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新野城外的溪水,看似平静地流淌了一个月。隆中的竹影溪声在萌萌的记忆里渐渐沉淀,变成了心底一幅泛着暖光的画卷。她逐渐熟悉了新家院落的每一块砖石,光秃秃的树枝上也冒出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嫩芽,带来一丝早春的气息。
她依旧每日完成娘亲留下的描红功课,纸张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渐渐有了点模样。更多的时候,她盼望着子龙叔叔到来的时刻。那杆去了枪头的白蜡木杆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赵云不仅教她动作,还会在她手臂酸麻时,给她讲些行军途中见到的趣事,比如北地的雪能埋过半个人,南方的丛林里有会学人说话的鸟儿。他的讲述平和而生动,为萌萌推开了一扇窥见山外世界的窗。
爹爹依旧忙碌,身影匆匆,眉宇间总凝着化不开的思虑。但每当与萌萌一同用饭,或检查她功课时,那份凝重会稍稍褪去,换上专属于父亲的温和。萌萌也学会了察言观色,从不多问,只是努力把自己照顾好,不让爹爹分心。
这日傍晚,诸葛亮难得早些归来,父女二人对坐用饭。饭后,他并未立刻回到书案前,而是沉吟片刻,看向正收拾桌上碎屑的萌萌。
“萌萌,”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明日,刘伯伯要进一趟荆州城办事,子龙叔叔也会随行护卫。你可想……跟他们一同去瞧瞧?”
萌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两颗星子。荆州城!她只听大人们提起过,那是一座比新野大得多、也繁华得多的城池!她立刻就要点头。
却听爹爹继续说道:“爹爹手头公务繁杂,明日无法抽身陪你前去。恐怕……也未必能时时顾得上你。”他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带着审视,也更深的思虑。他并非真的无暇分身,若有心,总能挤出时间。但他更想看看,女儿离开自己的羽翼,在赵云——这个他信任其品性与能力的年轻将领——的引导下,会如何应对陌生的环境。赵云不仅是武艺导师,其忠勇仁厚的秉性,更是他希望萌萌能潜移默化感受到的。
萌萌眼中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坚定起来。她想起自己对爹爹的保证,想起子龙叔叔说的“敬佩”。她挺直小小的脊背,用力点头:“萌萌想去!爹爹放心,萌萌会紧紧跟着刘伯伯和子龙叔叔,一定听话,不乱跑,不给伯伯和叔叔添麻烦!”
看着她小脸上努力做出的郑重表情,诸葛亮心中微动,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好,那便去吧。早些歇息,明日要起早。”
“嗯!”萌萌用力应下,心里已被对明日荆州之行的期待填得满满的。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院落里已有人马集结的动静。萌萌被侍女早早叫醒,换上了一身利落的、便于行动的浅青色棉布裙袄,头发梳成两个乖巧的包包髻。她跑到院门口,只见刘伯伯已穿戴整齐,虽依旧是那身半旧的诸侯服饰,却显得格外庄重。关伯伯和张伯伯也在一旁,似乎是在叮嘱着什么。而子龙叔叔,则一身轻甲,外罩白色战袍,正仔细检查着马匹和随行车辆,身姿挺拔,在熹微晨光中宛如玉山矗立。
见到萌萌出来,刘备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弯腰对她道:“小萌萌,准备好了吗?咱们这就出发。”
“准备好了,刘伯伯!”萌萌大声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赵云。
赵云检查完毕,转身走来,对刘备拱手一礼,然后看向萌萌,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与鼓励:“女公子,稍后路途可能颠簸,若有不适,定要告知于我。”
“我知道了,子龙叔叔。”萌萌点头,心里因为他的叮嘱而安定不少。
一行人马随即出发。萌萌被赵云抱上一辆较为宽敞的马车,车内铺着软垫,刘备也坐了进来。马车轱辘转动,驶出新野城门,踏上了通往荆州的官道。
起初,萌萌还兴奋地扒着车窗,看外面不断后退的田野、村庄和远山。但路途漫长且枯燥,颠簸感阵阵传来,她渐渐感到有些头晕,小脸也微微发白,偎在软垫里不再动弹。
刘备察觉了,温声道:“可是不适了?闭上眼歇息片刻,到了荆州城,伯伯带你去看好玩的。”
萌萌听话地闭上眼睛,但胃里的翻涌感并未减轻。这时,马车微微一顿,车帘被掀开,赵云探进头来,他显然一直在车旁护卫。他看了眼萌萌的神色,便对刘备道:“主公,稍作停顿,让女公子透透气可好?”
