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去,看到门口停着一辆擦得锃亮的古董轿车。车门还未完全打开,蓝白格的裙摆就先跑了出来,玛妮雅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西尔——久等啦!”
她冲过来拥抱我,又给司机使了个眼色,让他把我的行李搬走。
“惊不惊喜?”她笑得眉眼弯弯,“我说过我来接你吧?”
“你今天真早。”我打趣。
玛妮雅一怔,很快又笑道:“是啊,这可真不像我,居然没有迟到。”
我和她一起坐到后排,玛妮雅玩着我的手,我当然没有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沮丧,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忍不住开口。
“你近视了么?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惊讶?我今天穿得和平时很不一样。”
我早就看见她的裙子是上乘布料,发饰也是鸽血红宝石。轿车行驶的时候,她白皙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晃动着,衬得她气质非凡。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用香水,一种不甜的鸢尾香,像初春时节残雪下刚露出土的花瓣。
“你是领主的女儿。”我笃定地说。
“好吧,你又知道了……”她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你总是什么都知道。”
车子缓缓驶离修道院,那些石墙向后退去。沿着蜿蜒的石板路,轿车向山顶的古宅驶去,树影和鸟鸣都被甩在尾气里。
玛妮雅突然偏过头看我,露出一丝不安。
“你别觉得我太浮夸哦,西尔。我家其实也没多豪华,只是住得稍微宽敞一点。”
道路越来越窄,树枝时不时拂过车窗。直到远处亮起第一束灯光,前方景色陡然开阔。
如我所料,博蒙特家的主宅是标准的古典城堡式样,老宅的一面墙爬满了常春藤,前院的蔷薇丛边还有罗勒和香橙树,这一定是某个小姑娘的杰作。
玛妮雅兴致勃勃地跳下车,叉着腰笑起来:“我精心挑选了好几套衣服和珠宝,还有我最喜欢的一支香水。”
她一手拉起我朝城堡大门走去,又转身朝管家催促道:“快把礼盒都送到我房间来,这是西尔第一次来玩,我们要给她最完美的准备。”
见我没有表现出太大反应,她略有些沮丧,变得蔫蔫的。
“那就麻烦你帮我挑一件合适的礼服了。”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
“遵命,我的小姐。”她看向我,眼里一如既往地明亮。
玛妮雅带我来到她的房间,落地窗前的纱帘微微鼓动,风从山那头吹来,掀起桌布的边角。她把鞋子踢掉,然后踩着软毯走到窗边。
“还得等一会儿。”她侧过头,朝我做个鬼脸,“她们动作总是慢吞吞的。”
我随手拿起柜子上的相框,里面是她和几只小狗的合照,其中一只还戴着派对帽。
“这是你养的?”
“对呀,不过都不在了。”她语气轻飘飘,“其中那只黑鼻子的,特别爱把我的书叼去藏到花园里。”
她慵懒地瘫在雷卡米耶椅上,像个不甘心被关在屋子里的孩子。
“那你小时候很喜欢热闹吧。”我说。
“嗯,算你猜对一半好了。”玛妮雅抬眼看我,“其实我擅长的是在热闹里躲起来,那种时候,没人会注意到你在干嘛。”
我在她旁边坐下,风徐徐吹过。
玛妮雅忽然笑了一下:“你觉不觉得,房间越漂亮的时候,人越容易胡思乱想。”
我侧头看向她,编好的金发被她躺得有些散开了。
“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她闭上眼睛,“我在等你今晚穿上裙子的样子。”
“我从小就没见过母亲,小时候我总爱偷偷溜进女仆的房间,穿她们的高跟鞋。”
“那时候我觉得,只要我穿上高跟鞋,所有大人都会听我的。”
“有一次我给自己化了个乱七八糟的妆,我父亲气得不行,说:‘玛妮雅,如果你能不把自己化成鬼,我就允许你带着我的姓去参加宴会。’”
“但我觉得他没搞懂重点。我想当的从来不是‘玛妮雅·博蒙特’,而是宴会女王。”
“那你成功了吗?”我问。
“当然没有,我最后还是用玛妮雅这个名字进场的。”她笑,“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像甜点,起码也像块蜜糖吧。”
敲门声响起,女佣推着衣架进来,几套礼服挂在上面。玛妮雅立即起身,鞋都没穿便兴奋地冲过去,像是在展示战利品:“西尔,你快看看喜欢哪件。就为了这些,我昨天翻了一整晚,我挑得好辛苦!”
