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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The Mists of Dra 第118章 Chap.3:荷雅门狄(5)

作者:angel特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5-05-11 18:27:52 来源:文学城

XIII

- 十四天后 -

她被一阵朦胧而遥远的嘈杂声弄醒了。

方才她做了个深远的梦,脑中却出现了电闪和雷鸣的巨响,使它变成了一个由惊吓收场的恶梦。

其中的细节,她仍然还记得。她梦到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存在,才是她将其视为恶梦的真实来源。

雅麦斯。

梦中的他们翻|云|覆|雨,脸对着脸,鼻尖抵着鼻尖,仿佛一尊雕塑被打碎的两半,紧密贴合,嵌入对方的轮廓,彼此间没有一丝距离。突然,疑似打雷的冲击声惊响了,她的意识脱离梦境,回到了这间装饰简陋但不乏舒适和温暖的屋子里。

荷雅门狄把身子撑起来一点,想看清楚周围的景致是不是现实世界,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睡在床上的,身上也没有盖着毛毯。

她入睡时分,外面正艳阳当头,如今,垂死的夕照穿过窄窗射入,在深黄色木头地板上投下一块橙色。她立刻知道了缘故。自己不是自然睡着,而是又一次跌入了昏迷。

然后,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就这样乘虚而入地走进了她的梦境世界。

他已经不可能再掌控她的生活。那段烈火焚身般的爱情,已经破灭了,可当事人之一却成为了她生命中挥之不去的一个幽魂,迟迟不愿消失,用另一种方式,屡屡侵犯她的生活……而且还是那样的梦。

荷雅门狄一边痛苦地拷问自己的内心,一边从小镇镇长家的客房地板上爬起来。

至少,他还是影响了自己的,不是吗?

理性的声音告诉荷雅门狄,不能在雅麦斯带她来的镇子待太久,更不能投靠他推荐的镇长家。她确实没有这么做,坚决拒从雅麦斯的建议。那晚,她靠着镇外的围墙昏昏入睡,第二天清晨醒来后,故意把自己的衣服弄脏,装成一个乞丐,坐在小镇入口,往来的镇民无不好奇打量这个陌生又可怜的女孩儿。有人将异乡人的事情报告了镇长。最终,在回答了镇长自己为何漂泊至此的原因后,她被这个善良的老人领回了家。这只是天意,她安慰自己。

年过五十的镇长,有一个结婚三十年的老伴,三个年长的儿子,和一个稍小的女儿。但荷雅门狄只见到两个儿子。小女儿塔丽莎比她大不了几岁,是个有着浓密金色卷发的大美人儿,喜欢刺绣和绘画,年纪兴趣相仿的两个姑娘很快成为了闺中密友。镇长家的房子很大,有一个铺着兽皮、能容纳五六十个人的前厅,仲裁民事纠纷的公务便是在此处进行。因此,能腾挪出一个空房间给落难的荷雅门狄居住,完全不成问题。

当镇长问她从哪儿来的时候,她说自己是从狭海北边的村子流落过来的。村子发生了雪崩,所有亲眷和同村人都被吞没了,好心的船夫载她过海,但也无力养活她,于是她才会沦落到这个镇子乞讨。她至少说了一半真话。双方语言互通,荷雅门狄的态度又非常恳切,博得了镇长一家的同情和信任。这里的爱沙尼亚人确如雅麦斯所说,对外乡人非常热情和宽容。

小镇唯一不好的地方,恐怕就要属之前荷雅门狄与追捕者发生冲突的森林离这儿太近了。但是,三天的平静生活让她暂时放下了这个不稳定的因素。她的伤势需要处理,只能暂留一阵。

当新生活安顿妥当后,她开始处理身上的伤。现在,又一次的意外昏迷使她不得不对它重视起来了。她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拨开衣物,把包好的纱布拆开来,露出左胸的皮肤。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第一次正视这个伤。

烧焦的皮肤向外翻卷,有着毛糙的轮廓,边缘处微微上翘。整个伤口红里发黑,呈一种糜烂的状态。中心的焦黑地带,隐隐升腾起一股她不常接触、却并非一无所知的黑暗力量。再往内深上两公分,就能伤到她的心脏。

太反常了。它至今都没有好。算算日子,从逃出卡塔特到今天,已有两周时间了。这简直是不应该出现的状况。

盯着糜烂的伤口处微微冒起的黑气,仔细研究了一番,对任何一种魔法都十分精通的荷雅门狄,顿时如坠冰窖。她突然想到一个最可怕、却也最合理的解释。

诅咒。

伤口不会愈合,全身会从受伤的地方开始一点点溃烂,直至蔓延全身,最终化为一滩血水而死的黑魔法。

如果猜测成真,那无疑是比梦中闯入雅麦斯,更令人难以承受的打击。

“——”荷雅门狄陷入想要发火,却没力气发火,也不知道该对谁发火的沉郁中,呆呆地看着床边油灯上低低烧着的火苗。难道自己注定要背负着诅咒,过活一生?她恨自己没能早点发觉这件事。但是恨意帮不了她消除这个诅咒。

适时,酷似雷鸣的冲击声又响起了,屋外有人声跟着起哄,含混不清的噪音直刺入她的耳膜。荷雅门狄愣了一下,发现情况不对后,把窄窗半开,张望外面的人群。

西南方向的玫红天空,闪烁着一个个短暂的火花,好像星星在眨眼。闪电咆哮着,劈下有力的花白印痕,随后变得暗淡。一阵狂风大起,冲开彩霞,推动着密云,在空中搅合出一个巨大的旋涡。飓风伴随狂放不羁的落雷猛烈冲涌,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颤动。然而,这光打雷刮风却不下雨的诡异天象,却使观望的镇民逐渐感到不安。她优异的听力能让她知道人们在议论什么。

“噢,上帝显灵了!不虔诚的人必将遭受惩罚!”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赶紧闭眼在胸口猛划十字,祈祷上帝的怒火不要殃及自己。

“是雷神托尔,在挥舞他的战锤!”另一个衣衫凌乱的大老粗随后大声说道。这个人被大家用异样的眼光鄙视了。

只有荷雅门狄明白,那连续的火花、闪电和飓风代表什么。她心悬不定地远望西北的高空。那阵阵闪光,汹汹雷鸣,都来自卡塔特山脉的方向。保卫着人类安全的龙族的地盘正在遭袭,战况一定非常惨烈,结界的防御系统已经坏掉了,十多个山头暴露出来,遥遥望去,宛如破土而出、突兀生长在高空的春笋。卡塔特山脉的疆域如此广大,普通人只要视力良好,也能清晰看到山体的大致轮廓,但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东西,不知道龙族的存在,倒也不至于往深层次想。在普通民众眼里,大概会把天空中的奇观异象当作某种神迹来膜拜,或单纯地视为焰火、礼炮之类的东西。

