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说得准的呢?
比如一个月前,田曦薇本想辞职后奢侈一回,去医院里做个全身体检,好迎接新生活。
结果生活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又比如现在,她正缩在返程的缆车上浑身发冷。
桐大医生为她试了试体温,初步诊断为严重高烧,要在酒店休养处理。
“三十九度,你居然还打算硬撑,小命不要啦张艺凡?”李一桐叉着腰,满脸怒火地俯视躺在床上的病号。
她替对方掖紧了被单:“一会儿先别睡,等我去对面买退烧药,吃了药再休息,听到了吗?”
田曦薇挣扎道:“其实,我还能上山。不行在古镇拍两张也可以,因为成片不太……”
“张艺凡,你是有什么把柄在你们老板手上吗?怎么带病无薪资还要上班啊。”
姐姐像是气得没办法,低头捆粽子一样把田曦薇裹成一捆,确认她动不了了,才满意地拍了拍手。
她起身越过门槛:“老实呆着,我走了。”
两人一碰到这种事,都变得固执得不能再固执,幼稚得不能再幼稚。
等李一桐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外面回来时,小田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
她还是乖乖地听话没有睡。
被敷上冰袋,喂了布洛芬后,紧绷的那根弦松了,握着对方的手,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得了癌症之后,感冒真的变得好难受。
好冷。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一定要抓着什么才能睡着的。
从前是妈妈在生日当天送给自己的小猫玩偶,后来到初中,已经旧的不能再旧,只好放进了小区里的回收箱。
再后来是康康。
她本以为这次来云南,七天里得有六天是失眠的,毕竟康康不在身边。
可她今天睡得格外好。
比生命里的任何一天都要幸福。
第二天醒来,田曦薇无缘无故热出一身汗。
掀开眼睛上的蒸汽眼罩,才发现被子外被贴了满满一层暖宝宝。
小老田都要怀疑这人不是怕自己冷,而是趁机报复,要把她当粽子蒸了。
不过李一桐呢?
她侧过身,发现了卧在床边浅眠的女人。
“…………”
现在是凌晨五点。
天一定已经微亮了,帘布是紧闭的,却有什么从外面透进来,为整个房间镶上一层金纱。
她在房间里,看到了太阳。
田曦薇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但不知道她姐昨晚闷声照顾她到了几点,累不累,有没有被她传染。
于是她轻手轻脚钻出被子,给姐姐盖上毛毯,随便拽了一条外套和一副口罩就买早点去了。
清晨的空气闻起来比其余时刻都要冷冽得多。
小田离开酒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对味儿了,她怎么说这么熟悉呢,原来是和高中早读前学校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的丽江仿佛才是一座古城。
它安静、静谧,整座城市未被喧嚣踏足,仍处在深眠当中。
青石板路在夜露的渲染下变得温润光滑,经人踏足,脚步声便回响于弄堂。
直到天边泛起粉橘色,日光漫过黑瓦木墙,她终于看到了零星的摊位。
早点铺子里的巨大蒸笼摞得比人还高,全是些红糖小馒头啊,破酥包啊,带着面食特有的甜香,害得田曦薇买了好多。
煎炸区更是滋滋作响。
洋芋在滚油里激起细密的泡沫,逐渐披上焦糖色的外衣;饵块被刷上咸香的酱料,再裹上刚出锅的油条和土豆丝,打包在手里,携着温度。
不知道李一桐喜欢吃什么,她还自费买了好多汤食、米线。到最后逛完整条街道,才终于作罢。
等慢悠悠回去,已经到了日上三竿。
她站在酒店门口,低头刚腾出一只手摸房卡,就听见门被人从里拉开。
“张艺凡?”李一桐看到她,原本焦急的神色凝固了两秒,“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走丢了,这就要出去找了。”
田曦薇挠了挠鼻子,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做贼心虚感油然而生:“我去买早点了。怕吵醒你,就没提前发消息。”
对方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东西,叹了口气,侧身放她进了房间。
“没着凉吧。”
“没有,我穿得可厚了,”小田把早点在餐桌上安置好,“有你喜欢吃的吗?”
“不急,”姐姐换下大衣和短靴,径直向卧室走去,“先试试体温。外面挺冷的,你这么一出去,冰火两重奏,估计又该低烧了。”
田曦薇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予以极度的信任,于是高高昂起头,朝李一桐张开嘴巴。
“来呗。”
一分钟后,她把体温计递给对方。
“其实我体质一直都挺好的,你看了就知道了。”
“……你是说三十八度三?”
