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安稳日子如同指间流沙,很快便到了启程的时刻。没有盛大的告别,也没有冗长的准备,在一个雾气未散的清晨,萌萌便被爹爹抱上了一艘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客船。与她想象中的不同,同行的除了爹爹和几个沉默的随从,只有一位自称鲁肃的中年文士。他面容敦厚,举止温文,对萌萌也十分和气,但萌萌敏锐地感觉到,爹爹与他交谈时,气氛总是带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谨慎。
最让她心里空落落的是,子龙叔叔没有来。
她站在甲板上,踮着脚,一直望着来路,直到那暂居的旅舍和整个集镇都消失在视野里,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挺拔的身影。爹爹只是简单地告诉她,子龙叔叔有伤在身,需要静养,另有重任。她知道爹爹说的是对的,可心里还是像被挖走了一块,湿漉漉的江风吹在脸上,也带着一股咸涩的失落。
航程是漫长而枯燥的。两岸的景色起初还有些新奇,但看久了,也无非是青山绿水,与隆中、与新野并无本质的不同。大部分时间,爹爹都与鲁肃先生在船舱内密谈,萌萌只能独自待在狭小的舱室里,看着窗外流动的江水发呆,想念隆中的娘亲,想念新野那个有小院的“家”,更想念身上带着松林气息、会温柔安抚她的子龙叔叔。
不知过了几日,客船终于缓缓靠岸。当萌萌牵着爹爹的手,踏上江东的土地时,一股与中原截然不同的、湿热而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便是江东?建业?
萌萌的眼睛瞬间不够用了。
不同于新野的质朴、荆州的雄浑,这里的街市是另一种风貌。建筑更加精巧,檐角飞翘,白墙黛瓦,许多临水的楼阁甚至直接架在水面上。街道上行人如织,衣着也更为鲜艳多样,女子的裙裾飘逸,男子的宽袍也多用轻薄的丝绸。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花香,还有各种小吃摊上传来的、甜甜腻腻的香气。叫卖声、吴侬软语的交谈声、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某些楼宇中飘出,交织成一片繁华靡丽的景象。
鲁肃先生安排他们住进了一处颇为雅致的驿馆,叮嘱他们暂且休息,便匆匆离去,想必是去通报了。
诸葛亮深知此行凶险,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次严厉告诫萌萌绝不可擅自离开驿馆半步,必须时刻跟在他身边。萌萌起初也认真点头答应。
可孩子的天性,如何能长久地被拘束在方寸之地?尤其外面是如此一个光怪陆离、充满诱惑的新世界。爹爹依旧忙碌,不是与鲁肃先生闭门商议,便是独自在房中推演局势。驿馆再精致,也只是一个更大的“车厢”罢了。
终于,在到达江东的第三天下午,趁着爹爹与鲁肃先生又一次陷入冗长谈话、随从们也稍有松懈的间隙,那份被压抑了太久的好奇心,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驱使着萌萌,悄悄地、像一只灵巧的猫儿,溜出了驿馆的大门。
起初,她只是想在附近看看。可那琳琅满目的商铺,那香气四溢的小吃,那街头杂耍艺人精彩的表演,像一块块磁石,吸引着她越走越远。她看着糖铺里晶莹剔透的各色果子,看着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的布料,看着小贩担子里活蹦乱跳的鲜鱼……一切都那么新奇,让她忘了时间,忘了爹爹的告诫,也忘了来时的路。
当她终于从一个卖泥偶的摊子前回过神,想要按记忆返回时,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街口。四周是相似的街巷,相似的建筑,相似的人流,她完全迷失了方向。
“爹爹……”她试着叫了一声,声音细小得立刻被周围的喧嚣吞没。
恐慌,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她开始凭着模糊的记忆乱走,一条街又一条街,看到的却永远是陌生的面孔和景致。她问路边摆摊的老人,老人叽里咕噜的吴语她一句也听不懂;她想找穿着类似驿馆仆役衣服的人,却一个也看不到。太阳渐渐西斜,将她小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街上的行人似乎也少了一些。
几个时辰过去了,她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嗓子又干又涩,饥饿感也阵阵袭来。最初的兴奋和新奇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取代。陌生的环境,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找不到回去的路,最重要的是……不见了爹爹。
她会不会永远也找不到爹爹了?会不会被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爹爹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因为她不听话,就不要她了?
