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污秽中的种子
地下街没有真正的白天与黑夜,只有灯火通明处的喧嚣与阴影角落里的死寂。空气是粘稠的,混合着劣质酒精、呕吐物、汗臭和某种永不消散的霉味。在这里,人是明码标价的商品,尊严是奢侈品,希望则是遥不可及的毒药。
十二岁的罗莎莉亚蜷缩在“红丝绒”妓院储藏室的破旧地毯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动物幼崽。黑色的长发被粗暴地剪得乱七八糟,几缕发丝黏在湿漉漉的脸颊上。她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带着廉价蕾丝花边的裙子,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青紫淤痕。几天前,她那酗酒成性的父亲,为了一袋金币和几瓶烈酒,亲手将她卖给了这里。
她的眼睛,是罕见的墨绿色,此刻却空洞地望着角落里堆积的杂物箱。那里有老鼠窸窣爬过的声音,但她已经习惯了。比起这些,更让她恐惧的是门外传来的声音——女人的娇笑与男人的粗鄙调笑,间或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和粗暴的呵斥。每一种声音都像冰冷的刺,摧毁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或者说,诅咒。她能过于清晰地感知到周围人群的情绪。此刻,整栋建筑里弥漫着的**、麻木、痛苦和绝望,像浑浊的潮水般包裹着她,让她几乎窒息。她紧紧抱住膝盖,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着手臂上本就没有多少的软肉,试图用这自我施加的疼痛,来对抗外界汹涌而来的情绪洪流。
储藏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肥胖的妓院老板卡特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满身酒气。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贪婪地扫过罗莎莉亚纤细稚嫩的身体。
“小美人儿,别怕…”他喷着酒气,粗短的手指向她伸来,“让卡特叔叔教你点快活的…”
罗莎莉亚的身体瞬间僵直,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住般发不出声音;她想反抗,四肢却沉重得不听使唤。那种熟悉的、被当作物品对待的无力感再次将她浸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油腻的手越来越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卡特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瞬间,罗莎莉亚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抓起手边一个生锈的金属烛台,胡乱地向对方挥去。
“臭丫头!敢反抗?!”卡特吃痛,暴怒地一把打掉烛台,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开始撕扯她单薄的衣裙。罗莎莉亚拼命挣扎,踢打,泪水模糊了视线,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一点点将她淹没。
二、阴影中的利刃
与此同时,在“红丝绒”灯火通明的大堂角落,利威尔正不耐烦地擦拭着一个玻璃杯。他看起来不过十**岁,身形比同龄人矮小些,却异常挺拔。穿着简单的黑色衣裤,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脸庞还带着少年的清俊,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冷冽和疲惫。
他是跟着法兰和伊莎贝尔一起来“谈生意”的。所谓的生意,无非是地下街常见的灰色交易——讨债、威慑,或者像今天这样,帮某个有特殊需求的客人“牵线”。利威尔厌恶这种地方,空气中的污浊和粘腻的**让他胃部不适。但他别无选择。在地下街,生存是第一位,干净是奢侈品。
“喂,利威尔,别摆出那副臭脸嘛!”一头红发、活力四射的伊莎贝尔凑过来,大大咧咧地拍他的肩膀,“很快就搞定啦!法兰哥出马,一个顶俩!”
不远处,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沉稳的法兰正在和卡特的一个手下低声交谈着什么。利威尔没理会伊莎贝尔,继续专注地擦拭着杯子,仿佛要将上面所有指纹和污渍都彻底清除。
突然,从后方储藏室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和物品倒地的声响,夹杂着一个女孩微弱的哭喊和卡特粗鲁的咒骂。这动静并不算大,在地下街,类似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利威尔擦拭杯子的动作顿住了。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那种声音…和他记忆中某些不愉快的碎片产生了重叠。他讨厌麻烦,尤其讨厌这种涉及弱者的、肮脏的麻烦。
伊莎贝尔也听到了,她皱了皱鼻子,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啧,死胖子又在欺负新来的小丫头了。”
法兰结束了谈话,走过来,神色平静:“谈妥了。我们走吧。”他似乎对后方的动静充耳不闻,在地下街,同情心是致命的弱点。
利威尔放下杯子,站起身。他应该跟着法兰离开,像往常一样,对周围的苦难视而不见。这是地下街的生存法则。
然而,那个女孩绝望的呜咽声,像一根细小的针,顽固地刺穿了他试图维持的冷漠。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把他护在怀里的女人,他的母亲,也是死在这样的地方。
“等一下。”利威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法兰看向他,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询问。
“我去处理点垃圾。”利威尔没多做解释,转身朝着储藏室的方向走去,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伊莎贝尔想跟上去,被法兰用眼神制止了。他们了解利威尔,当他决定做某件事时,谁也拦不住。
三、微光与硬糖
利威尔一脚踹开储藏室虚掩的门时,看到的正是卡特肥胖的身躯几乎将那个瘦小的女孩完全压在身下,女孩的挣扎已经变得微弱,绿色的瞳孔涣散,仿佛即将熄灭的烛火。
一股混合着暴怒和厌恶的情绪猛地冲上利威尔的头顶。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他一把抓住卡特的后衣领,用巧劲将他从那女孩身上扯开,然后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他的膝窝。
卡特惨叫一声,庞大的身躯重重跪倒在地。他愤怒地回头,看清是利威尔后,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咒骂声卡在了喉咙里。他认得这个少年,或者说,认得他和他那两个同伴在地下街的名声——不好惹。
“利…利威尔?你干什么?!”卡特色厉内荏地吼道,“这丫头是我花钱买的!”
