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张韬的威胁,又将晋王小姐的谜团暂且压下,宋清将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到对北疆局势的监控与应对之中。然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并未因他个人的谋划而有丝毫停滞。就在他于职方司内,对着那份日益完善的北疆势力图谱苦苦思索破局之策时,一场注定将震动天下、改写无数人命运的巨变,已如同积蕴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这一日,东京汴梁的天空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宋清正在职方司值房内,与几位心腹主事紧急核对来自河北东路的最新边报——金国使臣已再度南下,与童贯、蔡攸(蔡京之子)等人密谈,联金攻辽的细节似乎正在加速敲定。值房内气氛凝重,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山雨欲来的巨大压力。
突然,一阵极其凄厉、穿透力极强的钟声,毫无预兆地,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猛地从皇城方向传来,瞬间撕裂了汴梁城午后的沉闷!
“咚——!咚——!咚——!”
不是平日报时的悠扬钟鸣,而是唯有在社稷倾覆、京城告急时才会敲响的——景阳钟!
值房内所有人,包括宋清在内,全都骇然变色,猛地站起身来!
“是景阳钟!”一个年轻的主事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怎会……难道是金人打过来了?!”
“休得胡言!”另一位年长些的员外郎厉声呵斥,但声音里也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宋清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强压下瞬间涌起的惊涛骇浪,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只见皇城方向,隐约可见骚动的人影,而那一声声催命符般的景阳钟,依旧不依不饶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也撞击着这座百年帝都看似坚固的城防。
几乎在同时,职方司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一个浑身尘土、甲胄染血、几乎脱力的军校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噗通一声瘫倒在地,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已被汗水与血渍浸透的告急文书,嘶声力竭地哭喊道:
“急报!急报!燕京……燕京府失守了!郭药师叛降金虏,引金兵主力长驱直入!河北……河北诸路防线已溃!金兵……金兵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已率数万铁骑,突破真定府,正直扑黄河!西路军完颜宗翰亦攻破太原外围,兵临城下!北疆……北疆全线崩溃了!”
这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瞬间将值房内所有人都炸得魂飞魄散!
燕京失守!郭药师叛变!河北防线崩溃!金兵两路南下,直逼黄河!
虽然宋清早已从燕青的预警和自己的推演中,预见到了北疆可能出现的惨败,但当这最坏的结果以如此猛烈、如此残酷的方式骤然呈现在眼前时,他依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太快了!败得太快了!他原以为,即便辽国迅速败亡,依托河北诸路的重镇坚城,大宋至少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为他,为晋王,为这朝廷,争取一些应变的时间。可他万万没想到,被视为北方屏障的燕京府,竟会因守将郭药师的临阵倒戈而顷刻易主!整个河北防线,在真正的虎狼之师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如同纸糊的壁垒,一触即溃!
“消息……消息确实吗?!”那员外郎扑到那报信军校身前,抓住他的衣襟,声音嘶哑地追问。
“千……千真万确……”那军校气息奄奄,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小人从真定府突围时,金兵前锋……已过滹沱河……沿途……沿途州县望风而降,抵抗者……尽遭屠戮……烽火……烽烟蔽日啊……”
值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那军校粗重痛苦的喘息声,以及窗外依旧一声紧似一声、如同丧钟般的景阳钟鸣。
宋清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才让他勉强维持住一丝理智。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都带着北疆烽火的血腥味。他知道,最可怕的噩梦,已经开始了。金兵铁蹄一旦渡过黄河,东京汴梁,这座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便将**裸地暴露在敌人的兵锋之下!
“立刻!”宋清的声音因极度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将北疆所有急报,尤其是金兵两路主力的进军路线、兵力估算、以及我军溃败详情,立刻整理汇总,形成节略!要快!”
“郎中……这……”主事们还有些不知所措。
“快去!”宋清猛地转头,目光如电,扫过众人,那眼神中的冰冷与威严,让所有人心头一凛,不敢再有丝毫迟疑,立刻慌乱地行动起来。
宋清则快步走到自己的公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奏疏,提起笔,略一思忖,便以极其简练、却字字千钧的笔触,开始书写。他不再赘述北疆溃败的细节,而是直指核心——金兵战略意图已然明朗,两路合击,目标直指东京!当务之急,是立刻放弃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停止无谓的争论,全力转入战时状态:一、急诏四方兵马,尤其是西军精锐,火速入京勤王;二、立刻整顿东京禁军,分发甲胄兵器,加固城防,清查粮储;三、委任得力大将,统一指挥,沿黄河布防,不惜一切代价,阻滞金兵渡河南下;四、紧急疏散汴梁城外百姓,坚壁清野……一条条应对策略,如同早已在他心中演练过无数遍,此刻倾泻而出,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与务实。
他知道,这份奏疏递上去,很可能石沉大海,甚至引来主和派的攻讦。但他必须这么做。这是他作为职方司郎中,对这座城池,对这个国家,所能尽的最后一点责任。
就在他奋笔疾书之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惶急的呼喊声。
“宋郎中!宋郎中可在?!”
宋清笔锋一顿,抬头望去,只见赵管事带着两名晋王府侍卫,竟是直接闯入了兵部职方司!赵管事此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沉稳,脸色苍白,额角见汗,官袍的前襟都有些凌乱。
“赵管事?”宋清心中一沉,放下笔,迎了上去。晋王府的人如此失态地直接闯入衙门重地,可见事态之紧急,已超出了常规。
“宋郎中!”赵管事也顾不得行礼,一把抓住宋清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宋清微微蹙眉,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无比,“王爷急召!请郎中立刻随我过府!快!十万火急!”
