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桑意识到自己又在被观察。
她对上赵高的目光,刻意出声打断这种观察:“下来吧,到我家了。”
板车已经停在院子里,院子四周围着低矮的篱笆墙,周边还有很多木墙茅顶的住宅,这里应该就是岛上人的聚居地。
更远处有几幢更为高大的房子,从秋桑的家看去,仍能隔着邻居们的房顶看到它宽大的檐角。
赵高直起身,秋桑扶着他从车上下来。
秋桑的房子也不大,一排三间房,这座岛上的房屋大都如此简单,应该是因地取材。
三道房门都开着,大致能看清里面的布置,右边像起居房,中间像药房,左边像灶房,卧房外面还靠墙搭了一个棚子,棚子下面摆着晾晒架,应该算是储物间。
“还没问过,这座岛有名字吗?”赵高随口说。
秋桑带着赵高进了中间的药房:“没有哦。这里只有这一座岛,不需要用名字区分,所以它也没有名字。”
药房靠里竟还开辟出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但秋桑没让他立刻上床,而是带他在外间桌边坐着:“你等一会,我先去给你打水擦身,然后上药包扎,你再换干净衣服上床躺着。”
赵高接着问:“那外界的人如何称呼这座岛?”
秋桑给他倒了一杯水,把水杯放在赵高面前的桌上,语带茫然:“我不清楚,我没离开过这座岛,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南边的梨花林。”
四方之中能分出“最远”,说明这个聚居地并不处于岛的正中心。赵高不动声色记下。
“师父偶尔会从外面带来一些学徒和病人,但学徒们从此就长留岛上,而病人虽然还会离开,但这期间我们是不会靠近那些病人的。”
赵高疑惑:“我知道你们不能医治别人的病人,难道连说话也不行?”
“不是。”秋桑摇头。
她从桌边离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随口回答:“只是这岛上的很多人,都不愿意与外人接触。”
“为何?”
秋桑站在光照不到的暗处,看着赵高,轻声道:“因为,我们都是异类。”
赵高一时语塞。
他想起来到岛上见到的异常之处。秋桑的白发与眼睛,其余人的手指与瞳孔……很多人的外表都有异常之处。
赵高了然,面露讽色:“世人大都如此肤浅,外表与他们不同,便要被视作异类。”
他朝外扫视了一眼村子,感叹:“如此,这座岛也可称得上是我们这类人的避世之所了。”
他嘴上把自己和秋桑归为一类,但其实并没有留下来的心思,秋桑也看得明白,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一句。
“在这里,没有白眼,没有斥责,也不会有人欺辱或者驱赶你。大家都是一样的,不会再被当做不详之人。”
“岛上的大家都很友善,也许你伤好之后,会愿意留下来。”
“但为何初见时,他们全都无视了我?”赵高并不认可这种“友善”。
哪怕是眼前救治了他的秋桑,看似莫名地亲近他,但又有些不尽责。
至少,作为一个医者,她在很多应当照顾患者的地方,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患者需求。
秋桑此刻并不知道赵高心里在想什么,她解释:“你见到的那一批人,比较害羞,他们只和雀姑允许的人说话。”
“雀姑?是你们的长辈吗?”
“她是我们的师父,也是这座岛的主事人。救你的事我也会和她说,她有空应该会来看看你。”
赵高有意套话:“我未经允许擅入岛上,不知雀姑是否会生气?”
秋桑笑了笑,继续埋头找东西:“你不必担忧这个,这几年也有两个意外漂流来的人,他们也被别人救了,雀姑也没说什么,养好伤之后就派船送他们出去了。”
这话赵高没有全信。也许这两个人的确被送出岛了,但他们没能活着回到陆地上,毕竟这座岛上值得宣扬的谈资太多了,若真有人来过又活着离开了,那他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搜集到。
秋桑从角落抓出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那东西在她手里攥着,发出略显沉闷的叮当声。
她走过来,将其放在赵高面前的桌子上,原来是个李子大小的银铃,花纹古朴,似是旧物,虽被保存的很好,但也有了些磨损痕迹。
“这铃铛借你,有事叫我就摇响这个铃铛,一里内我都能认出它的声音。”
她这么叮嘱着,然后忽然问:“还有什么想问吗?没有的话,我该去水房打热水了。”
赵高微怔,自己套话被发现了?
随后又一脸坦然,初到异地,自然要探听清楚情况不是吗?
