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七和阮苏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俞楼坐在屋内喝茶。
“回来了。”俞楼说的是陈述句。
阮苏有些心虚,但还是应道:“是啊,你去哪里调查了。”
俞楼看着孟七道:“你让我去调查的阮家,有消息了。”
阮苏蹦到他面前:“什么消息,快说!”
俞楼幽幽地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喘了口气:“在北疆的某个村子里,确实发现了阮家人的痕迹,就是阮家特有的寻方八角铜文。”
“八角铜文……”阮苏怔神,“那没错,就是阮家的标记。你查清楚那人的身份了吗?”
“嗯。此人名叫阮亦,应该……是从你往上数的第三十七位家主。”
“阮亦,我听说过。她的丈夫英年早逝,而在此之后,她的堪舆之术就愈发精进,却常年没有回阮宅,后来是她的侄子代替她成为了下任家主。”阮苏喃喃,“那么,北疆的事,会不会就是她做的?”
俞楼沉默着,没有问他们“北疆的事”是什么事。
孟七敲了敲桌子:“你们慢慢聊,我要去见一面贵妃。”
“贵妃再大,也在皇权之下。”俞楼插嘴道,“你改变不了这里的结局,这里的执念是由长生军而起,从皇宫入手,胜算不大。”
“那你说怎么办?”阮苏问,“你之前跟我说的那几个机缘,现在孟七在这里,紫河车也在这里,那个‘特定的机遇’究竟是什么?”
“若是告诉你,还叫什么机遇?”
“你既然知道这些,告诉我又何妨?”
“我没有帮你的理由。”
阮苏猛捶了一下桌子:“我看你就是不想管!哀声井的事情处理好了,对你们鬼界有什么坏处吗?”
“……”
俞楼静静地看着他,声音突然冷了下来:“阮苏,你还记不得当初你说要留在鬼界,我给你的几个忠告。”
阮苏一怔,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我任由你破坏规矩,调查这件事这么多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仁慈了。”
这还是孟七第一次见俞楼这么凶神恶煞的模样,这让他们都瞬间意识到,在这里,俞楼捏死他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而他们俩都是给俞楼打工的。
阮苏咽了咽,喉咙有些干涩:“是我失礼了。”
孟七扫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俞楼转而朝向孟七,话语已然软了几分,“如果你坚持要去,只记得一点,不要让贵妃知道,她的孩子去了哪里。”
“我此行就是为了寻求贵妃助力,如何不让她知道?”
“贵妃的孩子并非死于皇帝长生之术,相反,皇帝比任何人都想让他活。”俞楼扶额,似乎是不得已将这些说了出来,而脸色也有些苍白,“让贵妃多一道对皇帝的怨恨,反而会让更多亡魂不安。帝王的命格太重,千年过去,不宜再被搅动。”
孟七沉默了一瞬,开口道:“如果你早就知道这些,当初我提出时,为何没有说?”
俞楼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旁边,阮苏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明明三个人是一起行动,俞楼知道却得比他们多太多。
“……我不能说。”苍白的解释,俞楼还是没有说完,“一切都是机遇,机遇未到,我就不能说。”
又是“机遇”。
阮苏却腾的一下站起身,对孟七点了点头:“你去吧,我觉得你说的对,总要试一试才行。”
孟七与他对视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
一路上,孟七却一直在思考俞楼的话。
如果平添一份贵妃对皇帝的厌恶,从而利用贵妃,去完成打断祭祀、揭露真相的目的,按照说法是不可能做到的,而贵妃的孩子并非是因祭祀而死。
可是,俞楼一再说“机遇未到”,而孟七却觉得,在这个阶段,她一定得做些什么。
……
寝殿之内,孟七跪坐在帘外的软垫上,身前的脉案桌上,那块用黑布包裹的“紫河车”被缓缓打开。
纱帘之后,贵妃的呼吸声愈发急促。
“开始吧。”
孟七将紫河车轻轻托起,然后示意贵妃将手伸出。
一只手从帘后探出,搭在了脉案桌的边缘,在孟七的引导下,覆盖在了那块紫河车之上。
紫河车内部流转的血丝骤然亮起,发出一阵微弱的红光。
“闭上眼,用你的血脉去感应,呼唤他的名字。”
贵妃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依言闭上了双眼。
起初,四周一片死寂。
渐渐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嗡鸣声,开始从紫河车之中响起。
那声音很轻,很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映射出的一缕回音。
“娘……”
是一个孩童的声音,稚嫩,带着一丝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迷茫。
贵妃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只搭着的手下意识地攥紧。
她急切地想要听得更真切一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
然而,紧接着,第二道声音响起了。
“……这里好黑……我怕……”
这个声音比第一个要清晰一些,而贵妃皱起眉,有些困惑。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第三个、第四个……无数个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中轰然爆发!