然而荷雅门狄知道实情。原来,这才是出现在噩梦结尾的声音。

她还在思索,不一会儿,地平线上就快要沉落的夕阳,突然迸发出比正午时刻更加耀眼的光芒。人们再次被这反常的现象震惊了,恐慌的气息在人群中迅速蔓延。祷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把眼睛闭了起来,不敢抬头张望,害怕这会是一场突然降临的天灾。

但很快,太阳就恢复了正常。闪电和飓风也都平息了。

在人们欣喜的欢叫声中,荷雅门狄默默关上窗,思虑片刻后,决定收拾行装。

必须离开。这地方到底还是离卡塔特太近了。如果有其他术士继承了那三个失败者的使命追到这里来,她一定不会觉得意外。

荷雅门狄把这些天始终随身不离的布袋子从床底拿出来,里面的存粮已经不多了,她将桌上的纸和画笔放了进去,然后扎紧袋口,又打开衣橱取了件干净的麻布长裙。塔丽莎给了她两件常服和一件睡衣,便于轮换。就在她把布袋整理妥当,准备换衣服的时候,屋外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本以为会是塔丽莎,但气息和脚步都不像。荷雅门狄赶紧把敞开的纱布重新盖好,拉起衣领,让里面的伤口成为一个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然后谨慎地过去开门。一张从来没见过的男人的脸,让她困惑了。

“啊,抱歉,我的拜访有点唐突。”男人冲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他有着正宗的北欧人长相,金发碧眼,面容粗旷,皮肤晒得有些黑,但总体而言没什么特色。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左手腕上戴着根干花材质、镶有一颗琥珀石,类似于护身符般的手链,不太像他这样的粗糙汉子会编织的。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托泰因。刚回来就听父亲说家里来了客人,还是位楚楚可怜的妙龄少女,就过来看一看。哈,幸会幸会。”他边说边伸出手,发现对方没有和自己握手的意向后,又缩了回去,化解尴尬般地摸了摸后脑勺。

“哦,你就是镇长的……?”忽然反应过来的荷雅门狄,细细打量着这位三天以来始终没露过面的镇长小儿子,警惕的声音和表情略有缓和。

“对,我上个礼拜到外地办了点事儿,噢,确切地说,想和几个朋友乘船出海去捞鱼,可惜一条大的都没捞着,只好败兴而归。否则,我一定能送条大鱼给你。”

他的身上确实有股海水的咸味,肩上还背着个看起来很沉的麻袋,似乎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放好,就跑过来敲自己的门。荷雅门狄用拘谨的眼神看着这个健谈到甚至有些油嘴滑舌的男人,想听他的重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希望我没打扰到你的……休息。”托泰因灵活的碧绿眼睛往荷雅门狄的身后瞟了瞟,看到了桌上理好的一个包裹,再看看眼前的白发女孩一脸心猿意马又带些焦虑的表情,立刻想到了什么。“嗯……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打算走?”

“是的。”既然被看穿了意图,隐瞒也无意义,荷雅门狄坦诚说道,“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劳烦你们了。承蒙令尊令堂的照顾,这几天是我人生中十分轻松和惬意的一段时光。但我不能永远白吃白住,赖着不走。我可能无法向你的家人,尤其是令妹告别。”她略微流露出希望对方能为自己隐瞒的请求。

“啊,你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我也不方便多问。父亲已经告诉我你的不幸身世了。原先我还以为,又是个混进家里骗吃骗喝的懒汉。噢,抱歉,虽然这儿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但毕竟你也知道我家在镇上的地位,总有一些人爱来浑水摸鱼,跪求接济,一旦粘上了就跟薄荷酱似的,甩也甩不掉。以前就发生过那种状况。”也不知道托泰因有没有领会她的意思,他好像根本压制不住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维,又瞎聊闲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嗯,我能理解。”荷雅门狄装作听得很认真的样子点点头。

“我绝不是要驱赶你。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一切都随你高兴。我个人希望你能够留下来,多住一段时日。但是像你这样有特殊遭遇的人,难免会有自己对生活的打算,我也不能对你问东问西,干涉你的想法。就祝你好运吧!”滔滔不绝的托泰因说着说着忽然一拍脑门,放下肩上的包,手伸进去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最后掏出来几条包着纸袋、像是食物的东西,“我这儿刚好有一些鲭鱼干,虽然是外出捕鱼时吃剩下来的,但这些我一点儿都没动过,还很新鲜,绝对管饱。噢,还有一些酥饼和润喉糖。你不嫌弃的话,就带在路上当干粮吧。”他把它们一股脑递给了荷雅门狄,又从裤袋里摸出十几块铜币,硬塞到她手里,“对了,你肯定需要钱。只要不去南边的波兰,这个货币在附近的城镇村落都是通用的。”

“……那么多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收下呢。”她不太适应这个男人的热情,有点想要后退和避让,但如果缩手,东西就会落在地上,也只能僵硬地捧着。

“千万别跟我客气。”托泰因憨憨地笑着,眨了眨他绿色的眼睛,一丝满足的光芒在其中闪烁,“你放心,我保证不透露给父亲他们。就让他们自个儿发现你的‘失踪’吧!”

他果然是个聪明伶俐,考虑周到的男人,把她的心思看得很准。荷雅门狄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但她实际上并不喜欢这个男人。

真诚地向对方致谢,并互道再见之后,荷雅门狄送走了托泰因,把门紧紧闭上,看着手中被强塞的诸多物品,想了想,最终还是将它们放进了包里。

不走不行。而她又是个特别不擅长告别的人,很怕镇长等人得知她离开的意愿后,自己要面对他们失望或惋惜的眼神。她想,至少得给这家子留下点什么,感激他们的收容。她在房间桌子上留下了一张根据塔丽莎绣的两只飞燕图临摹的石墨画,寄希望于对方能够读懂她未出口的道别话语,然后换好衣物,熄灭油灯,打开窗,趁四下无人注意时,矫捷地跳到室外,走上出镇的小路。

每个人都能拥有的正常生活,她却注定难以拥有。这是有别于龙王诅咒的另一个“诅咒”。今后,她都将坠落在这个伴她一生的诅咒里。

XIV

- 十五天后 -

彩虹桥与人界的连接口,一个美艳妖娆的女性出现了。她是芭琳丝,从遥远的东欧而来。她的身旁跟着自孤塔典狱官时期就追随着她的副手金荻斯。部队中的其余四头龙由陶瑞斯带队,继续在外面的世界巡视敌情。

“这简直是……地狱。”

金荻斯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心里顿时一沉,鲜明的火红色眼眸失去了平常的锐气,变得比秋日的落叶更萧瑟。卡塔特的惨状震撼了二人,令他们几乎想要哭泣。

“该死的异族,把我们的乐园残害成了这样,真是岂有此理!”芭琳丝气呼呼地怒斥一声后,转过头看向了杜拉斯特,后者的脸上满是忧愁的神情,让她的心情又沉重了几分。“这是刹耶王干的吗?”

