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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较重的伤处都好转后的某一天,朔也被接到了的场家。
“朔也少爷,这是您的房间,和静司少爷的房间相邻哦。”
朔也红着脸,被温柔的女仆姐姐迎进自己即将久居的地方。
这是一间宽敞的和室,即便已经摆放了精致而齐全的家具也不显局促。
不出意料的,是和铃木家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铃木家族没落已久,原本宽敞的老宅早在祖父那一辈就出售了,后来几经辗转,铃木先生带着妻子在工作的地方稳定下来,随大流一般建造了一户建的房子,可能比寻常的一户建稍微宽敞些,但和的场家这样的和式庄园完全是两回事。
朔也觉得,哪怕只是这间和室,也太大了。
充满了陌生而多余的空间,让人不安。
不过如果说出来的话,一定很失礼吧。
难免有些拘谨的朔也跟着女仆千夏参观了庄园的一小部分,多是朔也日常可能需要去的地方。
在熟悉环境的路程中,朔也偶尔会看到一些穿着黑色和服的人在庄园里走动,但那不是令他感到惊奇的部分。
让朔也忍不住驻足停留的,是跟在那些人身后的,妖怪们。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朔也的身边就经常出现各类妖怪。
一开始,朔也根本分不清它们和人的区别,只以为那是一些长得不同的人类。
直到父亲发现他的异常,告知他妖怪的存在和家族的历史。
不听、不看、不言——这是父亲对朔也的严厉要求。
不和妖怪对视,更不能和妖怪对话,不能让妖怪知道他能看见它们,只有不和妖怪产生任何联系,才是最安全的。
但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难了。
越要显得不在意,反而越在意。
更何况朔也的力量随着成长越来越强,站在人群中的他对妖怪来说可能像黑暗中的烛火一样显眼。
逐渐有妖怪特意找上朔也,它们有的是好奇地戏弄他,更多的则是带有恶意的窥视和觊觎。
为减少父亲的担忧,朔也开始翻找家族先辈们留下来的笔记,努力自学各种不知道是否有用的奇怪知识,磕磕绊绊地驱赶各种妖怪。
这样的过程当然足够糟糕,甚至随着朔也驱赶的妖怪增多而越来越糟糕,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袭击不分昼夜地随机出现……那真是一段让人提心吊胆的噩梦。
总之,朔也厌恶妖怪。
“朔也想拥有式神吗?”
朔也转头看向身后,的场静司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静司先生。”
朔也微微鞠躬打了招呼,再看向窗外时,刚刚的那些妖怪式神们已经不见踪影了。
“静司先生,式神必须是妖怪吗?”朔也蹙眉问道。
的场静司微微挑眉,有些诧异,他想了想,回道:“虽然没有听说过存在不是妖怪的式神,但……也许还有其他的方式。”
“那些足够强大的妖怪,真的会心甘情愿被人类驱使么?”
朔也怀疑地说道:“它们所追求和遵循的,和人类完全不一样,不是吗?”
的场静司看着男孩表情严肃地质疑,不禁笑了起来,他揉了揉朔也的头发。
“是啊,还真是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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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傍晚,的场静司带着朔也去往餐厅。
为了欢迎家族新成员的到来,今晚是比较正式的晚餐,家族里重要的长辈都会过来。
朔也跟在的场静司身后安静地走着,当路过一扇门前时,奇怪的感觉让朔也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的场静司转过身,看着朔也像是炸毛的小猫一般警惕地盯着对面那扇门。
“这里……很奇怪。”
朔也有些紧张。
“啊,很敏锐呢,朔也。”
的场静司笑着走过去,拉开门,“既然感兴趣的话,一起看看吧。”
朔也慢慢地挪到门口,戒备地往里看去。
这是一个像收纳室一样的空间,整齐摆放的架子上放满了各种奇怪的东西,朔也的视线在室内逡巡,而后落在一个漆黑的陶壶上,壶口贴着封条。
“是被封印的妖怪吗?”
朔也有些好奇,但依然谨慎地站在门边,不愿意靠近。
“应该是七濑桑最近刚封印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的场静司拿起陶壶看了看,再看向朔也时,又被朔也紧张的表情逗笑了。
“看来朔也真的很讨厌妖怪。”
朔也始终没有迈进房间里,整个人流露出默默地排斥,就连小心翼翼扒在门上的手都显露出抗拒的姿态。
的场静司的视线扫过男孩依然绑着绷带的双手,放下陶壶。
“走吧,朔也。”
关上房间的门,的场静司自然地伸出手。
朔也不太放心地看向那扇门,一边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放到了那只更大一点的手里。
“那个,就这样放在这里,可以吗?”