利威尔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灰蓝色眼睛盯着他,那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个生锈的烛台,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猛地砸向卡特旁边的木箱。哐当一声巨响,木箱被砸出一个凹坑。
卡特吓得一哆嗦,酒醒了大半。
“她,我带走了。”利威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有意见?”
卡特看着少年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又瞥了一眼门口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的法兰和一脸兴奋、摩拳擦掌的伊莎贝尔,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去,嘴里嘟囔着:“…算我倒霉…”
利威尔不再看他。他走到依旧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罗莎莉亚面前。女孩像受惊的小鹿,睁大了墨绿色的眼睛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茫然,以及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
她看起来太小,太脆弱了。黑色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单薄的裙子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裸露的皮肤上满是淤青。利威尔皱了皱眉,脱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黑色披风,动作有些粗鲁地裹住了她,隔绝了那些令人不适的视线和冰冷的空气。
“能走吗?”他问,语气依旧生硬。
罗莎莉亚尝试着动了动,却因为恐惧和虚弱而踉跄了一下。利威尔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部,支撑住她大部分重量。他的触碰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没有一丝卡特那种令人作呕的狎昵。
他扶着她,穿过“红丝绒”喧闹的大堂,穿过那些或好奇或麻木或淫邪的目光。有人想趁机凑过来搭话或者占点便宜,被利威尔一个冰冷的眼神逼退。法兰和伊莎贝尔跟在后面,默契地隔开了其他可能的麻烦。
走出“红丝绒”,进入更加阴暗潮湿的巷道。地下街污浊的空气依旧,但罗莎莉亚却觉得,包裹着她的披风上,有淡淡的红茶味,又带着一种干净凛冽的气息,像被雪覆盖的某种植物,又像…某种微弱的阳光。她偷偷抬眼看向身边的少年,他侧脸线条冷硬,紧抿着唇,似乎很不耐烦,但托着她的手却始终很稳。
快到通往地面的阶梯时,利威尔停下了脚步。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然后掏出了一块用简陋油纸包着的、看起来硬邦邦的东西,塞到了罗莎莉亚冰凉的手里。
“别回头。”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却像一道命令,又像一个承诺。
罗莎莉亚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块硬物,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她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转身和同伴汇合,黑色的身影逐渐融入地下街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地下街的喧嚣仿佛被一层透明的膜隔绝。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
那是一块透明的、看起来十分坚硬的硬糖。在昏暗的光线下,它折射着一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光。
她剥开油纸,将糖放入口中。果然很硬,硌得牙齿生疼。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普通却真实的甜味,缓慢而坚定地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冲淡了长久以来萦绕不散的苦涩和恐惧。
她真的没有回头。握着那张糖纸,裹紧带着他气息的披风,一步一步,艰难却坚定地,朝着有光的方向,走向了通往地面的阶梯。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世界里,除了污秽和黑暗,终于有了一缕微光,和一块硌疼了牙,却甜入心底的硬糖。
而那个少年的样子,和他身上那股干净凛冽的气息,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深处。
许多年后,在另一片真正的天空下,另一个身份中,当她在弥漫着咖啡香的咖啡馆里,再次闻到那熟悉的、裹挟着红茶香气和那款消毒水的干净味道时,那段被封存的记忆,瞬间苏醒。
微光从未熄灭。糖的滋味,也从未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