满身疲惫但依然恪尽职守的守桥人,向他们欠了下腰,“是的。他和他手下的一个将军。”

“人员伤亡情况如何?族长没事吧?”芭琳丝眯紧双眼,有点紧张地问。她必须先掌握这个情况,以防不测出现时,自己已做好心理准备。

“两位龙王大人都无恙,只是魔力消耗巨大,急急修补了结界后,暂时无法打理其他的残迹。长老康德奈斯牺牲了,福柏斯和法比丝也不幸陨落。另外就是守护者,四个丢了灵魂,十七人被乱石砸死,受伤者不计其数。”

尽管从杜拉斯特充满哀愁的神色中,芭琳丝早就猜到了几分,确定这次战斗一定出现了重大伤亡,但是当那些熟悉的名字被确切播报出来后,她的心底还是掀起了一阵难以平息的巨浪。她深呼吸几次,调整了情绪后,又急躁地问道,“他呢?他怎么样?”

“您说的是……雅麦斯大人?”杜拉斯特看着这名在人界执行侦察任务五年多、消息滞后的火龙族女性,没有说下去,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近期那桩轰动了整个卡塔特的大事件的原委。

他的犹豫和沉默加深了芭琳丝的不安。尽管他没有把雅麦斯列入阵亡名单,但他的反常反应,却仿佛在印证雅麦斯出了什么事。

“我想有我们的首席在,卡塔特才不至于陷落,雅麦斯也一定不会有事的。”在注意到芭琳丝刀子般的视线后,本想安慰她却弄巧成拙的金荻斯只得马上改口,“我陪你去找他。”

在凶狠地瞪了一眼这个不识趣的家伙后,芭琳丝对杜拉斯特说,“谢谢你的回答。麻烦你继续守在这里,有敌人的任何情况都要立即上报。”随后,她命令同行的族人,“金荻斯,我们先去见族长。不要有一分钟耽搁。”

回龙神殿的过程充满了痛苦。腾飞的两头火龙看见了敌人给故乡母亲留下来的伤疤,痛心不已,仿佛那可怕的裂痕遍布在他们自己的身上。

强大的刹耶王虽然被逼退了,但他的恐怖力量彻底摧毁了“龙之颈”的山脊,仿佛是某种不可违抗的大自然的力量。整座山都被轰坍,在人为的破坏下夷为了一片废墟,山底的裂口一直延续到了“龙之心”、“龙之牙”和“龙之躯”,损坏面积占卡塔特山脉总面积的六分之一,使地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些乱蹦的山石飞溅到了邻近的彩虹桥的桥面上,更多的碎石渣掉入龙海“龙之怒”和“龙之影”,与半透明的海水混淆在一起,使龙海失去了以往的纯净,变得如废水一般污浊。“龙之颈”附近的三四座龙山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挤压和震动,土地开裂,海水横溢,不断冒出气泡,部分山体出现了明显的裂隙和滑坡迹象,很让人担心它们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光从这些景象,他们也能大致想象出昨天傍晚族人抵御刹耶王侵袭的惨烈过程。

“很好。做得太好了。我们活埋了他们的地下宫殿,他们反过来也给我们来了这么一出!真是太好了!”芭琳丝尖瞳中的火焰在熊熊激燃。

她和金荻斯不知道的是,昨夜的卡塔特是在一片星光暗淡的黑暗中度过的。半毁的结界露出了真实的天空——上回遇到这个情况,还得追溯至二代首席联合敌军发动的叛乱结束后。如今,一晚上过去了,太阳终于想起了这片惨遭摧残的土地,赐予它怜悯的光亮和温暖。然而,被毁坏的地形却没有得到治愈。卡塔特山脉在与刹耶王的战斗中被迫下降了几百米。而战后心力交瘁的两位龙王除了优先把山脉升回原来的高度,铺设好致密的结界,将龙族的圣所重新裹于厚厚的迷雾外,其他的伤口都没有修复。

受损程度最严重的是山道。凡是和“龙之颈”有交集的山道一律被毁,留下了一些犹如断桥般的遗迹,孤独地横在空中。有些山道尽管还没有彻底断开,但坑洼的地面或裂或陷,一片狼藉,面对这满目疮夷的情景,前去清扫废堆疏通路面的守护者们沉默且凝重。这些山体的残骸是敌人暴虐的证明,却又是夺走生命的凶手,不少兄弟便是葬送于这些冰冷无情的石头之下,尸体血肉模糊,拖出来的时候惨不忍睹。但这些搜救人员是幸运的,他们有的只受了轻伤,随意包扎一下就可投入工作,极少数人无伤,因此才会被龙王派来进行善后。龙王没有余力把破碎的山河恢复原状,他们的身体状况,就和如今残败的卡塔特山脉一样,已经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这个不安的猜想蔓延在余下的守护者中间,但没有一个人敢真正说出来。

芭琳丝和金荻斯从一群群各自分散的守护者上方飞驰,在越过五年前毁于某头暴躁的火龙之手的“龙之骨”后,峻峭主峰上那座宏伟宫殿的轮廓渐渐放大了。

他们降落在距神殿几百米远的一片空地上,见到了给龙族平民及守护者疗伤的海龙王和八名长老。卡塔特所有的伤员都集中在了这儿临时搭建的白帐篷内,每个人身上都裹着或多或少的纱布,无精打采地或坐或躺,粗略扫去至少有四十多人。一些人的纱布上仍渗着血迹,但总算保持住了完整的肢体。十来个帐篷全部搭在空地左侧,连绵成一大片惨白的颜色,活脱脱像个难民营。另一侧的地上铺着凉席,但没有搭帐篷,凉席上盖着白布,能从微微隆起的轮廓和形状中分辨出那是一具具平躺的尸体。由搜救队的守护者找到并搬运出来的死者全都安放在了这里,其中有两具特别大的尸体在最后排,白布只勉强遮盖住它们的头部,大半个躯体裸|露在外。这两具尸身属于火龙族的福柏斯和海龙族的法比丝,死的时候是巨龙形态,运送起来十分困难。不过,尽管这里陈尸数百米,却闻不到任何让人不适的腐臭。特尔米修斯长老早已用药物进行了除味,并施下了防止尸身腐烂的法术,尽最大可能把死者的遗容保持完好。

