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是一条单向流动的河。大多数人随波逐流。少数人试图逆流而上。而我的工作,是站在岸边,观察水流的方向,计算暗礁的位置,并在合适的时机,投下一颗石子,改变某些支流的走向。
利威尔,就是我投下的,最成功,也最沉重的一颗石子。
第一次在地下格斗场见到他,他正把一个人的脸按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动作干净利落,像手术刀切割腐肉。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咒骂,空气里是汗臭、血腥和金钱的铜臭。但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是冷的,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狂热。那一刻我知道,他不是野兽,他是一个被困在兽笼里的…人。一个对“干净”有着偏执渴望,却深陷于最污秽泥沼的人。
我给了他一个选择。离开地下,为我工作。清理一些…更宏观意义上的“污垢”。他接受了,没有问太多。他是个实用主义者。或者说,他早已厌倦了那种毫无意义的暴力循环。
韩吉的咖啡馆,“巨人”,是我们一个不太正式的联络点。她那里的咖啡味道一般,但信息流足够复杂,能掩盖很多痕迹。利威尔负责处理一些“实体”问题,而我,负责处理那些实体问题背后的、盘根错节的网络。
然后,罗莎莉亚出现了。
2.
我记得她第一次出现在咖啡馆的样子。跟在利威尔身后,像一只警惕又好奇的幼猫。黑色的长发,墨绿色的眼睛过于明亮,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她身上有种脆弱和坚韧的矛盾气质,像在风中摇曳,却根系深扎的野蔷薇。
韩吉兴奋地告诉我,这女孩有“情绪共感”能力。一种麻烦的天赋,尤其是在我们这个行当。但利威尔默许了她的存在,甚至让她参与一些基础的清理工作。这很不“利威尔”。
我观察着他们。利威尔依旧沉默,擦拭杯子的动作依旧精准,带着某种刻意的压抑与克制。但有些东西变了。他容忍了她在他身边的存在,容忍了她对他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仰慕的靠近。他甚至开始在她面前,流露出极其细微的、不属于“清理者利威尔”的情绪——一种有点笨拙的关照。
比如,他会把她试图搬动的沉重消毒液桶默不作声地拎走。比如,在她被韩吉那些古怪发明吓得脸色发白时,他会用一句冰冷的嘲讽打断韩吉的滔滔不绝。
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情感是变量,是计划外的尘埃。它会让最精准的刀锋偏离轨迹。
我曾委婉地提醒过他。“利威尔,过于明亮的色彩,有时会暴露藏身之处。”
他当时正在擦拭一个咖啡杯,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地说:“她不是色彩。她是…吸尘器。” 他用了他们清洁工作的术语。“她能处理掉那些我处理不了的…情绪垃圾。”
这个解释很“利威尔”,既承认了她的作用,又划清了某种界限。但我知道,吸尘器需要电源,需要维护,会产生依恋。他已经在为她提供“电源”了。
3.
城市是一盘巨大的棋局。每个人都是棋子,包括我自己。肯尼·阿克曼,利威尔的舅舅,是棋盘上一个危险的变数。他像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掌握着太多地下世界的秘密和通道。我们之间有一种危险的平衡,互相利用,也互相提防。
他知道罗莎莉亚的存在。对他而言,那是利威尔的“弱点”,一个可以施加影响的杠杆。
那段时间,几股暗流在城市的管道下涌动。一些关于过去“清理”行动的痕迹需要被彻底抹去,涉及到一些位高权重的人物。肯尼嗅到了机会,他想分一杯羹,或者,趁机把我踢出局。
压力像无形的网一样收紧。我能感觉到某些环节出现了滞涩。利威尔出去处理“特殊委托”的频率增加了,每次回来,身上的气息都更冷冽几分,左肩的旧伤也复发得更频繁。罗莎莉亚眼中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她像一张过于敏感的试纸,清晰地反映出我们周围日益紧张的氛围。
一天晚上,在咖啡馆的密室——那个堆满了我文件和战略地图的小房间,利威尔直接问我:“肯尼想要什么?”