宋清看了一眼案上还未写完的奏疏,又看了一眼惶惶不安的属下,心知此刻晋王府的召见,必然与北疆惊变有关,而且恐怕涉及更深层次的布局。他不再犹豫,对几位主事沉声道:“按我刚才吩咐的去做!奏疏我回来再写!” 说罢,便随着赵管事,匆匆离开了职方司。
乘坐着晋王府那辆看似普通、实则内部极其坚固舒适的马车,一路疾驰,穿街过巷。往日繁华的汴梁街道,此刻已陷入一片混乱与恐慌。景阳钟声依旧在回荡,无数百姓惊慌失措地涌上街头,打探消息,哭喊声、叫骂声、车马撞击声不绝于耳。店铺纷纷关门,地痞流氓开始趁火打劫,维持秩序的衙役和兵丁显得杯水车薪,整个帝都,已然呈现出一派末日来临前的景象。
马车没有走晋王府的正门,而是绕到后街一处极其隐蔽的侧门,迅速驶入。府内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往来仆从皆步履匆匆,面色惶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难临头的压抑。
赵管事直接将宋清引至王府深处,一处守卫极其森严、位于假山池沼之后的密室。密室之内,烛火通明,晋王赵偲赫然在座。他并未穿着亲王常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脸上虽竭力保持着平静,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焦灼与……一丝隐隐的亢奋,却未能完全掩饰。
令人惊讶的是,那位神秘的小姐,此刻竟也在一旁,同样是一身利落的打扮,面上罩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宋清。
“下官参见王爷!”宋清上前躬身行礼。
“宋卿不必多礼!”赵偲抬手虚扶,语气急促,“北疆之事,你想必已知晓。局势危殆,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是,下官刚收到急报,正在草拟应对条陈。”
“条陈?”赵偲苦笑一声,带着一丝讥诮,“此刻递上去,又有何用?蔡京、童贯之辈,恐怕想的不是如何退敌,而是如何推卸责任,如何与金人媾和,甚至……如何准备南逃!”
宋清沉默,他知道晋王所言,恐怕正是残酷的现实。
“本王召你前来,是要你知晓,”赵偲目光锐利地看向宋清,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朝廷指望不上,我等不能坐以待毙!金兵两路南下,其东路完颜宗望部兵锋最锐,直指汴梁。西路军完颜宗翰围攻太原,一时难以分身。此为险局,亦可能是……唯一之机!”
宋清心中一震,瞬间明白了晋王的意图。他是想趁此国难当头、朝廷中枢混乱、各方势力重新洗牌之际,有所作为!甚至可能……是那个最高位置!
“王爷需要下官做什么?”宋清直接问道。
赵偲对宋清的敏锐十分满意,他走到密室中央的沙盘旁(这沙盘显然是新近制作的,标注着北疆及汴梁周边的最新态势),指着黄河沿线:“勤王诏书已发,但四方兵马集结尚需时日。如今能指望的,唯有东京现有的禁军,以及可能率先抵达的部分勤王军。本王已暗中联络了几位值得信任的将领,但还需一个能统筹全局、洞察军机之人,坐镇中枢,协调各方,应对突变。”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宋清:“宋卿,你精通舆图,熟知兵要,更难得的是临危不乱。本王欲将王府暗中掌控的部分力量,以及联络勤王军、协调城内防务之重任,托付于你!你可能胜任?”
这是一个极其重大,也极其危险的任命!意味着他将直接卷入晋王最核心的夺权行动中,一旦事败,便是抄家灭族之祸!但同样,这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一个能让他真正接触到权力核心,甚至影响这场国运之战走向的机会!
宋清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沙盘上那代表金兵东路的红色箭头,已然逼近黄河北岸;又扫过代表汴梁的模型,以及周边那些代表各方势力的标记。最后,他的目光与那位一直沉默的小姐相遇。隔着轻纱,他仿佛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下官……”宋清深吸一口气,迎向晋王的目光,斩钉截铁道,“愿效死力!”
“好!”赵偲重重一拍沙盘边缘,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之色,“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宋卿,本王的身家性命,乃至这大宋的国运,便托付于你了!” 他随即压低声音,开始详细交代目前已暗中掌控的兵力、联络的将领、以及几个关键的物资储备点和秘密通信渠道。
宋清凝神静听,将每一个细节牢牢刻印在脑中。他注意到,在晋王交代的过程中,那位小姐偶尔会轻声补充一两句,往往能切中要害,显示出她对军事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参与了不少核心谋划。这让他对她的身份与能力,有了更深的认识。
密议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当宋清和赵管事走出密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然而,汴梁城的夜空,却并非往日的漆黑,而是被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所笼罩——那是北方天际,绵延数百里的烽火与焚烧村镇的烈焰,映红了半个天空!空气中,似乎也开始隐隐飘来一丝焦糊与血腥的气息。
“火雨焚城……”宋清望着那地狱般的景象,喃喃低语。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形容北疆的惨状,恐怕也预示着,一场更加残酷的浩劫,即将降临到这座千年古都的头上。
而他和晋王府,则如同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一叶扁舟,试图在这国破家亡的边缘,搏出一线生机,或者说……搏出一个新的时代。他的复仇之路,他保全更多人性命的愿望,也都将与这场国运之战,紧紧捆绑在一起,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