“不用担心,虽然会溢出一些妖气,但其实封印很强,那家伙是没法在的场家乱来的。”
“哦……”
“朔也,真可爱啊。”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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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长久传承的大家族在大部分人的想象中都是非常守旧的,就连生活里也延续了繁琐而讲究的规矩。
但实际上,的场家的内部氛围并没有那么严肃。
尤其像朔也这样有天赋的孩子加入的场家是一件让大家都感到振奋的事情。
来参加晚餐的长辈们都对朔也很和蔼,也对的场静司的表现感到有些意外。
的场本家最年轻的这一代,只有的场史信和的场静司两个孩子。
身为长姐的史信性格乖僻,和弟弟静司的相处不算融洽,两个孩子经常互相较劲。
理所当然的,静司的性子也不算亲和,甚至时常因为过于直接而显得傲慢。
很难想象这样的静司会很亲近地照顾另一个人。
但现实就是,自从晚餐开始,的场静司一直关照着坐在他旁边的朔也。
不仅让人将筷子换成了叉子,方便手伤未痊愈的朔也使用,还将自己桌上的餐食和朔也的调换了一些。
“静司少爷似乎很喜欢那孩子。” 坐在的场家主附近的某位长辈突然低声笑说道。
其他人闻言纷纷看过去,三三两两的讨论起来。
“史信小姐离家后,本家这边就只有静司少爷一个孩子了,大概是有些寂寞吧。”
“静司少爷也开始担起作为兄长的责任了。”
“是呢,这两个孩子看上去就像亲兄弟一般。”
……
的场家主非常满意。
成年后加入的场家的除妖师们,更多考虑的是利益。
但朔也还很小,他会让静司亲自照顾朔也,当然是希望两个人结下手足情谊。
一个强大又有情感羁绊的助力,可以帮助静司让这一代的的场家更加稳固。
静司能如他所想一般的执行,仅这一点,就已胜过叛逆离家的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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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餐,又处理了不少事务,刚回到房间的的场静司就被照顾朔也的千夏堵在了门口。
“朔也不愿意洗澡?”
的场静司愣了一下,而后想起朔也还未痊愈的双手,现阶段肯定不能沾水。
之前在医院的时候,应该是护工或者铃木先生帮他洗的,现在……
的场静司看向担心的千夏,瞬间明白了,他忽然笑起来。
“我来帮他吧,那孩子应该是太害羞了。”
千夏眨了眨眼睛,掩嘴笑了。
“真可爱啊,那就麻烦静司少爷了。”
被女仆姐姐夸赞可爱的朔也,没过多久就被脱光光,高举着缠着防水膜的双臂,满脸通红、一声不吭地坐在了浴室的小板凳上。
的场静司拿着花洒开始给朔也洗头,动作有些生疏。
毕竟,这是静司从未有过的体验。
的场一门分支很多,族内比静司年幼的孩子有不少,但不知道什么缘故,那些孩子都有些畏惧他。
其实不光是孩子,他也不招动物喜欢,所以不仅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就连照顾小动物的经验也没有。
但像朔也这样的孩子,某些时候不是和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么?
的场静司揉搓着手里细软的头发,心不在焉地想着。
“唔!”
朔也闷哼了一声。
的场静司低头看过去,“啊,抱歉,扯到头发了吗?很痛吗?”
手里的小脑袋点了点,又摇了摇。
的场静司盯着眼前的小脑袋看了一会儿,手上的动作更轻了一些。
可真是难办啊。
让习惯拉弓的手做这样的事,果然有些勉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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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后回到房间的朔也,终于从难为情的状态里解脱出来。
他趴在松软的床褥上,努力给自己催眠,静司先生帮他洗澡总比女仆姐姐帮他洗好多了,至少都是男孩子!
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深深叹了口气。
手上的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朔也看向从双手缠绕到手臂的绷带。
封印那只妖怪时,冲击过来的妖气像利刃一样,严重地割伤了他,最深的地方都能看见骨头。似乎也因为残留妖气的缘故,伤口疼了很久,而且愈合得很慢。
妖怪真的好讨厌。
朔也在心里抱怨着,慢慢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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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朔也浑身冷汗地从噩梦中惊醒时,有些后悔。
不该睡前想起那个妖怪的。
他缩在被子里,在夜灯昏黄的微光里打量着房间。
就像他白天感知到的那样,房间太大了。
那些被昏暗笼罩的空荡角落,似乎成了某些未知之物的温床,似有若无的窥视感在其中游走,蠢蠢欲动。
朔也瞪着双眼,和整个房间僵持了一会儿,突然披着被子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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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场静司醒来时,深夜已过半。
这不是寻常的规律。
他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向门口。
隔壁就是朔也的房间。
的场静司轻轻拉开隔壁的门。
夜灯还亮着,但床褥上却没有人。
静司打量了一圈,走向一边的壁橱。
当壁橱被拉开时,裹着被子缩在角落的朔也脸正憋得通红。
睡梦中的男孩努力蜷起自己的身体,额发被冷汗浸湿,牙齿咬得紧紧的,偶尔发出不安的呓语。
“朔也。”
的场静司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朔也猛地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
“朔也,还好吗?”
的场静司看着朔也的视线逐渐聚焦,那只琥珀色的异瞳在极微弱的光线里却显得出奇的亮。
朔也大口喘息了一会儿,随着呼吸慢慢平缓下来,异瞳也逐渐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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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场静司没问朔也梦到了什么,而是直接把朔也领到了自己的房间。
新的床褥就铺在静司的旁边。
两人在沉默中重新躺回各自的被子里。
静司房间里没有夜灯,漆黑一片,而且出奇得安静。
在这种静谧的空间,一个人的呼吸可以暴露很多事情。
的场静司侧过身,看向朔也睡着的方向。
“还是很害怕吗?”
少年轻缓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很温柔。
“那到我怀里来吧。”
过了一会儿,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朔也像是静司想象中的猫咪一般,摸索着钻到了他的身边。
朔也侧身,将双手小心地收在身前,微微低着头,依然是蜷起来的姿势。
的场静司放下刚刚掀起的被子,手顺势揽过朔也的背,像撸猫一样轻轻地抚了抚男孩瘦巴巴的脊背。
这一次,朔也安心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