“你皮肤这么白,穿这件米色一定很好看。”她拿起一条裁剪精良的丝绸长裙,褶边在后腰收束,裙摆垂落在地。
这是一条极简风格的礼裙,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装饰就能让人在人群中亮起来。
“你知道么?我一看到这条裙子就觉得它只属于你。”她兴奋地拿着裙子在我身上比划,“好像在告白唉。哈哈。”
玛妮雅说得理直气壮,她大笑起来,笑得脸都红了。
她领着我来到她的衣帽间,这里的灯光很柔和,是黄昏的颜色。她掠过那些各式各样的高跟鞋,踮着脚在高处的鞋柜里翻找。
“我总觉得鞋子比衣服更能说明一个人。”她边挑边说,“衣服是面具,但鞋子是骨头,穿不惯就是穿不惯。”
她回头看我,笑里掺杂着一抹狡黠:“西尔,你绝对也是那种会在宴会后偷偷光脚走回家的人吧,边走边咒骂高跟鞋是资本主义的陷阱。”
我耸肩,没有否认。
“不过今晚不行。”
我分不清玛妮雅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撒娇,她从最上层抽屉里小心地捧出一双白色高跟鞋:“你看,它会发光哦。”
灯光下,嵌在上面的宝石闪耀着,每一颗都切割得很完美。但我总觉得自己见过比这更绚烂的火彩。
就悬在某人的耳垂边,像一滴永不动摇的泪。
我没有接,玛妮雅立刻察觉,她是读空气的高手:“不喜欢?”
“跟太细了。”我如实说,“这根本不是给人穿的,简直就是为了被看设计的。”
“真解气,我第一次穿差不多的鞋子时,五分钟内崴了两次。”
我忍住不笑出声。
她蹲下来打开下层抽屉。她没有继续讲话,而是认真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她从最上层抽屉里捧出一双黑色高跟鞋,鞋身发亮,底面则是浓烈的红,比任何宝石都抢眼。
这个看起来比较实在,鞋底没有刚刚那双薄软,鞋跟也稳。
“你很了解我的审美。”我接过鞋。
“那当然,我连你讨厌什么都记得。”她咧嘴笑了一下,跳着步子去翻首饰盒。
“你对每个朋友都会这么用心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她正低头拨弄一盒发夹,过了好一会,她才回答:“才不是呢,我只会对特别又不合群的家伙这样。”
我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语气放轻:“但这很不公平,你知道的,对么?”
“哪样?”
“你总是先对别人太好。”我说。
她垂下眼睫,没有接话。
“首饰的话,就用珍珠的吧。”她说,“虽然我更喜欢宝石,它们比较有态度。”
我坐在衣帽间的沙发上,任由她摆弄。玛妮雅咬着嘴唇,小心地替我戴上耳环和项链。
她在很认真地为我饯别。
“果然,你戴珍珠刚好,太亮的东西会喧宾夺主。”她拉着我起身,将我推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我一身米色缎面长裙,肩线都柔和了几分。
玛妮雅站在我身后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我可以……替你化妆吗?”