“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好冷啊……”
“我不想死……我不想被烧掉……”
“他们说只要听话就能回家……都是骗人的……”
那些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了一股怨恨的洪流,互相撕扯着、吞噬着,要将贵妃的理智彻底撕成碎片。
“不……不是的……你们是谁?!”贵妃惊恐地尖叫起来,她猛地抽回手,向后退去,“你们不是我的孩子!滚开!”
“娘娘,他们和您的孩子一样,都是被迫与母亲分离的孤魂。他们感受到您身上那份同为人母的悲恸,才会循着您孩子的魂魄而来,向您求救。”
“求救?”贵妃失神地喃喃着,“他们……他们是……”
她的目光缓缓地移向了寝殿之外,似乎可以穿过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望向那座宫内的高塔。
半晌后,贵妃开口:“你退下吧。”
孟七没有再多言,她缓缓站起身,将那块紫河车重新用黑布包裹起来。
“既然娘娘心意已决,民女也不便强求。”她将那包好的紫河车放在脉案桌上,推到了贵妃的面前,“此圣物,能通阴阳,聚魂魄。娘娘若思念孩儿,可继续借用此物探查,或许,能在梦中与它相见。”
贵妃突然拉开帘子,怔怔地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黑布包袱。
孟七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手臂被人抓住。
她回过头去,看见贵妃那张蒙上泪水的脸。
“走……”贵妃深深地看着她,手上的力气不大,好像在把她往外推,“你快走吧!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娘娘?”
“那个阮裘……那个给我治病的方士……他前几日突然就暴毙在了自己的丹房里!宫里的人都说,他是因为窥探天机,妄图为本宫逆天改命,才遭了天谴!
“你……你也是有大本事的人,”她痛苦地流着泪,“本宫理应谢你的,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下一刻,她颤抖着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了一根赤金打造的顶端嵌着一颗红宝石的凤穿牡丹簪。
“拿着这个!”她将那支沉甸甸的金簪塞进孟七的手里,“有此物在,宫门内外,无人敢拦你!快走!”
孟七在这一瞬有些无措,与贵妃对视着,无论这个女人的脸庞此刻遭到了怎样的创伤,她的那双眼都是如此明亮。
立刻,孟七接过那支尚带着体温的金簪,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就在宫女为她拉开那扇沉重的殿门的瞬间,孟七抬脚向外走去——
“轰隆——!!!”
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殿外炸响。
原本晴朗的天空,在顷刻间被厚重的乌云笼罩,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
狂风呼啸而起,卷起地上的落叶与尘土,琉璃瓦被吹得砰砰作响,高大的宫灯在风中剧烈地摇晃。
孟七立刻逆着那狂风,朝着宫外的方向拼命地跑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将身后那座华美的牢笼里迸发出的压抑的哭声彻底淹没。
她穿过一条又一条空旷的宫道,两旁的宫女和太监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变吓得有些愣神,纷纷望向天空。
就在她即将冲出最后一道宫门之时,一股力量猛地从旁边的拐角处伸出,一把将她拽了进去!
紧接着,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堵了回去。
“嘘——!别出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阮苏。
孟七的心神稍定,她转过头,只见阮苏正一脸凝重地贴在墙角,而在她的身后,那个用手捂住她嘴巴的,赫然是俞楼。
“我们一等你走,就察觉到不对了。”阮苏的声音压低,“刚才在屋子里,除了我们三个……还有一个人。”
孟七拍了拍俞楼的手,示意他放开。
没等平复下心情,孟七也快速接话:“阮裘死了,我知道一定不是你们杀的,贵妃说他的死是天谴,但一定另有隐情。”
听到“阮裘”这个名字后,阮苏明显慢了半拍:“……阮裘,对,没错……他死了,他怎么会死了?”
孟七提醒他:“我刚出来,天色就很不对,我们还是赶紧走!”
而一直没说话的俞楼在一旁望着阴沉的天色,等他们都讨论完后才开口:“不是天谴,我在这里,哪来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