老人们专注于手中的活儿。美丽的魔力辉光静静闪耀在空气中。治愈魔法的频繁使用,使这片区域漂浮着相当浓厚的魔力分子,与清香的药水气味混合起来,有种能抚慰人心灵的神奇作用。芭琳丝二人褪去龙形,来到海龙王身前,给他和诸长老行礼,在简短的问询中,得知火龙王仍在寝宫安歇。他在战斗中强行用蛮力挣开敌人的藤蔓,落下了较重的伤势,加之火龙族自愈力不如海龙族的特性,睡了一晚上都没能调整过来。

“你们去见他吧。”海龙王浅蓝色的眼睛里有种难以意会的光芒。他虽然同时在和这两个火龙族族人说话,然而凝视的目光却着重给了芭琳丝,让她有些云里雾里。“他一定有话要和你私谈。”

于是,在向海龙王简述了一下侦查部队在南喀尔巴阡山的战况后,芭琳丝和金荻斯便告辞了。他们穿过这片凄惨的人流,穿过摆放着日晷雕像的广场,然后走上神殿的阶梯,步入议事厅。值勤的守护者奥利弗得知他们觐见的意愿后,马上提拉起精神去通报。等了十多分钟,火龙王才姗姗而来。他没有走自己寝宫内那条能直通议事厅数百格阶梯上摆放着两把御座的宽大平台的暗道,而是从大厅侧面的偏殿过来的,这样就能与等候在大厅中间的两人目光保持平视,不再像从前那般高不可攀。

“你回来了。”这位老龙王头发散乱,眼圈黑如僵尸,肩膀颓靡地耷拉着,步履极为蹒跚,所有的表现都显露出他的疲惫和颓丧。但是当见到不辱使命的侦察队队长芭琳丝的回归后,他晦暗的眼睛稍稍发亮了一些,低沉沙哑的声音也总算有了一丝欣慰。

二人恭迎上前。“族长,您的身体怎么样?”芭琳丝关切地询问。

“谢天谢地,我还好,只是不得不服老。然而,康德奈斯死去了,和当年阿尔斐杰洛叛乱中失去灵魂的众多契约龙一样,灵魂被摧毁了。那个让人厌恶的异族将军!”火龙王对着空气,狠狠地喝斥道。他说得太激动,以至于不小心咳出了声音。当剧烈的咳嗽声慢慢平复后,他的情绪才归于平静,“还有其他一些牺牲者。”

“我已经听说了这些噩耗。”芭琳丝悲痛地说,右手放在心口作祈祷状,“愿他们的灵魂能够安息。”她想搀扶一下这位精力不济的族长,但老人倔强地摆手拒绝了。

“——也有好消息。”火龙王露出稍许宽慰的表情,说,“泰雷斯和薇尔丝前阵子结合过了,薇尔丝已确定怀孕。这次的战斗没有影响到她。特尔米修斯为她诊断过,确保她腹中的胎儿是安全的。一年后,她将为我族产下一位新生儿。新的希望!”这对海龙族伴侣是唯一没有参加这次战斗的龙族。薇尔丝在“龙之魂”养胎,泰雷斯寸步不离地看护着她。他们所在的区域离战斗中心较远,只感受到一些震动的余波,因此没有任何损伤。

“天佑我族!”芭琳丝、金荻斯齐声高喊。

“好了,让另一个好消息揭晓吧。”老人用袖子捂住嘴,发出缓慢而连续的轻咳,“给我说说你那边的情况。你们侦察队有没有重创敌人?”

与刹耶、华伦达因的激战最后能得以终止,完全是芭琳丝和其手下们的功劳。他们准确地找到了敌人的老巢,采取了意想不到的突袭,使刹耶王因为后院失火而不得不选择放弃战斗。

“经过不懈的努力,我们终于发现了刹耶军的巢穴。那是一座由狡猾的敌人建在山体内部的地下城。”芭琳丝目光闪烁着坚定和骄傲,斗志激昂地陈述道,“我们堵在狭小的出入口,确保所有企图逃出来的异族杂碎都死于龙息之下。我打算就这样一鼓作气捣毁整座地下城,把敌人的大军活埋在山里,但那个王突然冲了过来。事后我才知道他居然带着一个部下突袭了我族。那家伙的回援出乎意料,他非常强大,他的出现打乱了我们的步调,只差一小会儿就能彻底坑杀掉他的军队。在意识到没办法与他硬拼后,我只好选择让部队暂且撤退。那个王在我们离开前挑衅道,说准备了一份大礼给我们,但我真没想到他会把我们的家园毁成这样!”她语带嫌恶地说,“敌人的部队在王的带领下也陆续撤走了,他们一定会寻找并构建新的巢穴。于是我吩咐陶瑞斯等人潜伏在暗处,伺机跟踪敌人。希望他们能带给我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你做得很对。六头龙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那个王,何况还有那个可恨的将军辅助他,撤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火龙王口头上说着理解的话语,嗓音却依旧生冷而坚硬,显示出他的愤恨。

芭琳丝点头附和他,以表示气愤,心思却飘到了其他事情上,再三犹豫后,冒出来一个唐突的问题。“族长,卡塔特此番的损失如此严重,是不是首席没有出力作战,才使亲自上阵的您,身体受到了巨创呢?”

火龙王的眼睛晦暗了下来,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他的沉默扩大了芭琳丝和金荻斯心中的怀疑,这简直与之前杜拉斯特的反应如出一辙。金荻斯知道芭琳丝真正关心的其实是雅麦斯,但火龙王不喜欢她老是问及雅麦斯。自从他撮合失败、二人婚事告吹后,他就觉得提起那些往事是对他颜面的折辱。可偏偏芭琳丝总是学不会察言观色。

她是金荻斯心目中的女神,可女神的眼里永远只有雅麦斯。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在卡塔特的名望,亦或是战斗力,雅麦斯都远胜金荻斯,自然是他长久以来嫉妒的对象,但金荻斯不是个公私不分、偏狭小气的人,他也非常关心这个族人的安全。略一思考,金荻斯决定站出来帮芭琳丝掩护。“族长,雅麦斯他人在哪?他还好吗?我们一路都没见着他。”

“哦,金荻斯,你观察得很仔细。”火龙王果然把苛责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没好气地说,“你们至少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他了。未来能否相见,要取决于追捕者办事的效率!”

