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宓桃引诱他时说,穆玄英终有一日也会有妻有妾,生儿育女。他其实并没有很真切的感觉。
但当穆玄英吻上来时,他却突然回过味来地恼怒。
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会怀抱软玉温香,比而今更加殷殷切切地亲吻上来。他会像教导小别时一般耐心教导子女,慈爱地看着他们绕在膝头。
我在哪里?巴蛇想。那时,我又该在哪里?
他双手不由用力攥住对方臂膀,咬住那张滚烫却生涩而不得门道的嘴唇。
有什么东西从对方唇间迫不及待滚入自己口中,又被他不甚在意地咽了下去。
穆玄英也许并非真的想这么做,只是巨大的不适下本能地攀求向他冰凉的躯体。思及此,莫雨心中那股子恼怒便更不可消。
血海澎湃中,几乎快按捺不住化出原形的渴望,蛇类的锐齿已现,就在即将咬下的瞬间,穆玄英忽十分难受地喊了声:“莫雨哥哥……”
巴蛇停了动作。
穆玄英在他怀中无意识地翻了个面,把自己当个煎饼一般,脊背贴在他凉凉的怀中,彻底舒服了:“太好了,这下撒料就均匀了……”
“……”蛇牙完全收了回去,莫雨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又实在无可奈何,“什么撒料?傻小子,你又变成什么了?”
“别说话。”穆玄英闭眼道,“我只是一只烤全羊。”
莫雨:“……”
这样下去总也不是个办法,他大手一伸,将一旁同样神志不清拉着金毛犼围着火堆载歌载舞的康宴别也拉到自己身前,掌中运力,为两人祛毒。
两人一夜吐了几回,天快亮时,总算彻底清醒过来。莫雨着重打量了穆玄英几眼,但愿没被宓桃弄出什么痴傻又或桃花癫的后遗症来。
康宴别自醒过来就是一脸高深莫测:“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仙缘。”
莫雨:“……何以见得?”
“昨晚,大黄突然说人话了。”康宴别一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适,十分兴奋道,“驮着我到了仙家府邸,我与仙人乘风邀月,还有无数仙女围着我们载歌载舞。”
仙女是没有的,昨晚载歌载舞了一夜的分明是他自己。
莫雨冷漠转过脸,没再说话。
穆玄英是个普通凡人,自然没有康家人那么强大的身体恢复能力,此刻明显觉得头重脚轻犯恶心:“我昨夜是怎么了……”
莫雨道:“小烤全羊,你醒了。”
穆玄英:“……???”
他对昨夜其实还有点记忆,也非全然听不懂莫雨的揶揄,锤锤头,忽有几分恍然道:“昨夜,不会是吃错了东西吧……”他移目看向莫雨,“难道是昨夜的蕈菇有毒?”
莫雨也有些莫名其妙:“我吃过,没有问题。否则也不会拿来给你们吃。”
话音刚落,他又沉默。巴蛇之毒已是世间奇绝,以毒攻毒,百毒可解。他这种体质,恐怕直接吃鹤顶红都没什么问题,最多闹闹肚子,实不该做凡人的参考。
他摸了摸鼻尖,转身回避了穆玄英的目光。
康宴别却还是挺高兴的,收拾了一些昨夜剩下的蕈菇进兜中:“我觉得还挺好玩的,回去给哥哥和子游也试试。”
穆玄英:“别别别,万一吃出毛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今天许不是个晴日,天边已有隐隐雷声传来。
几人灭了火,简单收拾下自己,决定趁着天色将明,再去葛家村看看姑娘们的情况。
未料还没到村子,看见的,却是冲天火光。
莫雨第一个反应过来,思及昨夜宓桃的举动,除却一出胸中恶气,似乎大有牵制他们行动的意味。
穆玄英喊了句糟糕,二话不说便与康宴别飞速往村中冲去。
昔日颇气派的村落各处布满大大小小的火焰,七横八竖躺着数个村民,身躯已经呈现不同程度的**。穆玄英一连看了几人,颈项乃至心脏都有被利器刺伤贯穿的痕迹,放在寻常人身上,此刻早该生气断绝,可他们有些却还活着……顶着腐烂的面庞,微弱向他挣扎。
就在一人即将伸手抓向穆玄英时,忽飞出一脚,连手带人直接踹进墙中。
莫雨道:“别看了,中了尸毒,跟死人没区别。”
思及这些人患上尸毒的原因,康宴别只觉恨恨,也不再理会,而是冒着弥天大火冲进长街,大声唤道:“楹姐!柯姐!各位姐姐!你们在哪里?!”
穆玄英紧随其后四处打量,大人如此,更加孱弱的孩子自不必提,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三人跑着跑着,总算在一处转角见到了康楹。
她目光清明,显然神智已然恢复,皮肤上却仍是一片青紫交错。可穆玄英看得分明,那些已非往日所受皮肉之伤,而是尸毒蔓延开来的征兆。
泥兰树在她们体内,可以快速修补她们残破的皮肉,却无法替她们抵御天谴的力量。
可这天谴,哪里应该她们来偿?
