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的伤恢复得很快,几天后就可以下地行走,再几天后他开始在院子里练剑。
秋桑关上院门,见他把木剑舞得虎虎生风,特地检查了他的伤口,竟然真的没有崩裂,对他的身体素质很是诧异。
“你们习武之人,恢复速度都这么强吗?这么快就开始练武,也不怕哪里肌腱还没痊愈留下暗伤?”
秋桑故作埋怨,赵高只是笑而不语。
但确认过不影响伤愈之后,秋桑也就随他去了。
总归身体是他自己的,他急着恢复武力出去办事,谁也没有理由拦住他。
赵高握着木剑在秋桑的小院里练习剑招,劈、刺、砍、挡,秋桑不懂武功,不太懂他的剑招,但大致能看懂是在攻打敌人哪个位置。
他每次出击瞄准的几乎都是敌方要害,防御格挡时也注重藏起自己的要害,秋桑直觉他练的更偏向杀人剑法。
但王室公子需要练到这些吗?这么刻苦?他们不该随时有护卫守护安全?
秋桑有些疑虑,但没问出口。
赵高总是要走的,雀姑也同意了他可以随时离开,还特地叮嘱她不要与之联系太深。
秋桑不清楚为什么,但雀姑的话她总是要听的。
她留赵高在身边,其一是有始有终救人练手;其二是对方的红发可以刺激她的梦境,近来她就借助想起了更多东西,比如之前哼过的歌的歌词,以及更多在部族中生活的画面;其三是他知道很多事情,有时候梦到不懂的东西,问他就会得到答案。
其四……她确实想过争取让赵高自愿留在岛上,但他铁了心要离开,那也没办法,她就不强求了。
她早在雀姑嘱咐前就答应过带他去看花,现在他也算能行动自如了,正好就带她去一次,把这件事情了结。
新的一天,赵高准备在院子里练剑,秋桑叫住了他:“别急着练剑啦,不如你先跟我去个地方?”
赵高很快猜到:“梨花林?”
秋桑点头:“嗯嗯,之前说过,你恢复得快就带你去,说好了的事,我总要兑现呀。”
她脸上明明带着骄傲,却假装无可奈何,赵高不由失笑。
秋桑见他发笑,以为他是不信,上前拉住他的手腕就走:“走吧,那里真的很好看的,既开阔,又僻静!”
南边的梨花林的确更远一些,有四里路,但两个人都身无重物,脚程也快,走了三刻钟便到了。
路上还能见到些鲜妍美丽的花花草草,谨慎怕生的野兔禽鸟之流,倒也别有意趣,不觉得累。
这里的梨花树都很粗壮,树龄不浅,每一株都隔得很开,树荫下没有别的灌木,只有一层被落花掩盖的青绿草皮,有些树附近卧着形状圆润大小正适合休憩的天然石块,石面上也铺了一层落花。
梨花林另一边面朝大海,地面高出水面四尺,截面是有多年锈蚀痕迹的礁石,将陆地与水体隔得分明。
此刻,大风一吹,地上、石面上的洁白落花如毯子一般被卷走,露出其下的绿草,头顶树上的花瓣又从枝头飘落,扑了林中人一身。
花瓣又被吹响大海,浮在水面随波荡漾,在一阵阵的浪涛中下沉、漂远。
空气清新,视野开阔,风景也美。
的确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秋桑熟门熟路地找了块石头,拂去残余落花,招呼赵高坐下。
她面朝大海,坐在石头一侧,张开双臂,感受着时常变换又来去无踪的风拂在脸上,柔软的花瓣被风挟着轻轻擦过她鼻梁。
风有些大,赵高还站在原地,离她有些远。于是她说话的声音也随之拔高,以免在传进他耳朵前就被风吹散。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走,但我觉得,难得来岛上一趟,不看看这样的美景就太可惜了!”
“如果你留下来,你就可以看三个月的梨花、四个月的荧光海、三个月的徙鸟和叶落、两个月的霜淞与雪融!”
“可你还还是坚持要离开,那你就看不完岛上的景色啦!”
赵高握紧掌中木剑,走到她身旁,拂去又被风吹到石面的落花,在空处落座。
“世界不止一座岛这么大。”
他的声音没有像秋桑一样故意放得很大,但他们挨得很近,秋桑在风里还是听清了。
“往南去,会有花期四个月的梨花;往北方,那里有超过三个月的冰天雪地;遥远的东方除了徙鸟与叶落,还会有丰收和喜悦;在最西边,有个地方的荧光海一年四季都能见到。”
“这座岛太贫瘠了。它没有名字,也没有居民,岛上所有的人都更像是囚徒。你们只许进不许出,数十年如一日,自以为避世而居,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广阔、变化有多迅速。”
他的语调很轻,语气也并不严厉,秋桑却沉默了。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多都是对的。如果将这座岛与整个世界对比,它的确显得太贫瘠渺小了。
它为数不多的优点,也许就是“异类”们在这里可以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不会被世人白眼、排斥。
赵高坐了一会,见她似乎无动于衷,持剑起身,自顾自演练了一轮剑招。
林中落花翩飞,他的剑势刚猛,剑风带动落花形成明显的流动轨迹,最后收剑时,秋桑看到有许多花瓣被他用木剑斩为两半。
他挥剑时的眼神很冷。
风势变小了。
“你去过楚地吗?楚地是什么样的?”