“呃……他又离家出走了?”毕竟那家伙有这项前科。金荻斯想。他和芭琳丝一路过来,别说没看见雅麦斯,就连首席都不知去向。她理应在战斗中出力的。难道他俩正好在这个时候偷溜到人界游玩了?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他是我族的污点,拜倒在一个人类的裙下!”一提到那个狂妄鲁莽、放浪形骸,沉溺于情爱中自甘堕落的不孝后裔,火龙王就不禁怀疑自己的胡须全是因为他而气白的,“也不知这是否是神的旨意,还是我在统治上犯了什么过失触怒了祂,竟要拿我的血亲来报复我,给我族添了这么一个祸根!”

“您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倘若当初您不强逼着他——”

“闭嘴,芭琳丝,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好主人走上了和她的前任一模一样的反叛之路。她企图行刺我!幸亏被我忠心的护卫们抵挡在了殿外,才没有让她邪恶的阴谋得逞!她逃走了。但我发誓会追她到天涯海角,总有一天要亲手处决她。至于你深爱着的那个男子,已经被他的叛徒主人要挟着离开了这里!”

这段话的每字每句就像一个个巴掌,狠狠扇在听者的脸上。

“首席……为什么要刺杀您?”想起了海龙王之前的话中深意,芭琳丝整个人都战栗了,抖抖索索地问道。

火龙王一瞬间露出尴尬的神色,咳嗽了两声,这次不再是因为身体上的不舒服,而是要掩饰心虚。他之所以迟迟没有恢复功力,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曾和海龙王一起用黑魔法诅咒了荷雅门狄,而他的魔力付出比海龙王更多。黑魔法的消耗在诸多魔法中历来排列第一,还没有恢复完全就力战刹耶王,所以才会一蹶不振。精神上的打击更令他憔悴。残酷的战斗使龙族失去了一个长老,两头龙裔,二十一名守护者。但归根究底还是在于那晚,他在龙神殿过度使用了黑魔法。

“我何德何能揣摩得出一个卑劣又下贱的刺客的想法。品性高端者,注定无法与恬不知耻的叛贼相容。”火龙王刻意避开了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用暗讽的语气说道,“就算你问她本人,恐怕也得不到真实答案。”

芭琳丝竭尽全力地呼吸着,沉浸在巨大的惊愕中走不出来。“我相信……这绝不是雅麦斯的错。雅麦斯绝不知情,也绝不会允许她这样做……”她出于本能,为心上人辩驳,声音由轻微逐渐放大,直至声嘶力竭。整座宫殿都笼罩在她激愤的回声中。“他是如此地爱戴您。我敢断定他是被那个女人蒙蔽的!是那个女人害了他。人类果然不值得我们信任。您难道要为了一个卑贱人类的错,而斩断自己的血脉?!”

金荻斯偷偷看了一下激动难抑的芭琳丝。她因为这始料未及的事实而急火攻心,大失理智,却依然不忘记拼命维护她爱慕的男子。果然在她的心里,永远都只会把雅麦斯放在第一位。巡逻队在人界生活、执行任务的五年多,有两次他和陶瑞斯无意间提起了雅麦斯,她就会大发雷霆地作出喝止,口口声声说自己最讨厌他了。果然都是骗我的。金荻斯悲哀地想。

火龙王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出现了一丝混浊不明的暗光。有些秘密,哪怕是芭琳丝,也不能让她知道。“我不确定我会不会处置他,但我决不愿向一个叛徒妥协,为了顾虑雅麦斯而轻纵她的罪行!”

“请让我去!由我为您抓回这个胆大妄为的逆贼!”杀戮的凶光在芭琳丝的红眸中荡漾着。她终于盼到了一个能亲自收拾荷雅门狄的机会了。她横刀夺爱,抢走了芭琳丝的毕生欢欣。虽然考虑到雅麦斯身负的契约,芭琳丝不能做得太过火,但也绝不会让她好过。一定要将这些年积存的怨气狠狠地发泄在这个人类身上。“这次我已经向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捉拿叛徒的任务也一定会大获成功,保证不辜负您的期待!请您相信,我会亲手把叛徒交到您的面前,任您发落!”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但这件事儿,还是从长计议吧。”火龙王欣慰地拍了拍这位火龙族精英后辈的肩膀,模棱两可地说,“芭琳丝,你要留下来。接下来有数场葬礼要办,所有人都要哀悼逝者,把这次的惨痛记忆牢记于心。布里斯也已经回来了,你还有什么理由缺席呢?我需要你们都留在这儿。”

“可是,那个叛徒还逍遥法外——”

“与卡塔特当前的困境相比,抓捕她算不得头等大事。再说,我和海龙王已经派了几批术士去处理了。”

“难道要让流着您血脉的高贵子孙流浪在人间?”芭琳丝仍在竭力争取。

“哼,我倒是希望晚些再见到那张总惹我生气的脸。”咬牙轻斥了一声后,火龙王用沉静而严肃的口吻说,“卡塔特受到重创,我们要尽快完成战后的重建,休养生息,以逸待劳。今天晚些时候,我和海龙王会发布召集令,把所有的龙术士调上山。你的出色表现给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忙于躲藏和迁移的敌人短期内应该不会再进攻了,但他们早晚会来。你的部队摧毁了他们的一座城寨,我担心等他们获得喘息之后会采取激烈的报复。现在就看是敌我双方谁恢复元气的速度快了。这次召龙术士回来,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在忧患不得到彻底解决前,决不再把他们轻易放走。”

一直以来,卡塔特的龙族都闭门发展,不问世事,暗中维护世界的平衡。在得到龙术士这种举世无双的强大兵器后,依靠他们的力量痛击敌人,维持一方太平。现在却接连遭受挫折,给龙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损失,火龙王不得不开始反思,今后不可以再犯轻敌的错误了。

刹耶王的突击,使卡塔特蒙受了深重的灾难,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也有一个积极意义,那就是让曾经因荷雅门狄的离奇叛变而闹得满城风雨甚嚣尘上的危险言论和思想,暂时得到了遏止,变相加固了龙王的统治。未来的日子,必须全民上下一心,共同御敌,防止敌人的反扑。刹耶王已经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绝不会对龙族善罢甘休。因此,龙王希望所有的子民都回到自己的身边,帮助自己度过难关。

召布里斯回防,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暂时和主人分开,勃朗峰上的孤塔如今只剩乔贞一个看管者。海龙王昨晚已给他飞鸟传书,命这位曾经的首席龙术士在卡塔特的旧址严密把关,杜绝敌人在那儿出没。

“金荻斯,你即刻启程去找陶瑞斯,叫他们回来。”火龙王严厉地说道,“我需要很多人手重建和保卫卡塔特。敌军的事儿,我会在之后派密探侦察。”

