饮食文化啊。真正的美味,精髓就在于灵活性!比如几松小姐的荞麦面!”
迦尔纳隐约觉得问题应该不出在这里,不过既然御主提问了,按照规矩,他应该回答。
于是他郑重地回复:“御主,据我分析,甜味谷物与茶汤的结合会引发淀粉的糊化,可能影响魔力回路的纯粹性。海苔作为海洋植物,其矿物质含量或许更有利于从者实体的稳定。”
“那就海苔碎。伊丽莎白,你吃什么?”
“桂先生,”马克笔的字迹有些潦草,“现在食物有限,几松小姐规定两人套餐必须食客到场才能购买,或者提供照片。”
“为了防止浪费食物啊……”桂点头,“不愧是几松小姐。”
不过作为一个逃狱的通缉犯,他的照片肯定是不能拿出来的,该怎么办呢?
立刻伪装成假发子显然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是桂小太郎有别的办法,他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条手绢,又掏出一副折起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摊开在伊丽莎白面前,其上赫然是一个银色卷毛睁着死鱼眼挖鼻孔的黑白照片。
他让伊丽莎白架起摄像机,头发垂下来挡住脸,一抹眼角,哭得颇有几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样子:“我也想带他去啊,可惜我的兄弟银时……可怜的银时,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早早地离开了我们……”
他用余光悄悄询问伊丽莎白:应该差不多了吧?
桂先生!
小心!
什……?
一只手搭在桂小太郎的肩膀上。
“不巧,”穿着真选组制服的同款卷毛笑眯眯地,“你的兄弟好像从地府爬回来了。”
土方十四郎靠在门口,分了伊丽莎白一支烟。天人摆了摆手,意思是桂先生回来那我就正式从良了。
两天几乎没给出烟的土方神情有点郁闷,他咳了咳嗓子。
“桂,”他说,“澄夜公主想要见你。”
下回,Assassin的场合!有追读读者的话,可以来猜猜Assassin组是什么身份~猜中了的话可以找作者点梗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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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