停车后,赵云将萌萌抱下车,让她在路边站稳,呼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又从水囊中倒出些清水给她喝下。那不适感果然缓解了许多。
“谢谢子龙叔叔。”萌萌小声说,心里暖融融的。
重新上路后,赵云便不再一直骑马护卫在侧,而是时而放缓马速,与马车并行,偶尔透过车窗与萌萌说几句话,或是指点她看窗外某些特别的景致,分散她的注意力。在他的照拂下,后半程的路途,萌萌竟再未感到不适。
接近午时,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巍峨的轮廓。灰色的城墙绵延起伏,仿佛巨兽匍匐在大地之上。那就是荆州城。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这座城池的宏伟。高大的城门楼如同山岳,城墙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城门口车水马龙,行人商旅络绎不绝,喧嚣声、叫卖声、马蹄声、车轮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扑面而来的、充满活力的热浪。这一切,都远非宁静的隆中或质朴的新野可比。
萌萌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看不过来了。那高耸的城墙、川流不息的人群、各式各样的货物……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又有些微的怯意。她下意识地靠近了赵云一些,小手悄悄抓住了他白色战袍的一角。
赵云感觉到了那细微的拉扯,低头看她,见她小脸上满是惊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便放缓了声音,为她介绍:“那是瓮城,用以增强防御。那些是往来各地的商队,你看他们骆驼上驮的,可能是来自西域的货物……”
他的声音平和,驱散了萌萌心中那点怯意,只剩下满满的好奇。
车队在守城兵士的查验下,缓缓驶入荆州城。城内的景象更是让萌萌目不暇接。宽阔的青石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贩卖布匹、陶瓷、药材、粮食的店铺应有尽有,还有挑着担子叫卖糖人、面人、果子的货郎。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刚出笼的蒸饼香、油脂烹炸的香气、药材的苦味、甚至还有牲畜的味道。人们的衣着也各不相同,有宽袍大袖的士人,有短衫麻布的平民,还有穿着异域服饰的胡商。
刘备此行有公务在身,入城后便需先去拜会荆州牧刘表的属官。他将萌萌托付给赵云,叮嘱道:“子龙,照顾好萌萌,带她逛逛,申时前于此处汇合即可。”
“云,领命。”赵云抱拳应下。
于是,萌萌便正式开始了她的荆州城之旅,身边只有子龙叔叔相伴。
走在摩肩接踵的街道上,赵云始终将萌萌护在身侧,用自己挺拔的身形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流。他并不急于带她去什么地方,只是顺着人流慢慢走着,任由她好奇地打量一切。
“子龙叔叔,那是什么?”萌萌指着一个摊子上红艳艳的果子问。
“那是冰糖葫芦,山里红裹了糖稀,酸甜可口。”
“那个呢?叮叮当当响的?”