“是。”金荻斯恭谨地领命,但他并没有马上走。芭琳丝求任务而不得的失落状态,让他不太放心。

火龙王也注意到了这点。身前的红发女子依然在为他的拒绝忿忿不平,气得脸都要憋红了。一向强硬的火龙王没有用族长的权威强逼她去接受,而是好言好语地劝慰道,“芭琳丝,我知道你很担心雅麦斯,我想我早晚也会原谅他,并盼望他能够回头是岸,认清楚谁才是他真正应该效忠的人。但现在还没到时候。他所受的处罚,都是他自己应得的。”老人略作停顿,脸上浮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一闪即逝。“将来我会找机会跟你深入彻谈这个事情。希望你可以明白,自己在当下应该做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芭琳丝深深折腰,长长的高马尾从脖颈两侧垂落,使她的脸深埋在红丝的阴影下。“我知道了。族长,我愿意听从您的一切安排。”

XV

- 当天,数小时前 -

不敢相信,庆功宴真如两位龙王所计划的,连着办了十天。即使是有幸躲过前四场的荷雅门狄,都有些受不了每晚定时去拥挤异常的宴会厅报到,经历一段漫长难捱的喧闹时光。

终于,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令她发疯的宴会,马上就要结束了。此时,坐在第二桌的荷雅门狄百无聊赖地看着水晶杯中侍者倒入的深红液体,拿起来轻悠悠地晃动了两下。大厅最好的位置,自然属于龙族族群中地位最高的那些老人,可今天只来了九名长老,身为族长的两位龙王迟迟不见人影。守护者倒是集体列席,位子坐得满当当,与之相比,龙族的几桌却稀稀拉拉的,且不时有人员流动,出去后再也没回来。看来对宴会感到厌烦的人,远不止她一个。但她是首席,是庆功大典当之无愧的焦点,她无法像别人那样提前离场。

陪她一起来的雅麦斯,两分钟前在她的颊边留下耳语和一个轻柔的吻后,就端着酒杯,加入到费扬斯和翁忒斯的那桌。如今,荷雅门狄一个人待着,面对杯盘狼藉的桌面,更显寂寞和无聊。

虽然这宏大奢华的宴会,曾被司仪形容得不输给任何凡间世俗国王款待贵族封臣所举办的国宴,但是荷雅门狄却觉得自己无福消受这一切。在忍耐了近两小时声乐混杂的噪音后,她终于坐不住了。

她借故要去厕所,和门德松提斯说了一下,然后从大厅的一侧悄然离开。雅麦斯刚好在和族人们说话,聊得正欢,当他发现时,白发少女已经不在原来的位子了。他耐心等了一会儿,按捺住浮躁的情绪,但已经不和朋友们交谈了,急切的眼睛时不时往大门外面瞟,以致费扬斯二人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哄笑着让他去寻找。

基于对主人的了解,找到这个中途离席的落跑者并不算难。在“龙之角”半山腰的凉亭,雅麦斯看到了荷雅门狄的倩影。只见她脱掉了鞋子,双膝跪在长条躺椅上,两只脚丫在半空晃叽,双手撑住围栏,向“龙之巅”的方向瞭望,一副清闲而又自得其乐的样子。两座山之间有一片命名为“龙之魂”的龙海,使它们可以隔海相望对方。卡塔特山脉群共有十三座山峰,若以彩虹桥为参照物自南向北看过去,“龙之角”位于“龙之巅”的西北,而其他的山则分布在其东面、西面或东南、西南,因此,“龙之角”是唯一能欣赏主峰“龙之巅”背面风光的一座山。这正是它吸引荷雅门狄的地方。她会在闲暇时偶尔过来看看。雅麦斯还记得契约完成后第一次在这里碰见主人的情景。

她在某天的训练结束后,跑到了盖在“龙之角”山顶、一座曾被称为“禁地”的古老石塔来,声称此处能看到全卡塔特都看不到的独特风景。她当时兴奋活泼又大胆的模样,就像头刚学会奔跑的小梅花鹿,即使擅闯进捕食者的巢穴,都不见有一丝害怕。那时候的音容笑貌,至今仍深印在他的心底,而他就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被她深深地魅惑了。

此刻,荷雅门狄穿着纯白无瑕的披挂式长裙,圣洁如冰雪,亭亭如花木,仿佛从结婚典礼上走出来的女主角。她注意到他的到来,转过脸用一个不露齿的微笑跟他打招呼,然后继续眺望向远方。她的笑容是那样甜美,又略微带着一丝腼腆。雅麦斯非常想拥抱她,想像两人在床上时那样勾住她的脖子,揉捏她柔软的发梢,却不知道为什么在触碰到她的前一刻,改变了手上的动作。

“主人,你怎么溜出来了?”雅麦斯靠近荷雅门狄到能够将她轻松揽入怀中的位置,却什么都没有做,静静地矗立着。

“我让你扫兴了吗?”她把望着龙海的眼睛转过来,与他目光相接,略有些疑惑地问。

“当然不是。”他迟疑了一下,顺着主人刚才的视线,朝远处看去。这里显然有比晚宴更吸引她的东西。

轻如空气的“龙之魂”海面闪动着晶莹的波光,有两头美丽的蓝色巨龙游嬉其间,彼此的身子亲密贴合,尾部像海草似的绞缠在一起。他们的体型一头稍大,一头稍小,旁若无人地在阳光下戏水滑行,一会儿漂移向远方,一会儿又来到离两人近一点的地方。身体的每一块鳞片都舒展张开,绮丽的仿佛某种能量波动一般的蓝光,缠绕在他们每一寸皮肤上。龙族的龙形态在平时就已经足够壮美,但今天荷雅门狄的所见,使以往的那些全都相形见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相互亲昵缠绵的雄龙和雌龙,沉浸在未知的新奇中。

“啊,我怎么就忘了呢,”雅麦斯朝那两个族人望了一眼后回过头来,对主人苦笑,“这两天是海龙族的泰雷斯和薇尔丝的婚礼。”

“婚礼?”与从者的镇静相比较,荷雅门狄难掩语气和表情中的惊讶。

“是的。他们特地挑选了战斗胜利后的这个好日子,以示自己振奋的心情。”雅麦斯一本正经地说。

“他们这是在举行婚礼?”她似乎压根没听进他的解释,用更加吃惊的语调又问了一遍。

“更确切地说,是交|配。”他看到少女朝他投来了一个惊呆了的神色。“他们俩早就私定终身了,恰好趁这个良辰吉日举行交|配仪式,稍后会补上正式婚礼的。”他拖长音,“——不然,你以为他们在干什么呢?”