“当然。”我笑。
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直接。
“西尔维娅——你居然开始信我了!”她轻快地在原地转起圈,裙摆扬起,几乎要飞起来,“我保证你今晚是最亮眼的宾客。”
玛妮雅兴冲冲拉着我回到梳妆台前,挽起袖口开始翻找化妆盒,不忘碎碎念:“眉粉……新的眼影盘……你等等,我要找支最软的刷子。”
我坐在那里,玛妮雅曼妙的身影在镜中来回穿梭。她拿起一支刷子站到我跟前,轻轻捧住我的脸,刷子在我眼角的皮肤上来回扫动。
“你把眼睛闭上吧,西尔。”她的声音忽然小了很多,“我有点担心戳到你。”
给我化完妆后,玛妮雅又细细检查了一遍,才开始给自己化。她选了一条斜肩红裙,裙摆的颜色介于石榴与葡萄酒之间,袖口是一层几乎透明的薄纱,随她动作浮动。
她唤了人。不多时,两位女佣推着造型车进来了。
给我做造型的时候,玛妮雅就倚在一旁的椅子上托着下巴看我。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她,但我能感受到她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远远比在镜子上更长。
然后,房间只剩工具归位的轻响。
玛妮雅站起身,走到我身后,拿起她那瓶香水。淡淡的鸢尾香,前调冷冽,像被雪覆盖的草,后调则是轻微的湿意,是春水解冻时藏在苔藓下的气味。
她将香水轻轻喷在我肩头,又为自己喷了一点。
空气在那一刻突然静了下来。仿佛所有仪式都已经完成,只差一句还没说出口的话。
“西尔,你真美。我希望你永远快乐。”她的手抚上我的脸,“你看起来总像在准备着和谁道别。我知道你有很多我没听过的故事……至少今晚,别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她给了我一个拥抱,又吻了我的额头。
“玛妮雅,”我低声说,“我也衷心希望你永远快乐。”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看着她,不自觉有些羡慕起来,我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玛妮雅正站在镜子前整理裙摆,随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跑去衣帽间拿了两个盒子。
“你瞧,差点忘了这个。”
一张莹白色的半脸面具被递到我面前,它恰好能遮住一边眼周和颧骨。面具边缘是藤蔓状的花纹,上边还点缀着几颗珍珠。
“简直为你而生。”她绕到我身后帮我系带子,“它不会遮住你的美,也不会让你太快被看见。”
我拿起另一张面具,自然地替她戴上。面具盖住她一小部分额头,上面装饰着火红鹤羽毛,羽尖的部分挑起,像是随时会飞走。我们并肩站在镜子前,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我有种错觉,今天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舞会在城堡边缘的宴会厅举办,外围的岗哨站得整齐,目光不动如山,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之人哑火。宴会厅外侧只留一道门,进出皆需邀请函。
玛妮雅带着我走了侧门,她出示了一枚金属家徽。见守门人低头弯腰,随后便有仆人出来将我们迎了进去。
我们走过一条被藤蔓遮蔽的长廊,宴会设在前方的中央大厅。门被推开的那一刻,空气中烟草与甜酒的味道立刻飘了出来。现在宾客不多,所以大厅算不上喧哗。与寻常宴会厅不同,这里没有装饰油画,只有挂在壁龛里的家族徽章和几面刺绣旗帜。我甚至能从装修里读到尚未终结的家族记忆。
主厅的房顶很高,但不浮夸,拱顶由深色橡木交错而成,四角是家徽浮雕。正中央悬着吊灯不是水晶的,而是嵌了宝石的铜灯,灯芯则是仿烛造型,和整个城堡的风格契合。双侧楼体以对称姿态向两边弯曲延展,仔细看的话,能窥见木雕上的故事。二楼露台临时充当了乐池,乐师们已经开始演奏,只等宴会开场。
宾客陆续而至,玛妮雅被一名年长的管事唤去,她招呼我随便逛逛,说一会回来找我。她走后,场内的热闹反而显得陌生了。所有人都戴着面具,这是舞会的规则,没有人用真实的脸面对彼此。
我无心旁听他们都在聊些什么,多半是牺牲自我换取共识的对话。客人越来越多,我默默退到角落。男士大多身穿深色燕尾服,领口别着家族徽章或蓝宝石胸针;女士们则多样些,裙摆闪着不同纹理的光泽,走动时便像波纹一样扩散开来。我观察他们的各种神情姿态,遗憾的是,今晚我没带笔记本。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我取了一杯香槟,朝着不远处被人群簇拥着的玛妮雅举杯。
她立刻笑了,举杯同我隔空对碰。
没过多久,乐声渐息,灯光暗了下来。
“诸位来宾——”一道沉稳的男声在大厅一侧响起。
人群自然让出一道空隙。司仪站在靠近主楼梯的高台上,他身着黑色燕尾服,胸前别着银色的徽章。
“在这座承载百年记忆的厅堂里,我们再一次迎来了博蒙特家族的传统夜宴。”