李一桐朝她挥了挥屏幕,上面明晃晃显示着高温。
“低烧。你这两天哪也别去了。”
小田接过体温计,连着确认两次,才真的接受了自己开始反复的事实。
“…………”好吧。
田曦薇怎么也想不到,她还没得到可以将一切弃之不顾的勇气,免疫系统就要早早地随着死亡渐进跟自己说拜拜,只好憋屈地倒在床铺上。
一倒就是两天。
比憋屈更盛的情绪是内疚。
在这期间,一直是她姐在给她试体温、买药买饭,而自己被姐姐允许的最大的活动范围也就是在床上用电脑修修图。
两人在这座城市正式落脚,算是和丽江结下某种缘分。
李一桐似乎觉察到她的负罪感,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外面的古城闲逛,等到临近傍晚再拿着一大摞美食特色回来,讲讲今日的见闻,好生热闹。
久而久之,小老田也开始自得其乐地躺平了。
离开丽江前,她在酒店测了回体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被喂胖了足足五斤。
……以后康康要有减肥搭子了。
休整好后,她们在丽江拍了昼景。
白沙古镇走至尽头有座咖啡馆,自拂晓时分,站在二楼望去,能看见远处的云与雪山。
田曦薇选这里当作机位,给李一桐又补了几张照片,弥补了没登顶出片的遗憾。
绿色和橡木色是很搭调的。再加上繁花的点缀,一切事物都变得鲜活明亮起来。
外面很漂亮,波西米亚风格的桌布实在诱人,但实在太晒;到最后俩人也没出室内,只是隔着窗子,一边看景一边乱猜鲜花品种。
“哎张艺凡,你觉得这是什么花?白色的我知道是雏菊,粉色和黄色的呢?”
坐在对面的人用手背支着下巴,闲适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田曦薇很想说为什么要问她,最后还是耐着性子点开手机,进行一个拍照识图:“……翠菊。”
“这个浅粉的呢?”李一桐把视线投到了更远的地方。
小田撇着嘴又拍了一张:“茉莉。”
“蓝的呢?”
"绣球。"
…………
说到这里属实应该记录一下,二零二一年八月二十七号上午七点零五分,田曦薇女士和李一桐女士在一片花团锦簇中看到了金蓝相间的玉龙雪山。
咖啡店老板说是日照金山,好多人来这里坐一上午,就为了望见这一幕。
她们没有等太阳,太阳等来了她们。
这样来看,持续两天的低烧似乎也能原谅了。
田曦薇掏出单反,给色彩分明的蓝天暖山来了一张。
之前摄影课上导师有说过,色温之所以叫色温,是因为物体被光照射后,光源显示出的颜色也是带有温度的。
高低色温区分冷光暖光,她以前总觉得只是个模糊的概念,这几天却在脑中逐渐形成一个具体的样貌。
特别的景色带有温度,具体体现在她靠近这些地方,整颗心就会像被烘干机全方位无死角熨得踏踏实实服服帖帖一样。
特别的人也是。
她转过身去看李一桐,却见对方正举着手机,一脸认真地拍她。
“诶你先别动!你刚才的角度特别漂亮,光线也很好。”
小田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什么时候?”
“就是你拍日照金山的时候。”
李一桐边说着,低头查阅起了照片:“嘶……表情都太呆了,我再给你拍几张吧。”
“我又不是模特,”田曦薇侧过脸,逃也似的避开,“别拍了,不好看。”
她早就错过了记录自己的最佳时期,从前每次旅途留念只会存下一张张并不赏心悦目的比耶照。
索然无味,弃之也有些可惜。
后来她干脆只拍外景,作为在取景框中审视外界的人,能得到一丝微小的安全感。
而这种安全感在今天被人掠夺了。
被掠夺,但并不讨厌。
她很想抛却心底油然而生的感性还是什么情绪,毕竟这种东西只适合出现在满怀热情的年轻小姑娘脸上。
但她不年轻真诚,没有满怀热情,也不无辜了。
于是她只是垂下目光,简单问道:“你怎么没去拍日照金山?”
“你不是更好拍嘛,”李一桐理直气壮,“而且你也不喜欢给自己拍照片,来都来了,多可惜。”
对面的人贼兮兮地眯起了眼睛:“要不这样,就当我在贿赂你,等下去束河古镇给我拍漂亮点,小张张?”
有时一个错误的称呼就能将人拉回现实。
田曦薇怔愣片刻,回答道:“……好啊。”
于是那几张曝光过度、构图不佳,主题也意味不明的照片就这样被永远保存在了李一桐的相册里。
田曦薇有几次想背着她删除,却统统都被避开,最后只好作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