“我以为,他们在玩耍……”

“噢,毕竟龙族的真身,是没有那玩意儿的。”他边说,边用手势比划了一下形状。

荷雅门狄呆愣的目光缓缓扫过远方仍旧交缠在一起形同伴侣的两头海龙,再缓缓地落回身旁的雅麦斯。虽然刨根问底让她有些害羞,但她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那要怎么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

雅麦斯不由地偷笑了一下,贴着她的耳根呢喃,“他们会用彼此的龙息进行结合。”

萦绕在两头海龙周身的阵阵蓝光,正是龙息。但它们比平常柔和了许多,仿佛无害的水流,轻轻地浇灌他们的身体。“可那样,不会灼伤自己和对方吗?”荷雅门狄一脸不解。

“当发|情期来临,龙族的体内会分泌出一种物质,使龙息不再有害。”雅麦斯谨慎地回答,“所以,龙族只有在发|情期间才能与配偶交|合。”

以长寿著称的龙族,素来不太乐衷于结婚生子,这是长生种的通病。他们的社会结构传统且稳定,要遇见恰好同样进入发|情期的适龄对象,往往五百年都难遇一个。交|配的过程非常不易和繁琐,对雄龙和雌龙都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并非指没有快|感,而是耗时极为漫长,至少要两天两夜才可完成。交|配时,他们必须紧紧把躯体贴在一起,让各自的龙息传播到周身的空气中,不断喷吐,直至全身都被包裹其中。在龙族体内有一个调解龙息能量热度的器官,它只会在发|情期发挥作用,能缓解龙息带来的痛苦,不至于损害到伴侣的身体,还有一个器官会在这时候分泌精|子,使之混合在龙息中,等双方逐渐适应对方的龙息,雄龙需要将含有精|子的龙息不断融进雌龙体内,直到雌龙的子|宫|受|孕成功,出现胚胎为止。一胎通常只有一个小宝宝,双胞胎的几率少之又少,多胞胎更是绝无可能。怀孕的雌龙体温会上升至平时的两倍,性格变得暴躁敏感和情绪化,在孵出龙蛋前,需要保持不动弹的姿势十二个月,吃喝拉撒全由雄龙照料。

“其实,这也不算多么难理解的东西吧?龙族和人类毕竟是不同的,结合的方式自然也大不一样。对龙族来说,交|配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持续的时间会很长,受孕概率却很低,错过一次就得再等上五百年。”火龙声音低沉,隐隐有一丝遗憾。

荷雅门狄并没有完全听懂雅麦斯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眼睛专注地望着那两头尽情遨游在浪花之中的海龙。龙族结合的画面不会让人有任何觉得不适或羞耻的地方,像两个亲密的好朋友在嬉戏玩耍,进行某种肉搏的竞赛。荷雅门狄就错把他们当成是在玩争顶水球之类的游戏了,这也是她看得入迷的原因。

“相传,雄龙和雌龙会在下弦之月的清晨彼此吸引,诞下雏龙。如今的卡塔特山脉,这样的景象要数百年才能遇上一次,堪称珍稀历史。”雅麦斯陪主人看了一会儿,目光缓缓收回,深情地凝注于她的脸庞,“他俩的交|配仪式是从早上开始的,不出意外会在后天中午到晚上之间结束。你有的是时间慢慢观摩。”

荷雅门狄从雅麦斯的介绍中听出了奥妙,惊愕的情绪让她不禁晃动起脑袋。“整整两天,都在做这个吗?”龙族都是怪物吗……

“差不多要四十到六十个小时吧,具体时间就因龙而异了。”雅麦斯轻飘飘地回答,“毕竟让双方的龙息彻底融合,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呢。”

荷雅门狄感到脸上有火在烧,倾尽全力放平呼吸。“雅麦斯……”她用呜咽的声音叫唤他,“你从来都没有在我这儿……真正获得过满足,对吗?”

“我确实没法对你拿出全部的实力。”他不仅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还勾起唇角坏笑了一下,但是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又立刻补充道,“时间不重要。他们为生子而结合,我们则是享受快乐和爱情。有质量就够了。”

荷雅门狄劝说自己平复心情,别太在意这头精壮的火龙意有所指的**和“挑衅”。她下了坐椅,把鞋子穿起来。在雅麦斯的陪伴下,两人又看了几分钟。

火龙凝视着荷雅门狄的侧脸,走到她的背后。虽然这里除了他俩和海龙伴侣外再无旁人,但他还是要顾及到可能存在着的被窥视的风险,所以,他不能遵从本心,放开双臂去拥抱她,只是捏住了她的手背。

“是你带给了我族新的生机。主人,我为你骄傲。”他听起来很激动地说道,握着她的手有些颤抖。

即使荷雅门狄看不到身后男子的脸,却也清楚他在为十天前那个激动人心的战果而欣喜不已。但她的内心却无法迎合他的这套陈词滥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打败了八百个敌人,这是件无比荣耀的事。可那份荣耀并不属于我。”她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只是想活下去,雅麦斯,所以我才全力作战。我们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所谓的荣耀,不过是虚妄的身外之物,空洞而不切实际的口号。”她发觉两人接触的部位出现了一阵抖动,雅麦斯的胸口在剧烈起伏,沉重的呼吸几乎喷薄到她的面颊,于是,她挪开身子站到一边,一只手带着安慰的意图放在他的胳膊上,“你看,泰雷斯和薇尔丝不就没有参加宴会吗?至少在他们看来,繁育后代比荣耀更重要。你的好多族人,甚至是两位族长大人,今天可都是缺席呢。”

雅麦斯瞳孔中的眼黑部分由于惊愕和愤怒而急剧缩小,大脑一片混沌,只觉得有一大盆冰水从头上浇下来。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的主人。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您应该回去了。我们在这儿逗留太久了。晚宴还未结束。我们该回到宴会厅,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今天的庆功会是最后一次。族长一定会亲赴现场,发表重要谈话,对您的功绩进行褒奖的。”火龙的情绪开始变得有点不平稳了,虽然用了敬称,口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和霸道,伸手就要拉她走。

他没有放开荷雅门狄的手腕,而少女居然没有被他拽出去,而是强硬地拿出全部的力气,抵抗他的拉扯。冰蓝色的眼中荡漾着激烈的波纹,“是什么样的奖励呢?更加长久地被困在这里吗?下一次击杀更多的敌人?”

“主人,这是……赐福。”被少女刚烈的态度略微震慑到的雅麦斯只得放开了捏住她的手,但他绝不会放弃说服她,“人类被邀请到卡塔特居住,本身就是件足以光宗耀祖的事。能够为龙族效力,在战场上建立功勋,难道不能让您为之感到荣耀吗?”

“荣耀,又是荣耀。”失去耐性的荷雅门狄把整个身子都面向他,发出了凌厉而坚定的质问,“它能治愈伤痛吗,能抚平思念吗?不能。它只是个词。你总拿这玩意儿捆绑我。”

“一个词,却包含着千钧的意义。”雅麦斯双眸中泛起愤怒的凶光,“难道保家卫国,驱逐敌寇不重要?”

