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头破开空气的声音很响。
陈皮眯着眼睛,汗水从眉骨滑落,蛰得视线一片模糊。
全场灯光旋转闪烁,台上台下无数张脸融化成晃动的色块,只有对面袭来的拳风划破混沌。
右臂早已麻木,左腿旧伤崩裂,温热的血顺着裤管渗进鞋袜,一呼一吸都扯着肺叶,在胸腔拉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痛吗?打了这么多场,肾上腺素早已淹没了痛感,以至于拳头砸在颧骨上的时候,他还能轻飘飘地甩出一句“这就是你的全部本事?”
对手果然被激怒,咆哮着再次扑来。陈皮不闪不避,待到近身才陡然侧步,手肘重重砸向那人的后颈。那人向前踉跄,竟在倒地前拧腰回身,又是一拳挥来,恶风扑面。
灯光骤灭,只剩下一束惨白的光打在拳台中央。
陈皮啐出一口血沫,用拇指抹了抹嘴角。一万块,这个数字在脑中不断轰鸣。赢下这场他就能再撑一个月,离崭新的身份就更近一步。
对手狞笑着,用英语咒骂着什么。陈皮听不懂,也不在乎,焦点锁死在对方的肩膀和腰部,当那右肩刚刚后撤的一瞬,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慢了,慢的却不是他。拳头挟着风声,抢先一步砸在对方的下颌上。
台下观众的呐喊突然清晰起来,潮水一样涌进耳朵。他感到一阵眩晕,灯光更加刺眼。
哨声响起,比赛结束。
陈皮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看着对手摇摇晃晃地倒在台面上。裁判举起他的手,宣布胜利。台下有人欢呼,有人咒骂,有人把酒瓶摔在地上。
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陈皮只是麻木地站着,直到经理递给他一条毛巾和一小叠钞票。“打得不错,小子。”
陈皮没说话,只是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汗,然后把钞票仔细地数了一遍,塞进运动裤的内袋。他一言不发地走下拳台,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后面的休息区。
这里的空气稍微好一些,至少没有那么浓重的烟味。陈皮坐在长凳上,解开拳套,仔细检查着自己的伤势。除了脸上的擦伤和腿上的伤口,肋骨处也有一大块淤青。他轻轻按了按,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但应该没断。
“喏,你的饭。”
陈皮接过,打开盖子。里面是半盒米饭,一点青菜,和几片薄得透光的肉。他拿起一次性筷子,掰开,慢慢吃了起来。饭菜已经凉了,油凝固在表面,但他吃得很认真,一粒米都不剩。
人在放空的时候,总会想些什么的。他看着空空的饭盒,思绪飘回了三个月前。
那时候他不叫陈皮,叫陈小四,生活在南方一个小城里,每天在叔叔的鱼摊上帮忙。如果不是那个晚上,如果不是那几个喝醉的混混,如果不是他们当着他的面侮辱他已经去世的母亲……
陈皮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他记得那张脸,五官挤在一团黏腻的肥肉里,满是惊愕。手起刀落,砍刀劈开颅骨的触感,和切西瓜没什么两样。记得血液迸溅的温热,记得另外两人惊慌失措地逃跑,记得自己站在原地,手上身上都是粘稠的猩红。
他没有收拾任何行李,只是从鱼摊的收银箱里拿走了所有的现金,一共三千七百块。然后他跳上了一辆开往边境的长途汽车。
逃亡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不敢住店,只能在长途汽车站或者废弃房屋里过夜。钱很快就要用完了,他不得不打些零工,但都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直到有一天,他在一个路边摊吃饭时,听到了旁边桌的谈话。
“南边现在查得严,没身份寸步难行。”
“听说A城那边能搞到新身份,就是要这个数。”那人比了个手势。
“打几场黑拳就够了,赢了奖金高得很。”
陈皮记住了这些话。几天后,他来到了这个地下拳场,找到了经理。经理看着他瘦削但结实的身体,点了点头。“可以试试,不过打死打残,自己负责。”
第一场拳,陈皮差点送了命。他的对手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几乎把他打得半死。但最后关头,陈皮咬住了对方的喉咙,像头野兽一样死不松口,直到对方拍地狂嚎,一个劲认输。
从那以后,陈皮学会了这里的规则,那就是没有规则,只有生死。
“下一场,你对阵拳王。”
回忆被打断,他抬头,看到经理站在门口,抽着烟。
“拳王?”
