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的手温暖而稳定,牵着她穿过几重戒备森严的庭院,来到一处更为宏伟的建筑前。这建筑飞檐斗拱,气象森严,远非驿馆可比,门口持戟的卫兵见到周瑜,立刻肃然行礼,无声地让开道路。
还未进门,里面便传来一阵阵高亢激昂的争辩声,夹杂着零星的叫好或反对的嘈杂。萌萌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周瑜的手指。
周瑜感受到她的紧张,低头对她安抚地笑了笑,并未多言,牵着她径直走了进去。
厅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分列两旁坐满了形形色色的文官武将,大多面色凝重,或激愤,或沉思。萌萌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爹爹!
他正立于大厅中央,身姿依旧如修竹般挺拔,面对周遭或质疑或敌视的目光,毫无惧色。他的声音清朗,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投入深潭,在一片喧嚣中格外引人注意。他正在与一个须发皆白、看起来地位很高的老臣激烈地辩论着什么,话语间提及“曹操”、“兵力”、“火攻”等词,萌萌听得懵懂,却能感觉到爹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据理力争的、不容置疑的气势。
而在大厅另一侧,鲁肃伯伯正站在一位相貌奇特、长着浓密紫色虬髯的将军面前,似乎在急切地解释着什么。那紫髯将军抱着臂膀,眉头紧锁,面色沉郁,不时摇头,显得极不耐烦。
整个大厅仿佛一个巨大的、即将沸腾的锅,充满了紧张、焦虑和不确定的气息。
“爹爹!”萌萌再也忍不住,挣脱了周瑜的手,像一只归巢的雏鸟,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朝着那个她寻觅了许久的身影飞奔过去。
这一声清脆的、带着哭腔和无限委屈的童音,如同利刃划破了紧绷的空气。大厅内的争辩声、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愕、诧异、不解,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个突然闯入的小小身影。
正与人激辩的诸葛亮,身形猛地一僵。他霍然转身,当看到那个穿着不合身男装、头发微乱、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正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的女儿时,他脸上那层用于应对千军万马、纵横捭阖的冷静面具,瞬间出现了裂痕。惊诧、难以置信、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深藏的、几乎被繁忙公务压垮的担忧,如同潮水般涌上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竟让那眼底微微泛起了不易察觉的湿润光芒。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向着女儿张开了双臂。
“萌萌!”
萌萌一头扎进了那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两只小手死死搂住爹爹的脖子,将满是泪痕的小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连日来的恐惧、委屈、迷路的惊慌、在陌生环境里的无助,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诸葛亮肩头的衣料。
诸葛亮紧紧抱着女儿小小的、因为哭泣而不断颤抖的身体,手臂收得是那样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他闭上眼,将下巴轻轻抵在女儿柔软的发顶,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慰藉。所有的机变、所有的谋略,在这一刻都远去了,他只是一个差点丢失了爱女的、后怕不已的父亲。
大厅内一片寂静。方才还在激烈争论的文武官员们,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温情一幕,神色各异。有人面露不解,有人眉头紧皱,觉得此等军国重地,岂容稚子闯入?也有人,如鲁肃,看着相拥的父女,眼中流露出理解和一丝欣慰。
周瑜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俊雅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笑意。他并未立刻打扰,直到诸葛亮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缓步走上前。
诸葛亮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眼,目光与周瑜相遇。两个当世最顶尖的智者,第一次正式的目光交汇,没有刀光剑影,却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空气中碰撞。
诸葛亮轻轻拍了拍怀中仍在抽噎的女儿的后背,抱着她站起身,对着周瑜,深深一揖,语气诚挚:“亮,多谢公瑾兄护佑小女周全。此恩,亮没齿难忘。”
周瑜微微一笑,拱手还礼,风度翩翩:“孔明先生客气了。令爱聪慧伶俐,偶遇迷途,瑜既遇见,自当援手。倒是先生,爱女失而复得,可喜可贺。”
两人的对话客气而疏离,却都心知肚明,这次“偶遇”背后,牵扯的是何等复杂的局势。
就在这时,那个紫髯将军似乎不耐烦这短暂的温情插曲,洪亮的声音带着不满响起:“公瑾!此乃商议军国大事之所,岂是携儿带女之地?曹贼八十万大军压境,是战是降,尚无定论,岂容儿戏!”
萌萌被这粗豪的声音吓了一跳,往爹爹怀里缩了缩。
周瑜转身,面向那紫髯将军,脸上的温和笑意不变,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而沉稳,他朗声道:“子敬(鲁肃字)方才所言,亦是瑜之所想。曹军势大,然我江东带甲数十万,据有长江天险,更有诸公戮力同心,岂可不战自降,将先主(孙策)与吴侯基业,拱手让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容地走到大厅上首主位旁,目光扫过全场,那儒雅的身形此刻却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严:“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我等世受汉恩,岂能屈膝事贼?况曹军远来疲惫,不习水战,马超、韩遂尚踞关西,为其后患……其势虽盛,破绽亦多!”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高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鼓舞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原本有些躁动和悲观的大厅,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年轻的都督身上。
萌萌依偎在爹爹怀里,听着周瑜叔叔侃侃而谈,那些话语她大多听不懂,但她能感觉到,周瑜叔叔说话的时候,那个凶凶的紫胡子叔叔不再大声反对,其他人也都认真地听着。她仰头看看爹爹,爹爹也正凝神听着周瑜的话,眼神专注,似乎在飞快地思索着什么。
她放心了。爹爹找到了,周瑜叔叔也在,他们好像在商量很重要的事情,要一起打那个叫曹操的大坏人。
连日来的惊吓、迷路的疲惫、此刻在爹爹安稳怀抱里的放松,以及大厅内那虽然紧张却不再令人恐惧的氛围,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包裹了她。激烈的辩论声、周瑜清朗的分析声、鲁肃偶尔的补充声……都渐渐变得模糊,成了催眠的背景音。
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皮越来越沉重。爹爹的怀抱是那么温暖,那么安全,让她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备。她听着爹爹平稳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墨香和一丝淡淡的、因奔波而带来的尘土气息,仿佛又回到了隆中那个宁静的午后。
外面的世界,是八十万大军的威胁,是战与降的生死抉择,是联盟与猜忌的微妙博弈,是即将到来的、注定要以无数生命和鲜血为代价的赤壁烽烟。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在爹爹的怀抱里,寻回了遗失已久的安全港湾,沉沉睡去。睡梦中,她或许梦见了隆中的竹林,梦见了娘亲温柔的笑容,梦见了子龙叔叔舞动的枪影,也或许,只是陷入了一片无忧无虑的、属于孩童的黑暗与宁静。
她不知道大人们最终达成了怎样的决议,不知道她的爹爹和周瑜叔叔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何携手布下惊世棋局,更不知道,那场即将到来的、决定天下命运的大火,将以何等壮烈而又残酷的方式,焚尽长江,照亮历史的长夜。
此刻,她只是安然睡去。在这风暴眼的中心,在决定着千万人命运的殿堂里,在一个父亲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