“接下来,我们伟大的领主劳伦·博蒙特先生,将为今晚的宴会致辞。”
掌声渐起,一位穿着暗紫色礼服的中年男人从帘幕后走出。他拿着手杖,拇指还佩戴着一枚巨大的戒指,不怒自威。他将目光投向人群,掌声瞬间停下来。
他就是玛妮雅的父亲。
在这块土地,博蒙特这个姓氏意味着绝对权威和不容置疑。
“感谢各位,在这样一个季节仍如约而至。”
他环视一圈,接着说。
“世间喧嚣短暂,而某些传统仍值得我们为之举杯。”
“欢迎各位莅临今晚的假面之夜。”
他向前一步:“接下来,将由博蒙特家未来的主人——玛妮雅·博蒙特小姐,携手尊贵的德利恩阁下,共同为我们演绎今晚的开场舞。”
掌声此起彼伏,宝石吊灯的光线像波纹一样被激荡开,在每一只面具上停留。
乐池奏响一支古典慢板。
此刻,这个有点特别的姑娘占据了宴会中心。
玛妮雅毫不怯场,在一位贵族男人的邀请下滑入舞池。起舞时,她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游走,最后停在我身上。她脚步轻巧,每一次旋转,那鲜红的裙摆也跟着一层层飞起来,她像一颗燃烧的果实。这是只属于玛妮雅的节奏,热烈、坦荡,洋溢着她特有的生命力。
一曲终了,新的旋律被奏响,昭示着自由舞会的开场。
人群开始流动,有人举杯,有人低声交谈,有人开始邀请舞伴。轻快的舞步潮水般在我与玛妮雅之间溢出,她的身影被来往的宾客挡住了,只剩下一抹若隐若现的红色裙摆。我站在原地,视线被起舞的宾客彻底切断。
一名陌生的男子停在我面前,朝我伸出手。
他戴着一张没有装饰的黑色半面具,仅露出下半张脸。我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又缓缓上移。然后,我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对我轻轻颔首。
我几乎呆住。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率真同傲岸真的可以出自一体。我不自觉地把手交给了他,他握住我,和我一起跨入舞池。
灯光下,我们的指尖紧贴在一起,搂住我腰的那只手并不用力,它的主人显然是位绅士。他的步伐精准,即便我不擅长跳舞也能跟上他的节奏。我们只是跳舞,我也不知道该和他聊什么。音乐包裹着厅堂,我跟着他缓慢旋转着,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我喜欢木质调的味道,它总是让我感到放松。不愧是百年城堡。
一曲终了,他将我引回原地,随后低头吻了我的手背。我刚要问他的名字,转念一想,我们只是刚好跳了一支舞而已。
我们的女主人公似乎还在忙,对于这样的社交场合,玛妮雅早已习惯。我和管家打了声招呼,先回了客房。
翌日我起来的时候,玛妮雅不在。我询问女佣她去了哪,对方只是摇摇头:“小姐没有说。”
我又问她玛妮雅什么时候会回来,她还是摇头。
“抱歉,西尔维娅小姐,我们也不清楚。”
中午我在花房等,那里有一束玛妮雅修剪过的鸢尾,叶片还挂着晨露;下午,我靠在她常坐的沙发上,翻看她之前向我展示过的藏书;夜里我回到房间收好行李,又坐在落地窗前盯着通往镇上的石子路。风吹过草坪,树影摇曳着。
她还没有回来。
次日清晨,我带着行李离开了这栋城堡,管家站在门口替我开门,他主动说要送我一程。
“送到镇口就好。”我说,“我的车在那里。”
轿车碾过碎石小道,晨雾由远及近地蔓延开来。快下车前,他忽然开口:“小姐能交到像您这样的朋友……她一直很高兴。”
一缕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我侧头看向窗外,雾气已经散去。
车停了,我向管家道谢,他帮我把行李搬进后备箱。下意识地,我闻了闻自己的手背,昨夜的木质香早已散去。
教堂的钟声悠长,哪怕在这里也能听见。声音在空气中荡开,旗帜在后视镜中愈飘愈远。
圣利维娅没有挽留我,它从不强留任何一个迷路的人。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玛妮雅对西尔有着轻度、且不自知的恋慕情节,姑且算童年母爱缺失的产物。
这是一种母性向的投射性寻求。
她围着她转,渴望她给予自己肯定;也是一种移情,她投射了自己理想中的“能理解自己的女性长者”。
玛妮雅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特别的女孩。西尔维娅看起来是高傲的,她不会因为玛妮娅的身份束手束脚,也不讨好她。两人的关系看似是玛妮娅在主导,但如果西尔不配合,就会立刻断裂。在日常相处中,这促成了玛妮娅依赖和迷恋的滋生。
毕竟她会在她面前害羞脸红(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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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圣利维娅(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