“他想要你。”我平静地回答,“或者,至少想要你重新回到他能完全控制的阴影里。罗莎莉亚小姐,是他认为的突破口。”
利威尔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沉。他没有说话,但指间把玩的一枚棋子(我桌上用来代表肯尼的那枚黑色“车”)发出了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需要我处理掉他吗?”他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是否需要清理掉一袋垃圾。
我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而且,他是你的…”
“他不是。”利威尔打断我,声音冰冷,“他只是另一个需要被清理的障碍。必要时。”
他把那枚棋子放回棋盘,位置分毫不差。但我知道,有些界限,一旦在内心被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为了罗莎莉亚,他愿意去考虑跨越那条血缘的界限。这不再是简单的保护,这是一种…归属权的宣示。
4.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肯尼的人还是找到了一个空隙,他们趁利威尔去处理另一个紧急委托时,在罗莎莉亚下夜班回出租屋的路上拦住了她。他们没有使用暴力,至少没有造成可见的物理伤害。他们只是“邀请”她去“谈谈”,关于利威尔的过去,关于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们很聪明,知道对于罗莎莉亚这样敏感的灵魂,语言的恐吓和心理的压迫,比拳头更有效。
据后来韩吉调取的模糊监控和罗莎莉亚断续的叙述,她被带到一个空旷的仓库,面对肯尼那种猫捉老鼠般的、充满暗示和威胁的“闲聊”。他们放大了地下街的黑暗,描绘了利威尔双手沾染的、无法洗净的血污,暗示她才是那个把光引入阴影、从而可能害死利威尔的“不稳定因素”。
共感者最怕什么?不是具体的疼痛,而是无边无际的、粘稠的负面情绪和绝望的想象。肯尼精准地击中了她的要害。
当利威尔得到消息,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般冲进仓库时,看到的是罗莎莉亚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眼神空洞,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仿佛灵魂已经被那些话语带来的恐惧彻底撕碎。她没有哭,没有叫,只是那种彻底的、无声的崩溃。
利威尔没有看肯尼一眼,他甚至没有去理会那些肯尼的手下。他直接走到罗莎莉亚面前,蹲下身。
他没有问她怎么了,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在场者,包括暗处观察的肯尼,都感到意外的事情。
他伸出手,不是去拉她,而是极其缓慢地,用指尖,拂去她脸颊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一抹湿痕。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周身戾气完全不符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罗莎莉亚。”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仓库里。“看着我。”
罗莎莉亚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在他脸上。
“我在这里。”他说,每个字都像钉入地面的铆钉,沉稳,坚定。“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包括过去。”
这不是情话。这是宣告。是对肯尼的宣战,也是对罗莎莉亚的承诺。
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用他的黑色风衣裹住她,然后横抱起来。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肯尼和他的人一眼,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他抱着她,穿过那些错愕的目光,走出了仓库,走进了外面的雨幕里。
肯尼站在阴影里,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类似于…挫败的表情。他意识到,他低估了那个女孩在利威尔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利威尔守护这份“分量”的决心。那不是可以被利用的弱点,那是不可触碰的逆鳞。
我从后续的报告和韩吉兴奋的转述中得知了这一切。我知道,平衡被打破了。棋局进入了新的阶段。
5.
仓库事件之后,利威尔和罗莎莉亚之间的关系,像经过淬火的钢铁,变得更加坚韧,也更加…公开。
他不再掩饰。他会自然地在她疲惫时让她靠着自己休息,会把她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掌心捂热,会因为她偷偷给他加蜂蜜的红茶而微微挑眉,然后默不作声地喝完。他甚至允许韩吉把那盆象征性的蔷薇花,正式摆在了他清洁工具间的窗台上。
罗莎莉亚也变了。眼中的怯懦和不安,被一种沉淀下来的、温柔而坚定的光芒所取代。她依然能感知到那些负面情绪,但她似乎找到了对抗它们的“锚”。那个锚,就是利威尔毫无保留的、用行动书写出来的“我在这里”。
他们依旧在深夜里清理着城市的污垢,像两个合作的清道夫。但他们的“舞蹈”里,多了更多缠绵的韵律,无声的交流,和一种近乎圆满的和谐。
关于肯尼的麻烦,以一种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方式解决了。利威尔没有杀他。而是利用一次“特殊委托”,将肯尼和他的部分核心势力,引向了另一个对我们威胁更大的敌对组织的陷阱。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借此机会,清理掉了盘踞已久的几个关键节点,巩固了我们的位置。
肯尼消失了,带着重伤和失败。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至少,他和他代表的过去,暂时不会再构成威胁。利威尔用他的方式,完成了对过去的一次“清理”,也守护住了他现在的光。
6.
今天,我再次来到“巨人”咖啡馆。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吧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韩吉正在兴奋地向罗莎莉亚展示她的新发明——一个据说可以“蒸馏出纯粹快乐情绪”的古怪装置,看起来像个长满玻璃管的头盔。罗莎莉亚笑着,眼神明亮,偶尔担忧地看一眼那些吱吱作响的导管。
利威尔坐在他常坐的角落,面前放着一杯红茶。他没有参与那边的喧闹,只是安静地看着。阳光落在他身上,软化了他过于冷硬的线条。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罗莎莉亚身上,那是一种平静的、拥有着的、不再需要任何言语去确认的目光。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肯尼的残余势力,已经清理完毕。”我简单地汇报结果,像过去无数次一样。
他“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他像是随口提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我打算把隔壁的空铺面盘下来。”
我挑眉看他。
“开一家真正的清洁公司。”他补充道,目光依旧看着罗莎莉亚的方向,“只接…普通的单子。”
我明白了。这不是退休,这是一种…定居。一种将生活重心,从清理黑暗,转向守护光明的宣告。为了她。
“需要启动资金吗?”我问。
他瞥了我一眼,带着惯有的嘲讽:“你那点薪水,还是留着买你的战略地图吧。”
我笑了笑,没有反驳。看着阳光下他眼中罕见的平和,以及不远处罗莎莉亚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我知道,我这颗最成功的“石子”,终于找到了他自己的河岸,不再随波逐流,也不再需要我时刻计算他的轨迹。
棋局还在继续,城市依旧喧嚣而肮脏。但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一段关于救赎与守护的故事,似乎已经写下了最圆满的句点。
尘埃落定。而光,穿透了所有清理过的痕迹,温暖而真实。
我端起韩吉给我端来的、味道依旧一般的咖啡,轻轻呷了一口。
味道,似乎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