康楹方从一村民胸中抽回剑,血液飞溅在她无甚表情的面庞,有种说不出的冷冽无情。
她斜斜提剑,拖出满地斑驳血痕,迎着来人走来,然后向三人横剑:“诸位,止步吧。”
康宴别不可置信:“楹姐?你这是做什么?你清醒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为什么拦住我?”
康楹反手将剑掷于地上,用力之大,入土三分。她缓缓撩开粗布衣袖,电闪雷鸣间,照亮她瘢痕遍布的手臂,有些地方已腐烂可见白骨。
康宴别道:“……你想说什么?这样就放弃了?”他想上前抓住康楹,却被对方后退几步躲开,“我不管,你们同我走,我会想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见他又要上前,康楹终于怒道:“尸毒会过人,小兔崽子,你到底懂不懂?!”
康宴别被骂得无法回嘴,却只觉得难以呼吸。
“你肩上还有康家的未来,还有那么多弟子等着你去解救,你想毁掉自己?想毁掉他们?”
康楹提起剑,再次冷冰冰道:“言尽于此,你快回去吧。这里的事,已经与你们无关了。”
眼见康楹决然离去,少年终于泪水决堤,穆玄英拍拍他的肩,却道:“别放弃,或许还有旁的希望。”
康宴别猛地看他:“真的?”
穆玄英沉吟道:“鬼桃仙既有温养文姑姑魂魄的能力,或许对这些也有点门道。我们还是追上去,说服康姑娘前去一试。”
康宴别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第一个冲康楹离开的方向大步跑去。
越是往前走,越是靠近那道最烈最炽的冲天火光,终于,长街尽头,他们再次看见了康楹。不光是康楹,所有女子尽皆在此,她们无一人选择离开,手中或是刀剑,或只是农具,却无一不是武器,与已成怪物的村民战成一团。
火光中蓦地伸来只腐烂的手,即将抓向女子的后腰,穆玄英顷刻抬手,袖中黄符转瞬即至,却只见不知从哪突然窜来根桃枝,顶着火燎将那只烂手抽飞了出去。
众人目光逡巡而过,不仅如此,足下大地似都在隐隐颤动,如同无数树根树枝在土地下疯狂窜动。
穆玄英掐出几枚符,道:“原来她们早就来了。”
莫雨颔首,掌中推冰化雪,混着冰雪的寒风,顷刻将几枚黄符送至烈火边缘的桃枝,如是那些原本危险跳跃的火苗便好似撞在了屏障上,再不能触碰桃枝分毫。
注意到几人又追来了,康楹挑眉,正要骂人,远处高墙忽地坍圮,一个形容枯瘦且上了年纪的男子摔了出来。
身后缓缓走来的,是文星竹。
即便她的容貌已与先前不大一样,可她的神态步姿,仍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穆玄英蹙眉,看向不断向前爬行的男子:“这是村长?”
文星竹单手就将这被尸毒蚕食大半的枯瘦身躯提起,一张脸上,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其他女子脸上尽皆可见的厌恶。
唯余满满失望。
村长转动着浑浊的眼,落在文星竹的脸上,却难掩恐惧地发抖,喉中满溢赫赫之声。
穆玄英听清了那嘶哑的声音。
他在喊:娘。
“不行……”穆玄英忽道,“别!”
已经晚了,文星竹毫无犹疑地抬手,将尚有生机的儿子扔进了身后熊熊大火中。
下一瞬,悬于众人顶上多时的天雷终至,第一道,直直劈在了眼前女子的身上。
神雷万钧,没有将她劈得身魂消散,却让她微微弯下了腰。
她擦了擦唇边鲜血,又徐徐直起身来,叹道:“我本不是‘弱女流’……又何惧……担因果?”
众女子围了上来,浑不惧天道罚责,只紧紧扶着她,不退也不避让。但不可见处,文星竹最后残存的那点可供自保的功德光芒却毫无保留地尽数笼罩在了众女子身上。
她又大笑,这次不再喟,不必叹,字字句句,铿锵有力道:“今朝断得身前事,下黄泉,自有分说!”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道比方才更强更凌厉的雷轰然而落,直劈得众人眼前一片白茫茫,再看不见其他。许久后,三人的眼睛才彻底恢复正常。众康家弟子尚在,只是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的女子,却已不见影踪。
衣簪、骨肉,尽皆不再。唯余星点萤火散开,落在众女子身上,温柔地修补了她们被尸毒蚕食的躯体。
腐肉处,新肌再生。伤痕处,红退如初。
她们各自摸着彼此的肌肤,茫茫然,却泪如雨下。
呜咽声中,一根贴有黄符的桃枝鬼鬼祟祟地从火焰中探出头,它顶着几颗硕大的花苞,追逐着未曾消散的萤火,趁着它们打转的当口,嗷一声绽开,将萤火尽数吞下,复又恢复成花苞模样,装模作样无事发生般咻地逃离现场。
几日后,山下桃林。
春渐浓了,桃树已三三两两打了花苞,却仍不到赏花的好时节,平素行客寥寥,今日却分外热闹。
宓菱穿着一身惹眼的红,明艳张扬,正在同身旁黑衣白裙的女子大吐苦水:“我跟你说,上次我遇到个书生,我同他谈情,他跟我谈家国朝堂,我与他说爱,他跟我说诗词文章。最后我忍不了了,跟他说夜深了郎君快来歇息吧,他说不了不了睡觉哪有写文章重要。”
女子闻言莞尔一笑。
宓菱叹道:“阿柯,我要是像你一般饱读诗书就好了,看那些酸书生还敢低看姑奶奶吗?”