“重要,但这是义务,而非荣耀。荣耀只是个好听的借口,它甚至可以被包装成一个煽动或者绑架的谎言。只有死人需要它,因为死人无法开口反对。我承认人生中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追逐荣耀,或许就算是其中一件。你可以适当引导我,鞭策我,但你不能强迫我去喜欢它。因为它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您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呢?”

“我可以告诉你,我讨厌什么。我讨厌你的大道理。”

“您不敢回答我,我却可以点出您想做什么。”他冷冷笑着,瞬间变换了语气,不再使用尊敬的称呼。“你想离开这儿,回到你人界的家!”

互不相让的两人,一个壮健粗犷,一个纤小瘦弱,他们四目相对,仿佛彼此是敌人,而那个曾经肩并肩扶持的亲密伙伴的影子,忽然间碎裂得无处寻觅。

停了一会儿,荷雅门狄反问,“这有错吗?我不该回家?我不会再为了怕你难过而掩饰自己的想法了。没错,我想离开卡塔特,正确地说,我想离开你!”

她曾不止一次表达过这个意愿,但没有一次说得如此露|骨。雅麦斯瞬间沉默下来。他想回应,话声却突然卡住,刚才激情澎湃的辩论全都不复存在。每当这个话题被提及,他就本能地想要反驳她,然而此时,他的声带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从没想过,她竟会说出最后那句过分的话。

当他终于找回对自己喉|舌的支配权,准备厉声驳斥他的主人时,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根本无法拔高,沙哑低沉得仿佛要哭出来似的,甚至出现了极不连贯的停顿和喘息。“主人……这是您的真心话吗?”他几乎是哀求地望着她,嗫嚅着,“您这个念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一直如此。”不同于从者的纠结和痛苦,荷雅门狄的回答干脆而果断。

雅麦斯眼中,那熊熊燃烧了五年的爱情之火,在这一刻熄灭了,代之以强烈的失望和怨怒。他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思维独立、想法多多的少女,那固执己见的模样,有多么令人可恨!

在僵僵站着,与他继续对视了五秒后,荷雅门狄读懂了他的眼神。今天又将以一个不欢而散的结局与他分别。她很平静,知道此刻默默走开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她背过身,慢慢地走远了。虽然脚步并不快,却让雅麦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想要尽快离开自己,越远越好。

隐蔽的恨意在火龙目视主人远去的眸底逐渐漫开,煌煌燎原。他不明白,怎样都理解不了,在她出任首席的五年时间里,自己一直在努力地维护她,让她免除一切来自外界的猜忌和中伤。受她的前任——阿尔斐杰洛所主导的龙族史上最恶劣的叛乱事件的影响,龙王尽管提拔她做了第三代首席,却始终不能完全交付他们的信任,而雅麦斯作为她的从者,又是族中的贵族阶级,既要对龙王负责,又肩负着保护主人的义务,他在双方中间极力周旋,维持关系上的平衡,在龙王面前为主人说尽好话,让他们慢慢接纳她相信她,同时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主人排忧解难,照料她的生活起居,让她慢慢接纳卡塔特。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吗?

现在,获得了至高无上荣耀的主人,却想要毁掉他的这份努力。以往他所有的苦心,她全然不当作一回事。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心甘情愿到这里来,所以才会把这儿的一切视作洪水猛兽,拼命想要逃离。在得到了她需要的东西——赖以生存的长寿后,她就想要弃他而去。她怎么可以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

不仅仅是寿命,她还得到了身为一个龙族的自己完整的爱,不同于滥情的人类的坚贞不移的爱,永久的一生一世的誓约,可是她永不满足。

不。必须纠正她,纠正这个错误!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把她留在这儿——

只要她能够留下来,待在他的身边,最终,他会愿意原谅她的。

“……”望着主人愈渐看不真切的背影,雅麦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把它咬出了鲜血……

与火龙怒视的目光不告而别后,荷雅门狄并没有如对方希望的回宴会厅。但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好漫无目的地瞎转了几分钟后,走上了一条通往“龙之腹”的狭长山道。她不想再回到那个雅麦斯为自己特别打造的华丽鸟笼。

“龙之腹”位于“龙之巅”的西南,夹在“龙之魂”和“龙之泪”这两片龙海之间,也可以看见在海上绸缪缱绻的那对海龙族伴侣。这里还是她到卡塔特后第一个铭刻下记忆的地方。她在这儿的训练场学习,成长,试炼,并最终当上了龙术士。不必担心会有守护者来打扰她,他们正捧着酒杯醉生梦死;奥诺马伊斯也不会。她想趁卡塔特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龙神殿宴会厅的时候,一个人找个清静的地方待上一会儿。

在训练场的围墙内,荷雅门狄找了块干净的地儿坐下来,目光投向不远处耸立着的日晷雕像上永恒不动的晷针,随晷面上的光影变化而缓慢移动。

又闹到这一步了,又一次越过了那条危险的红线,提起了那个被锁在禁忌之盒中的话题,可是,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强烈的情感了。过去的几年时间,她挣扎在爱情和亲情这个难解的选择题之间摇摆不定。与雅麦斯共同孕育的爱之火花,以及对亲人和故土的思念,孰轻孰重,天平上的砝码始终在反复变化,来回倾斜。不堪重负的内心千疮百孔,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雅麦斯的这段早已过界的关系。她无法轻易抽身离开,不如说正因为有他陪着自己,她才能忍受这日复一日不断扩延的乡愁那么久。

她常常因为他的自私和贪婪而恨他,埋怨他。他想把她的身心都困在这里,浸泡在他的爱里,编织出荣耀的谎言,用爱的名义,对她百般控制。可哪怕是最生气的时候,她都无法否认,雅麦斯在自己生命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不仅作为她的契约龙,更是她深爱的恋人。如果亲情与爱情——这两个她同时渴望的东西——注定无法兼顾,也不能为了得到其中的一个而去打碎另一个。

要推心置腹地和他谈,比以往更加耐心,甚至温驯。她想说服自己,却没有信心让两人的关系恢复如初。

曾经亲密无间的这段感情,究竟从何时慢慢降温,出现裂缝的呢?荷雅门狄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飞燕有离别之意吧,嗯,笔者也不太确定,反正就这么写了_(:з)∠)_

有点小污的一章,上了一堂龙族两性知识的大型科普课,笔者自己也有点汗颜。

友情提示:下章Part 3 将开启回忆杀中的回忆杀,恋爱线要正式上线惹~

PS:为什么感觉没人看了呢……?求评论,求抚摸QV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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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Chap.3:荷雅门狄(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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