赵高做了个收剑式,忽然听见秋桑问。
她的声音在此刻也变得很轻,飘忽不定,仿佛一阵轻薄的云彩,轻易就能被风吹散。
赵高意味难明的笑了一下。
“楚地?巫风盛行,喜爱乐舞,崇拜凤图腾。服装新奇,纹绣绚丽,野蛮而尚武。”
“这就是我眼中的楚地。至于真相如何,也许你该自己去亲眼看看,而不该听信我一家之言。”
秋桑深吸一口气:“你又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赵高看着她,脸上挂起笑容,语调上扬:“就当我知恩图报吧,不忍你沉溺在虚假的安宁之中,潦草此生。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
秋桑听不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良久,她说:“雀姑曾经叮嘱过我,不要与你多说话,也不要相信你的话。之前我不明白为什么。”
赵高挑眉:“看来,现在你明白了?”
秋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具有能蛊惑人心的力量。”
“雀姑只希望,我们出岛是学医有成,为了救治世人。但她带回来的孩子,大多都有难言的过去,她一直很害怕,我们是为了救人之外的事出岛。”
“而你,你会引诱我们,走上她害怕的那条路。”
“呵。”赵高抑制不住地笑了一下,“不错的结论。”
他似乎心情很好,抬手又挥动木剑。
这一次,他的剑势变得柔和,杀意收敛,仿佛表演般,搅起剑风,卷来花瓣,跟随剑身划过的轨迹,在空中勾出一道道好看的弧线。
最后,他一剑刺出,顺势转腕,木剑的剑身便托住了满满一层花瓣。
他轻轻一抖,满剑落花便纷扬而下。
他唇角带笑,眼神也在此刻变得柔和,难得像是一个少年意气的俊俏男儿,而不是背负仇恨阴郁狠厉的王孙公子。
秋桑认真的看着他舞剑。
他挽了个潇洒利落的剑花:“你送我一场落英,我如今身无长物,便还你一次剑舞。”
秋桑有些意外地笑了。
有些时候,赵高可真会出人意料。
不过,很美。
“谢谢啦,我看过了,很美。”她说。
如果之后不会再遭逢意外而失忆,这个场景,足以铭记一生。
浪涛拍打着礁石岸,海鸟在天上盘旋鸣叫,梨花林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声和花瓣簌簌落下的声音。
赵高其实看了她很久,秋桑猛然发觉,自己已经能够接受被他人注视了。
他在房间里养伤时,没有消遣,只能时常透过窗户看她在院子里忙碌,他的目光不带恶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久而久之,她便适应了那样的视线。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她想。
秋桑想起一件事,便问:“听说,练武之人都有不传之秘功。而你练剑的时候没有避着人,难道不怕剑招被人偷学吗?”
赵高觉得好笑,以问代答:“你又如何能断定,剑招就是我的不传之秘?”
秋桑讪讪道:“我看你剑术高超,以为你必定下了苦功夫,原来是我想多了。”
赵高看向远处的海面,有海鸟疾冲入海,瞬息之后又破海而出。
他忽而道:“等回去后,你帮我告诉雀姑吧,明日,我要离岛。”
秋桑一怔,笑意收敛:“这么快?”
赵高喟叹:“天下之事,瞬息万变,还是尽早商定为好,拖延不得。”
“如今我的伤已无大碍,梨花你也带我看过了,我自然也该启程,去做原本就要做的事了。”
他直直看向秋桑:“在我走之前,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被发现自己留他别有用心,秋桑惭愧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但少女的羞赧转瞬即逝,她调整好心态,将梦境中出现的东西一一问了。
赵高答得有理有据,有些秋桑觉得指向不清晰的,他也都提及了各种可能。
种种线索拼凑下来,秋桑竟然并非楚人!
她的面貌本身就与楚人迥异,更兼天生红发,正统楚人中未闻有红发者。
她梦中的族人,服饰的确与楚人近似,但信奉的图腾有所不同,一者为风,一者为凤,虽有幼童记事不清以致谬误之嫌,但也有可能是表明,这的确是文化有所交融的两支部族。
而楚越两地交汇,越人面貌多样,依照来历习俗外表等等又细分为无数支族群,有百越之称,秋桑更可能是来自百越。
后文秋桑不会再失忆。
秋桑有时会很严谨,良辰美景令人难忘,但她已经失忆过两次,无法断定自己以后不会失忆,所以在“铭记一生”前,自我加上了“不再失忆的前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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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地广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