康柯笑道:“读书识字为的是知情明礼,可不是为了讨好他人呀。再说,你也有你的好,自有胸襟,刻苦修行,难道还须讨好那些男人才能过活吗?千年万年,凡人早已成为一抔黄土,而你呢?依旧徜徉天地,随心自在。”
宓菱笑嘻嘻,捏了捏她的脸:“要么说读过书的就是会说话,你这张小嘴,连我也想亲一下。”
康柯脸都红了:“别闹……”
还未等宓菱真做些什么,一旁传来了宓香一声声充满兴奋的尖叫:“姐姐好厉害!”
两人望去,只见康楹被一群少女团团围住,桃林中,轻盈身姿掠眼惊鸿,剑尖所向,风如脉脉春水,不见昔日凌厉,只余清风明月般的舒朗温柔。
她手腕一转,唯一一朵绽放的春桃便被她轻轻摘下,落在剑尖,递到宓香眼前。
宓香哑火了,小姑娘眨巴着眼,一时忘记了反应。
康楹微一挑眉,剑尖再递,却是将那朵桃花簪在了少女乌云般的鬓间。
宓香眼中盈满星星:“姐姐……”
这厢笑闹,一旁的康宴别揉搓着金毛犼的狗头,看得一愣接着一愣:“从不知道,楹姐还能这么会呢……比男人都讨姑娘喜欢。”
“羡慕了?”穆玄英笑道,“回去还躲懒吗?”
少年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楹姐回来了,我的噩梦也回来了。”
穆玄英笑得不行,却见莫雨落在宓桃身上的目光犹是充满杀意,不由纳罕:“你不开心?怎么这样板着脸看人家?”
“没什么。”莫雨冷冷道,“我天生不爱笑。”
穆玄英挠挠头,实在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般强烈的目光,死人也能给盯活了。宓桃噗嗤一笑,从树上跃下,纤腰款摆,婷婷袅袅而来:“你兄长这是怨我呢。”
穆玄英茫然:“怨你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你俩什么时候见的面?”
宓桃嬉笑道:“怨我……看上了他的漂亮媳妇儿啊。”
穆玄英:“???”
莫雨嗤笑一声,也不作解释,转身便走。
穆玄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是向宓桃道:“姑娘莫见怪。”想到什么,又抬手,无比真挚地行了一礼,“多谢。”
宓桃看着他,微风吹动她的发丝,初见时的森森鬼气褪去,现出些人类女子般的妩媚温柔来。她道:“谢我,因哪一桩事呢?”
穆玄英凝视着她的眼:“所有。”
如此一眼,一切已在不言中。
“穆小郎君。”良久后,她道,“无论是人族女子,又或妖族,生存都殊多不易。我自有我的生存之道,纵然世人多有鄙薄,但我与众姐妹自觉逍遥快活,便不在意那许多。”
“世俗枷锁远比真实的镣铐更不易挣脱,为着她们,也为着我们自个儿。”宓桃笑道,“姑奶奶这辈子,只做自己想做之事。”
“况且东海灵气充盈,是多少修行者贪求之所,我们也不过为自己日后前程结个善因。所以,不必谢我。”
“至于另一桩事,就更不必言谢了。”她又迈步靠近,满面暧昧神色,“但愿你来日得偿所愿,不后悔便罢了。”
她靠得近了,那桃香扑鼻,穆玄英又觉得鼻子不受控制地发痒。
宓桃吃亏多了,眼见他鼻尖红了,赶忙一退三尺远,抱怨道:“你这毛病,还能不能治好了?”
穆玄英忙摆摆手,自己捏着鼻子溜了。
送走三人及康家众弟子,一群少女都面有难舍之色。
宓菱手中拿着张纸,正皱着眉一一细看。
“我看看我看看。”宓香探过头,“这什么,情书吗?”
“是书名……”宓菱苦道,“阿柯给我列了个书单,说下次再见时,我得读完这几本才好……啊啊啊啊,饶了我吧……”
宓香摸了摸鬓边桃花,无比庆幸地按着心口跑了。
“好了,大美人儿们。”宓桃掌中躺着几枚花苞,待放的重瓣中,幽弱的光芒隐隐浮现,“该做点正事了。”
她将花苞捏在指间,迎着满月眯眼细看。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美丽,柔媚,多情,符合世俗对绝代佳人的一切描摹幻想。却又野心勃勃,充满旺盛的生命力与永远不可浇灭的希望。
“春天种下一颗种子,来年,就该收获个女战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