他镇定的回答:“没有了,秋桑姑娘先去忙吧。”
“那我先出门了,很快回来,你别出去乱逛。”
而确定秋桑出门之后,他收起脸上刻意演出的所有表情,端起秋桑给他倒的那杯水,看着自己冷峻的眉眼倒映在水面。
他扬起水杯,一饮而尽。
等到秋桑打水回来,他又恢复了那一副谨慎好奇的异乡人面貌。
秋桑推着一辆低矮的四轮平板车停在院子里,车板上摆了四桶刚烧开的热水。
岛上没有运货的牲畜,一切都靠人力,于是在跟随师父雀姑学习医术之余,岛上人也开始自行研究省力好用的机关车具,这辆运水车就是产物之一,和热水桶一样,是属于大水房的财产。
秋桑只提了其中一桶水放在赵高的房间,又去灶房拿了空桶和水瓢,在院子里的储水缸里舀了大半桶冷水,找出木盆和帕子,用热水冷水兑好温度,问赵高:“接下来你自己洗?”
赵高点头。
秋桑便转身掩上门出去了:“你洗好叫我,不用穿衣服,我还得给你上药。”
赵高一层层解开衣服,听见一门之隔的院子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清脆的磕碰声,似乎是秋桑也在外面洗刷什么东西。
是她之前捡的贝壳,清洗干净经过晾晒之后,磨成粉末可以制药。
她本来去悲林那边就是为这个的,否则赵高没有机会得救。
贝壳洗到一半,屋内传出清脆的铃铛声,秋桑洗干净手,推门进屋。
赵高只穿一条贴身短裤,换了个位置坐着,短发潮湿,偶尔会有一滴水在发梢凝聚,坠落在他肩颈、胸膛。
秋桑在药柜前翻翻找找,挑了最对症的药摆在他面前,看见他发梢滴落的水流经伤处,只好找来干帕巾沾去他身上水迹,然后粗略裹住他的头发。
赵高略显不适的任她施为。
秋桑低头给他上药,动作轻柔而仔细,因靠得太近,她的气息喷洒在赵高胸膛,赵高似乎很紧张,胸口起伏的频率稍显急促。
涂完药,秋桑给他缠好纱布,辅助他穿好衣服,躺在里间病床上,开始收拾他洗漱后留下的残局。
赵高躺在床上看着秋桑忙活,声音虚弱的说:“辛苦秋桑姑娘了。”
秋桑抽空看他一眼,觉得这句话多少有点假惺惺了。
“不用叫‘姑娘’,我听不惯。直接叫我秋桑就好,我更习惯别人直接叫我名字。”
赵高从善如流改口:“秋桑。”
“嗯。”秋桑抬眼正视他,“有什么问题吗?”
赵高问:“我的伤,需要养多久?”
“伤及筋肉,要想愈合如初,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能否再快一些?”
“快不了哦。”秋桑摇头,“那会影响肌腱恢复,我看你像练武之人,肌腱不愈对你们来说影响很大吧?”
赵高无奈叹气。
于是秋桑随口问:“看样子你很着急?”
赵高诚实道:“你之前说那些人伤好之后才被送出岛……我有很重要的事,或许无法久留到伤愈之时,能否提前离开呢?”
“这个你得去问雀姑。”秋桑有些失望,“而且,如果提前出岛,你的伤就不能彻底恢复了,有些药只在岛上才有。”
赵高态度坚定:“那我也不得不离开。我何时能见到雀姑呢?”
秋桑更加失望了,她分别收好赵高换下来的旧纱布和脏衣服,语气平平的告诉他:“明天,你就会见到她了。”
她起身准备离开,赵高忽然问:“你似乎很希望我留下来,为什么?”
秋桑脚步一顿,转身看着他。
她也跟着思考这个问题,随后对自己的答案面露迷惘。
“你的头发,是红色的。”她说。
“像火焰,像枫叶。”她用力去想。
她逐渐想起某个模糊不清的画面,喃喃道:“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红色的?”
她的反应在赵高意料之外,但赵高很快顺势引导走向。
他故作平静道:“天生的。那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的?”
有人回应,秋桑很快从那种混沌中清醒。
她觉得头有些涨痛,因此语速很慢:“我吃了药……然后,头发就变白了。”
她的表现太过异常,赵高笃定她身上有秘密,只是现在还不便深问。
但现在至少知道秋桑是因为他的发色才决定救他的,她的秘密很可能与红发有关。
赵高关切的问:“你刚刚看起来不太舒服?”
“只是一些混乱的回忆。”秋桑摇头否认,没了再交谈的兴致,“我要去做事了,你先睡一会吧,睡不着可以看书,不过我这里只有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