这个念头让她窒息。强烈的悔恨和恐惧攫住了她。她再也走不动了,缩在一个僻静巷口的石阶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流泪。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小小的身体蜷成最没有安全感的一团。周围的世界是如此喧闹,却又如此冰冷,将她彻底隔绝在外。
就在她陷入深深的绝望,几乎要被黑暗吞噬时,一个清朗而温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说的竟是她能听懂的官话:
“你……需要帮助吗?可是迷路了?”
萌萌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年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站在她面前。他穿着一身质料讲究的蓝色锦袍,头发用玉簪整齐地束起,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安静。他看着她,眼神里有关切,但没有怜悯,也没有好奇,只是平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萌萌哽咽着,用力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我……我找不到爹爹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那男孩并未惊慌,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在思考。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萌萌齐平,声音依旧平稳:“莫怕。你可知你爹爹姓名?或者,你们住在何处?”
“我爹爹……叫诸葛亮……”萌萌抽噎着说,“我们住在……一个驿馆里……我,我不记得名字了……”
“诸葛亮?”男孩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清澈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光芒,但很快便消散了。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哭得可怜兮兮的萌萌,做出了决定:“天色已晚,你独自在此不安全。若不嫌弃,可先随我回府暂歇,我让人帮你打听驿馆所在,可好?”
他的提议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可靠。萌萌此刻六神无主,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纪不大,却处处透着沉稳可靠的男孩,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本能地信任了他。她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男孩向她伸出手,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萌萌犹豫了一下,将自己沾着泪水和灰尘的小手放了上去。
他牵着她,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处高门大宅前。朱漆的大门,气派的石狮,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写着两个气势恢宏的大字,萌萌不认识,但也能感觉到这户人家的不凡。男孩显然是这里的少主人,门房见了他,立刻恭敬地行礼开门。
走进府内,更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假山池水,布置得极为精巧雅致,比萌萌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华美。她小心翼翼地跟着男孩,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更为静谧的居所。
一个容貌极美、气质雍容的夫人正坐在窗下看书,见到男孩带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进来,微微有些讶异,放下书卷站起身来。
“循儿,这是?”她的声音温柔如水,目光落在萌萌身上,带着善意的打量。
“母亲,”名叫周循的男孩恭敬行礼,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这位小妹妹在街上迷路了,与父亲走散。她父亲似是姓诸葛,暂居驿馆。天色已晚,孩儿便先带她回来安顿,再派人去寻她父亲。”
夫人闻言,脸上露出怜惜之色,走到萌萌面前,蹲下身,用柔软的丝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好孩子,莫怕了。到了这里便安全了。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萌萌。”萌萌看着眼前这位美丽又亲切的夫人,心里的恐惧稍稍减轻了一些。
“好乖巧的名字。”夫人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饿了吧?先随我去用些点心,洗把脸,可好?”
夫人牵着萌萌,周循安静地跟在后面。他们来到一间布置雅致的偏厅,桌上早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糕点和温热的花草茶。夫人亲自照顾萌萌吃东西,为她整理散乱的头发,语气一直温柔而耐心。周循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用那双沉静的眼睛观察着萌萌。
这里很安全,很舒适,夫人和周循哥哥都对她很好。可是……
萌萌小口吃着甜甜的糕点,心里却越来越不安。她偷偷看向门外,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下来。夫人和周循哥哥只是温和地照顾她,问她的名字,问她饿不饿,却没有人提起她的爹爹,也没有人说要去哪里找爹爹。
他们……会帮萌萌找到爹爹吗?爹爹知不知道她在这里?他会不会……很着急?
这个念头一起,嘴里的糕点顿时失去了味道。刚刚平复一些的恐惧,再次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她坐在这个华丽而陌生的府邸里,看着窗外完全陌生的、江东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离家好远,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