“那是吹糖人的,用糖稀可以吹出各种形状。”
“那些人在看什么?”萌萌又指向一处围了不少人的地方。
“那是卖艺的,在表演杂耍和棍棒。”
赵云耐心地一一解答,语气始终平和。他会根据萌萌的兴趣,适时地停下来,给她买上一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或是站在人群外围,看一会儿卖艺人的表演。当萌萌看到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糖人——小猴子、大鲤鱼、甚至还有扛着耙子的农民——时,眼睛亮得惊人,赵云便请手艺人照着她的模样,吹了一个扎着两个小鬏鬏的女娃娃糖人。
萌萌小心翼翼地举着那个透明的、属于自己的糖人,舍不得吃,只觉得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一个售卖女子首饰和胭脂水粉的摊子,色彩缤纷,珠光宝气。萌萌的目光被一支雕成小兔子形状的、莹白的玉簪吸引了,那玉质不算顶好,但小兔子形态憨掬可爱。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多看了几眼。
赵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了那支玉簪。他想起这孩子的娘亲并未同行,她离家日久,见到这些女孩家喜欢的小物件,定是思念母亲了。他心中微动,却并未当场说什么。
他们又逛了书肆,赵云为她选了几本适合孩童启蒙的、带插画的简单读物;路过兵器铺,他则简要地告诉她不同兵器的名称和特点。他不仅是护卫,更是一位循循善诱的导师,将这座繁华城池当作生动的课堂。
中午,赵云带萌萌走进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食肆,点了几样清淡可口的菜蔬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一种面食)。萌萌吃得小脸红扑扑的,第一次在外面的食肆吃饭,感觉一切都新鲜极了。
饭后,赵云并未急着继续逛,而是带着萌萌拐入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最终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铺前停下。店铺门口挂着一个“玉”字招牌,里面陈列的多是些质朴的玉饰。
“老板,可否将门口那支白兔玉簪取予我一观?”赵云对店内的老者说道。
萌萌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赵云。子龙叔叔竟然记得!
老者取出玉簪,赵云接过,仔细看了看,玉质温润,雕工也算细致。他付了钱,将用细布包好的玉簪递给萌萌:“女公子,这个……可以留作纪念,或是日后带给令堂。”
萌萌接过那小小的布包,握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子龙叔叔不仅注意到了她细微的目光,还如此体贴地猜到了她的心思。她仰起脸,大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谢谢子龙叔叔!我……我会好好收着的!”
赵云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时辰差不多了,该去与主公会合了。”
回程的路上,萌萌不再像来时那样只顾着看热闹。她安静地走在赵云身边,小手依旧牵着他的袍角,心里却充盈着一种饱满而温暖的情绪。她看着荆州城高大的城墙、熙攘的人群,依旧觉得新奇,但那份因陌生而起的微怯,早已被子龙叔叔细致可靠的陪伴驱散了。她甚至开始觉得,这座巨大的城池,也因为身边有子龙叔叔在,而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与刘备汇合后,车队便启程返回新野。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马车摇晃着,玩了一天的萌萌终于抵不住疲惫,靠在软垫上沉沉睡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包着玉簪的小布包。
刘备看着熟睡的孩子,对护卫在车旁的赵云低声道:“子龙,辛苦你了。”
赵云在马上微微欠身:“主公言重,此乃云分内之事。”他的目光掠过车内小女孩恬静的睡颜,眼神温和。
当马车驶回新野院落时,天已彻底黑透。诸葛亮闻声迎了出来,先从赵云手中接过睡得迷迷糊糊的萌萌。
“有劳子龙了。”诸葛亮对赵云点头致意,目光快速扫过女儿安然无恙、甚至带着满足红晕的小脸。
“军师客气。”赵云拱手,并未多言今日细节。
诸葛亮抱着萌萌回到她的房间,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上,为她盖好被子。在脱下她外衫时,他注意到了她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个小布包。他微微一顿,并未取出查看,只是轻轻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
看着女儿在睡梦中犹自带着笑意的嘴角,诸葛亮站在床边,沉默良久。窗外,是新野寂静的夜,而他的心中,却仿佛回荡着荆州城的喧嚣,以及那份由他人代为给予、却同样珍贵的安宁。
他知道,女儿的世界,正在他无法全程参与的情况下,悄然扩大。而这份扩大,因为有赵云这样值得托付的人在,让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既放心又难免有些怅然的欣慰。
他轻轻吹熄了灯,掩门而出。月光如水,洒在院落中,也照在独立庭中、并未立刻离去的赵云身上。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需多言,已明了彼此心迹。一个父亲的感激,一个臣属的尽责,都融在这清冷的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