“对,这里的拳王,刘重炮。赢了,奖金全归你,十万块。输了,自求多福吧。”
陈皮没有说话。十万块,加上他这三个月攒下的钱,足够他买一个新身份,开始新的生活。但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刘重炮的名声他听过,十七场全胜,九个对手再也没能走下拳台。
“为什么是我?”
经理吐出一口烟圈:“二爷点的名。别让他难堪。”
二爷。陈皮听过这个称呼,但从未见过本人。只知道他是这个地下拳场的幕后老板之一,有权有势。陈皮偶尔能感觉到看台最高的包厢里,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许那就是他们口中的二爷。
“好。”陈皮简单地说。
经理满意地点点头,扔给陈皮一小瓶药酒:“擦擦伤口,一小时后上场。”
经理离开后,陈皮拧开药瓶,把药酒倒在手上,慢慢擦拭身上的淤青。皮肤上有了温热的感觉,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他站起身,走到池边,掬起两捧冷水泼在脸上,镜面里映出湿漉漉的面孔,眉头下意识皱起。他其实不怎喜欢自己的长相,十六岁了,两颊却还残留着点婴儿肥,以至于不笑的时候,总被当作小屁孩板着脸装凶。
但想着,眉头又松开了。因为他想起从前只要一皱眉,母亲的手便会温柔地覆上来,抚平褶皱:“要多笑笑呀,这么俊的小伙子,总板着脸,要把姑娘们都吓跑咯。”
过了很久,陈皮才回到长凳上,闭上眼睛,思考起正事。
他看过那人的一场比赛,印象最深的是刘的左拳力量极大,一击就能让人倒地不起。但刘的右侧防守似乎有漏洞,可能是早年旧伤留下的后遗症。
但一小时后,这些分析可能毫无意义,理论和实战往往相差甚远。所以陈皮决定清空大脑,草草地撕了两卷绷带,撒上药酒,包扎好腿上的伤口,然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往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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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想太多确实没有用。
在比赛开始之前,死亡对十六岁的陈皮来说,一直是个模糊的概念。
它不像饥饿那样具体,能让他胃部痉挛、头晕眼花,也不像寒冷那样真切,能让他牙齿打颤,手脚发僵。死亡是鱼摊上被开膛破肚后还在张嘴的鱼,是街上被马车碾过不再动弹的野狗,是邻居家咳了一整夜、在清晨彻底安静下来的老人。
而现在,拳头铁锤般重重砸在他的肋骨上。陈皮第一次感到,死亡变得具体了。它不再遥不可及,不再是别人的事。
再强壮结实的身体,连续经历两场恶战,也得吃不消。刘重炮的在他眼前分裂成两重、三重,观众的脸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像地狱里等待分食他尸身的恶鬼。
一万…十万…新的身份……曾经支撑着他的念头,变得遥远而不真实。跌跌撞撞走出这么远,还是要交代这里了,就像之前那九个再也没能走下拳台的人一样。
“砰!”又一记重拳击中腹部,陈皮弯下腰,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刘重炮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一记勾拳直击他的下颌。
拳台正上方,有一面单向玻璃。从外面看,只是一片昏暗的装饰,但从里面,可以清晰俯瞰整个全景。
玻璃后面,一个背头男弓着腰,对坐在沙发上的人说:“二爷,您看,我就说这小伢子撑不过三分钟吧?”
