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旅社,房间306。”
孟朝夕按照王也发来的地址反复确认了两遍,跟着导航绕了两圈终于在之前擦身而过的蛛网般交错的旧巷里找到了王也现在藏身的旅馆。
霓虹灯牌“如意旅社”的“如”字只剩半边,在潮湿的夜里泛着幽幽白光。窗外是错综交织的晾衣绳和防火梯,影子投在斑驳墙上像是符咒般怪异。
孟朝夕站在路口四处打量了一下,四通八达,没有死路,但每条岔道都浸在昏昧中,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这种环境让孟朝夕恍惚,她怎么也没办法把这些和王也联系在一块。毕竟王卫国对王也算是疼爱有加,况且王家也是大富大贵的家庭,在衣食住行上从不会亏待他,总是要给他最好的,王也也从未表示过拒绝。
可现实就这样荒诞的展开在孟朝夕面前让她有些想发笑。怎么就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呢?
要是王卫国知道王也所谓的散心旅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不是立马就打电话把王也骂一顿并甩给他十几万,让他别在外丢人现眼,保不准会直接打算把王也抓回来,按着他让他继承家业。
家里又要闹得一阵鸡飞狗跳,就像当初王也和王卫国坦白要出家那次一样。不过这也快要和她没关系了,孟朝夕这么想着走进旅馆。
孟朝夕推门进来时,王也正倚在掉漆的床头,试图用没受伤的手去够水杯。房间十分狭小,一股廉价消毒水夹杂着旧地毯发霉的味道充斥在空间里。唯一的光源是床头一盏瓦数不足的灯泡,在王也打着绷带的侧脸投下浓重阴影。
听到门响,王也猛地回头,脸上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惫懒的笑:“哟,来啦?这地儿……不太好找哈。”
绷带从他额角斜缠到颧骨,盖住了半边眉毛,白色纱布下隐隐透出点暗红。他下意识用指节蹭了蹭鼻尖,眼神飘向墙角的水渍。
孟朝夕略微扫了一眼,没说话。她反手轻轻关上门,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脱下沾了夜露的外套,挂在门后那枚摇摇欲坠的挂钩上,动作平静得像在自己房间。然后,她走到那张弹簧都快刺破床垫的单人床边,挨着王也坐了下来。
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下沉陷。两人的重量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逼仄。王也的身体瞬间绷紧,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混合着她身上清冷的、带着点雨雾的气息,将他包围。
孟朝夕侧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他缠着绷带的额角。没有质问,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深海般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专注。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点室外的微凉,径直伸向那圈刺眼的白色。
王也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的手掌宽大,完全裹住了她纤细的腕骨。孟朝夕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或许是在牵着她的手四处闲逛时,或许是当她书看了一半疲惫的躺在王也腿上,歪头就要睡,伸手为她遮住双眼时,又或许是另外的种种。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
时间在此刻仿佛凝固。灯泡发出细微的电流嗡鸣。窗外不知哪家水管漏水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王也的手心滚烫,能清晰感受到她腕间脉搏的跳动,一下下撞击着他的指尖。
孟朝夕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终于无法再逃避、闪烁着复杂情绪的眼睛——疼痛、疲惫、心虚,还有一丝…哀求?就算这样也不肯向她展露一点感情,哪怕是一点爱意。
长久的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发酵,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彼此交缠的呼吸声,和手腕处传递的、越来越清晰的脉搏共振。
就在王也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喉结艰难地滚动,想要说些什么打破僵局时——孟朝夕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像一把最锋利的柳叶刀,精准地切开了所有伪装:“……就非要当这个救世主吗?”
没有责备,没有不解,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疲惫和心疼。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不是激起涟漪,而是直坠湖底,砸在王也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救世主”三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唇间吐出,却像三座大山轰然压向王也。它剥开了他“入世止戈”的宏大外衣,**裸地指向他内心深处那个无法摆脱的责任感、那份因风后奇门而生的宿命枷锁、以及……那份近乎自毁的赎罪冲动。
她不是在问他为什么管异人的事,她是在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遍体鳞伤的地步?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
像风一样无形却又无处不在地环绕在他身边,总是从细微处发觉他的异样。这次不同以往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颈,头抵着头默不作声的让他能够依靠片刻。而在这一刻,孟朝夕选择戳破这场幻境——只是这次她问出了口。
王也抓着朝夕手腕的手指,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眼中最后一丝强撑的惫懒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近乎狼狈的脆弱。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我不是救世主”,想解释“我只是想止损”,想告诉她“有些事看到了就不能不管”……但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里,被那双沉静如海的眼睛堵了回去。
床头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绷带下的伤口似乎在隐隐作痛。朝夕手腕上的脉搏,依旧在他掌心下清晰地跳动着,像无声的控诉,也像温柔的羁绊。
房间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窗外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几声野猫的嘶叫,尖锐而凄惶,划破了粘稠的夜色。那盏瓦数不足的灯泡,光线似乎又暗了几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孟朝夕的目光描摹着他绷带下消瘦的轮廓,眼底翻涌的心疼再也无法抑制。她抬起未被束缚的另一只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微颤,轻轻抚上了他完好的那侧脸颊。
王也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瞳孔瞬间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她。那目光里有震惊,有慌乱,有本能的退缩,但更深的地方,却猝不及防地泄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贪婪的期待。像久困黑暗的人骤然窥见一缕微光,明知不该靠近,却控制不住地想要汲取那一点温度。
他的脸颊在孟朝夕微凉的指尖下,温度迅速攀升。她清晰地感受到他下颌线瞬间绷紧的弧度,还有从自控中悄然流出的战栗。
王也这个人,实在是太好猜了。
他的感情和他的人一样,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溪流,自以为藏在水底的石缝里,却不知那粼粼波光早已将一切映照得无所遁形。只有他自己,才固执地相信那片深不见底的隐瞒。
孟朝夕看着他那双写满挣扎和渴望的眼睛,心底涌起铺天盖地的酸楚和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她低低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下,却足以压垮王也最后一点强撑的理智。
下一秒,孟朝夕松开了抚着他脸颊的手,也任由他无意识松脱了对她手腕的桎梏。她没有后退,反而向前倾身,将自己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依偎进他的怀中。
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缠着绷带的伤处附近,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骤然失控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耳膜。
这是一个全然交付的姿态。
她的手臂环过他的腰身,掌心贴在他紧绷的脊背上,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暖流。她将自己缩进他怀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鸟,又像是一场沉默的献祭。
依旧和小时候一样空空的占据他整个怀抱。只要王也稍微用点力气,哪怕只是一点点,就能轻而易举地推开她。
然而,王也的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被投入熔岩的寒铁。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那个拥抱袭来的瞬间被抽空了。
他挺直的脊背僵在那里,双臂垂在身侧,手指神经质地蜷缩着,指节捏得发白。他像一座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塑,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孟朝夕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膛,鼻尖萦绕着消毒水和属于他的、带着血腥气的独特气息。她能感觉到他身体传递出的巨大恐慌和抗拒,也能感受到那僵硬外壳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同样巨大的渴望,矛盾的撕扯几乎要将他一分为二。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澄澈的决然。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入他翻涌着风暴的眼底。
“抱我。”孟朝夕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冰凌裹挟着千钧之力砸碎在狭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或者推开我。”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退让,平静地宣判: “你总要选一个。”
她微微垂眸,视线落点是他因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如同困兽于笼中挣扎。 “这种事情,”她的声音含着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不容置疑, “没有中间值。”
最后两个字落下,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朝夕看着他,清晰无比地,第一次,没有叫他“哥”。
“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