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碧波湖沉浸在静谧之中。
明月高悬,秋蝉长鸣。
湖心亭四面的轻纱随着夜风轻轻拂动。
连城璧独自立于亭中,凭栏远眺,眉心微蹙,显然思绪纷繁。
沈璧君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沿着九曲回廊缓缓走来。
她一身素雅长裙,宛如一朵悄然绽放的夜莲。
“城璧……”她柔声道,“把喝药了吧。”
连城璧转过身,微微颔首:“有劳你了。”
沈璧君走上前,用白瓷汤匙轻轻搅动,细心吹凉后,才递到连城璧唇边。
连城璧微微一笑,顺从地喝下。
待汤药见了底,沈璧君才将碗勺放置一旁,拿出手巾,替连城璧擦了擦嘴角。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没什么。”连城璧唇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不过是消耗一些真气罢了,歇一歇就无碍了,不用担心。”
“嗯。”沈璧君轻轻点头,不再多问。
连城璧的目光重新投向湖面,沈璧君则低头整理着衣袖。
一时间,两人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我刚刚去看过阿石了。”
最终还是沈璧君打破了这份令人难耐的寂静。
“她也一切都好,城瑾正和她聊得高兴,应该是完全没问题了。”
她抬眸,悄悄觑着连城璧的神色。
“你就放心吧。”
“我?”连城璧的眼神不自然地闪了闪,避开她的注视,“我有什么放不放心的……”
“是吗?”沈璧君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你刚刚发呆的时候没在想着阿石?”她顿了顿,故意换了个说法,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或是怀瑛?”
“璧君……”连城璧的语气带着几分罕见的无奈,声音低沉了下去,“我……你别误会……”
“误会?”沈璧君揶揄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做了什么,引得我误会了?”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向来口齿伶俐的连城璧,此刻却像是杨开泰附体了一般,变得吞吞吐吐,解释不清。
沈璧君看着这样的连城璧,倍感新奇有趣,又有那么些许幸灾乐祸。
——之前她和萧十一郎的纠结与为难,连城璧总算有了切身体会。
她并不急着戳穿或挑明,只是暗自想着,待哪天连城璧不得不对阿石表明心迹的时候,自己定要做个悠闲的看客,好好围观他那时的窘迫模样。
这么一想,她竟觉得与眼前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莫名拉近了一些距离,少了几分隔阂。
“城璧……”
沈璧君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夜风拂过铃铛,清脆悦耳。
她暂且放过了结结巴巴的连城璧,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处。
“你说,怀瑛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连城璧几不可闻地长舒一口气,微微摇头,语带疲倦道:“时间太久远了,我追查得也太晚了……”
月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你大抵有所了解……彼时我受制于父亲,无法将自己的人安排进百草山庄。蛰伏多年后,终于迎来了合适的时机,得以探寻真相,却是线索寥寥,诸多事情根本无从查起。”
“那……”沈璧君踌躇着开口,手指捏着帕子,“就不能直接和怀瑛说清楚吗?”
她虽是纤纤弱质,可骨子里却更爱直来直往。
在她看来,坦坦荡荡地说开了,或许对所有人都更好一些。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连城璧苦笑道,“可她不承认自己是怀瑛,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转头注视沈璧君,眸底跳动着几分焦灼。
“你我都清楚她本性如何,她不愿意说,就是不能说,若是逼问她,除了惹她反感、将她推得更远之外,不会有任何作用。”
沈璧君不得不承认,连城璧分析得很有道理。
这的确是阿石的作风。
“再者,她的本事你都瞧见了。如果她跑了,就像十年前那样消失了,我根本就没有把握能再找到她。”
连城璧长叹一声,无可奈何。
“到那个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
面对陆怀瑛,连城璧总是束手无策的。
“我明白了。”沈璧君轻轻握住了连城璧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连城璧微微一怔。
“好在她到底是回到我们身边了,不是吗?”
沈璧君的脸庞在月色下辉映着温柔而充满希望的神采。
“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和她相处,让她重新信任我们。”她不由雀跃道,“说不定她就会把一切都说给我们听呢?”
连城璧望着沈璧君那双盛满期盼的眼眸,扬起了唇角:“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乐观。
凭着直觉,连城璧认为这里应是另有内情。
或许其中曲折,连怀瑛自己都无法辨明。
也不知,这重重谜团,到底会否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呢?
“我去练功房了。”连城璧收敛心神,整理了一下略微褶皱的衣袖,“你回去好好睡吧。”
沈璧君顺从颔首:“嗯。”
“啊,对了。”连城璧像是忽而想起了什么,状似随意地问道,“割鹿刀……真的没有人拔出来过吗?”