沙发上的人没吭声,手里端着一杯清茶,闭目养神。背头男便继续叨叨:“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看着没分化、一副乳臭未干的样子,没想到还挺猛的,挨了这么多下还没趴下。就是可惜了,碰上了刘重炮,他今天状态正好,下手狠着呢。”
“……”
被称作二爷的男人眼睫微颤,掀起眼睑。一双凤目徐徐展开,瞳孔像浸在水里的琉璃,流转间尽是恣意和慵懒。
“闭嘴,阿吉。好好看。”
目光转向台下,那个叫陈皮的少年又一次被重拳击倒在围绳上,弹回来时,嘴角已经裂开,鲜血淋漓。但少年只是晃了晃,用手背抹去糊住眼睛的血和汗,又摆出了防守的姿势。
他轻轻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依旧没什么表情。
台下局势一面倒,陈皮几乎成了沙包,只能凭着本能和不肯认输的韧劲硬扛 ,接着,腹部狠狠挨上一记刁钻的右上勾拳
“呃……”陈皮闷哼一声,弓起了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裁判立刻冲过来,开始大声读秒。
“一!”
“二!”
玻璃后面,阿吉咂咂嘴:“瞧,不行了。二爷,咱这回可是输了不少。”
他知道二爷钱多,有事没事也会押两局玩玩,输赢结果压根不在意。但再怎么说,也不会押个名不见经传的半大孩子,此刻见对方神色淡然,心里更是纳闷。
“六!”
“七!”
就在阿吉以为胜负已定时,台上那具“尸体”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在裁判数到八的同时,陈皮用手肘撑着地面,竟然一点点,极为缓慢地,又爬了起来。
他站得摇摇晃晃,血糊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却睁得很大。
全场哗然。
刘重炮也愣住了。
接下的战斗,已经不能用技巧来形容,完全是意志力的比拼。两个人都放弃了防守,拳拳到肉。少年完全不顾落在自己身上的重击,只是拼命地朝着对方猛攻。
最后,在刘重炮因为久攻不下露出一丝急躁的破绽时,陈皮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记头槌狠狠撞在对方的下巴上,同时提膝顶向对方的腹部。
反转不过刹那,刘重炮庞大的身躯僵了一下,随之轰然倒地。
裁判的读秒声再次响起,这次他没能再站起来。哨音落定,少年试图离场,没走出几步也跟着倒下了。
沙发上的男人看着台下的一片混乱,放下了茶杯,对阿吉淡淡吩咐道:“都送医院去。不然怕是要死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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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很。
陈皮重新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他动了动手指,全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疼痛。“这是哪?”
“医院。”给他换药的人道,“得亏就医及时,你的身体已经没大碍了,可以下床走路了。”
陈皮费力转头,环顾这间狭小的病房。墙皮剥落,窗漆起泡,真的是医院么?他下意识地摸摸身体,可别是少了肝啊肾啊什么的……念头转了几转,终是化作一声叹息。算了,黑诊所也好,真医院也罢,总归是活下来了。
倦意袭上眉梢,敛着眸刚打了个哈欠,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墨镜西装的背头男走进来。
“你醒了就好。”阿吉开门见山地说,“我们二爷要见你。”
陈皮闭眼:“现在不行。我很累。”
阿吉的眼角抽了抽,道:“能活下来就知足吧。那场比赛是我们二爷保了你一命,不然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哦……那我还得感谢他不成?”
陈皮轻嗤一声,“要不是他点名让我去打那个什么拳王,我也不会躺在这。”
阿吉一时语塞,眉头皱起。这小子是真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二爷特意交代过对这少年不要太强硬,他真想现在就把他从病床上拎起来揍一顿。
“没有二爷发话,你当场就被扔去乱葬岗了。废话少说,能走了就跟我走。”
陈皮被搅得心烦,沉默片刻,最后不耐地咂了一声,勉强用手撑着床,试着坐起身,“……带路。”
阿吉对他的配合有些意外,很快恢复了职业性的假笑:“车就在外面。”
陈皮动作一顿,慢吞吞挪下床,全身骨头都在咯吱作响,酸疼得直叫嚣。他抬眼扫了一圈,连张行医执照都看不见,果然是个见不得光的小黑诊所,二爷这人倒还怪“贴心”的。
他不在乎被利用,他这条烂命本来也不值钱。但他得弄清楚,对方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又能从中换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