沈璧君怔愣片刻,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他如此突兀转变的话题。
“刀鞘上刻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连城璧继续笑问道。
沈璧君如实摇头,全无作伪。
“哦……”连城璧意味不明地感慨道,“我想你也不清楚吧……”
说着,他抬脚就要离开。
“城璧……”沈璧君叫住了连城璧。
“怎么了?”连城璧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沈璧君定定望着连城璧的双眸,“我真的不清楚关于割鹿刀的事。”
她想起阿石曾对她说过,连城璧心思深沉,考虑事情往往会反复推敲。
身为朋友,对连城璧别扭多疑的性格已有所了解,她不希望他误会她什么。
“城璧,我没必要骗你。奶奶既然把割鹿刀交给了你,就代表她完全信任你。”
沈璧君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们之间认识了至少二十年,就算没有爱情,也有一些情分在。虽然因为长久的分离,你我生分了许多,可到底……”
她低头咬了咬嘴唇,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我们到底是拜了堂成了亲,这段时间也磕磕绊绊相处了过来。从小到大,我的朋友不算多,有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怀瑛。”
她的目光恳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不清楚吗?”
她深深地看着他,最终轻声请求。
“你能不能试着坦诚一些,多相信我一些呢?”
秋风乍起,带着凉意掠过湖面,吹得回廊尽处那盏孤灯摇曳不定。
连城璧沉默地矗立着,月光与灯火在他俊朗的脸上交织出无法捉摸的剪影,无端端让人心生孤寂与不安。
犹豫半晌,他缓缓开口。
“璧君,对不起。”
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处,似有暗流在蠢蠢欲动,却无法冲破浓雾。
“我只是习惯了。”
蓦地,沈璧君没由来的一阵鼻酸。
“有时,我甚至不太相信我自己。”
——
深夜的连家堡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形影不离的白绿老头常年睡在一间东西暖阁相连的卧房中。
此刻,他们正在各自的床榻上陷入沉睡。
然而两人的睡容却并不安详,眉头紧锁,满头大汗,仿佛正在经历着什么可怕的梦境。
梦境中,他们站在一片迷雾笼罩的空地上,彼此怒目而视。
平日里嬉笑怒骂的老友,此刻却如同陌路,眼中只有冰冷的敌意。
“你这个老不死的,看我今天不收拾你!”白杨怒吼着一拳挥向绿柳。
绿柳侧身避开,反手就是一掌:“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两人在梦中打得不可开交,招式凌厉,毫不留情。
最可怕的是,当白杨在梦中抄起一把长剑刺向绿柳时,绿柳竟也拔刀相向。
刀剑相交,发出刺耳的铮鸣。
白杨的剑尖划破了绿柳的衣襟,绿柳的剑则擦过了白杨的手臂。
“啊——!”
两人从梦中惊醒,猝然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气。
他们几乎是同时跳下床,与对方惊骇对视。
白杨抹了把冷汗,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瞪大眼睛,指着绿柳的手臂:“你、你的手……”
绿柳低头一看,自己的左臂上赫然有一道血痕,正是梦中被剑划伤的位置。
他猛地抬头,也指着白杨的肩膀:“你的肩膀……”
白杨低头一看,自己的肩头衣服破了一道口子,下面的皮肤红肿一片,正是梦中被刀砍中的位置。
“怎么会这样?!”白杨脸色大变,凑到绿柳身边仔细查看那道伤口,“这明明是梦里……”
绿柳面色凝重,沉吟道:“逍遥侯!”
他猛地一拍大腿。
“逍遥侯实在是太厉害了,居然用幻术将我们催眠,混淆我们的思想和记忆,还入侵了我们的梦境呐!”
“咱们还是着了他们的道了!”白杨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怎办呐!这要是天天做这种梦,咱们俩非得自相残杀不可!”
“怎么办……”绿柳拍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有了!咱们俩这两天谁也别睡了,可能过两天就没事了!”
白杨欣然同意:“好!”
他忽然不放心地看向绿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会成心杀我吧?!”
绿柳气得吹胡子瞪眼:“无聊!我怎么会要杀你啊!”
他也警惕地瞅了瞅白杨:“唉?你不会想到要杀我吧?”
“废话!”白杨呸了一声,恼怒道,“四十年的交情谁杀谁啊!”
“依我看,咱们赶紧去问问今天带回来的那个小伙子!”绿柳指着门外说道,“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啊!”
“好好好!”白杨连连点头。
两人急匆匆地处理了伤口,换了衣服就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