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抑或是七年前——唯独日期她记得清楚,是第七师团拔营的前夜。她被独个儿留在积满白雪的小院,眼看着院门起落,刈开了她投向他的最后的目光,铡刀一般。她不确定他是否回过头看她,只暗自打定了一样主意:假若他那时真回了头,她便永永远远恨他,绝不原谅。
许是淋了雪的缘故,她一连发了三天高热,全然忘记自己是怎么过的日子。总算挨到第五日,烧退了,鸡蛋粥也吃得出滋味。到第六天稳定下来,用温水冲去浑身汗腻,套上压箱底的木棉小袖,踩着咯吱作响的陈雪出门,肺里灌满了冷透的、混着煤炭烟气的风。正午的青天白日刚刚好,沿街是热腾腾的米酒和酱油咸香。她要了一串味噌糯米丸,边吃边翻弄书铺子上新的曲谱。一闭眼,春暖花开的四国在未来的熏风里向她招手。远在天边,又似触手可及。
谁要理那个抹了嘴就跑、没心肝的傻子?只有傻子才去想他!
到翌年春末为止,她过了段相当热乎的时日。练曲和演出不必说,她还找了个留洋回来的法学生,秘密诱他做了自己“老爷”。他在出国前就有妻女,家里要他将来做官。从他身上能捞得的银钱有限,可榨取的乐趣却比寻常的富商军官多上一倍。她极熟稔地在他面前切换着解语花和无知少女的面孔,听他就异域的风土、外乡的人情夸夸其谈,还以**为名跟他学了洋人的遣词会话,去洋食屋招了些高鼻深目的家伙搭讪学舌,倒也称得上似模似样。
“听说……快要回来了。”
她顿了下点茶的手,抬起头。
“谁呀?”
“还能有谁?军队那伙人呗。”她的现任“老爷”嗤笑一声,像在笑话她的迟钝,又似他一贯依附公卿华族、瞧不上武将的做派,而后伏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报上没登,是从东京回来的姐夫同我讲的:领头那帮人先回了国,上个月就面圣去了……根本不是领赏,全是去挨骂的。”
“挨骂?”她睁大眼睛,做出一副懵懂的可怜样,捏茶筅的指尖却微微打颤,“分明打了胜仗,陛下和桂卿①会不会太严苛了些?”
“胜仗——哈哈!你还真信哪?”男人勾了下她的下巴,笑了一声,“不谈别的,二〇三高地的‘大捷’,坊间吹得天花乱坠,什么‘神勇绝伦’‘力折俄鹰之双翼’,全都是两方用死尸堆出来的。依我看,交口称道的‘军神’花泽幸次郎,也就是个不知变通、逞血勇之能的莽夫,非要跟俄国人正面硬碰,白白耗死大半兵力不说,连亲生骨肉都折在这上面了……”
男人摇头笑笑,接着又说了些别的。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您刚才说……”她低声念叨,浑不觉苔绿的泡沫溢出茶碗,黏湿了襦绊里衬,“谁死了?”
“嗯?你今儿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快告诉我。”
她“咚”地放下茶碗,惊掉了男人搭在她腿上的手。那声音大得惊人,她却头也没抬。
“花泽中将的儿子……”
半晌,她听见男人开了口。模模糊糊,活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他死了。”
从茶室出来,她好一会儿才晃过神,随后先回了家,翻出前些天客人赠的法国香膏、纯银发梳和猫眼女戒,拿一只素色绢袋封装妥当,匆匆往城南一栋西洋公寓去。那是第七师团某参谋给一个教过她跳舞的姐姐买下的寓所。她在公寓门厅从日头偏西等到天幕黑透,终于见那姐姐从一辆打着大灯的汽车下来,赶忙迎上前去,挂着笑扯了一通有的没的,再从袖中取出绢袋,正色道明了来意。
度了如两年般的两天,她被姐姐和那参谋叫出来陪餐。吃到中途,参谋出包厢跟秘书谈事,一沓子文件被“恰巧”留在茶几上。一瞥见姐姐点头,她忙不迭从里面抽出上书“第七师团阵亡士官名录”几个大字的册子,按姓氏发音索引,直接翻到了“お”。
没有他……
没有他……
没有他……
没有他。
扫至“お”音的尾页,她的前胸湿了一滩,全是看名册时出的冷汗。分明已有了结果,她的手却像黏在册子上似的,松不脱。接过姐姐递来的丝帕擦汗时,她忽地想起什么,“哗啦啦”将册页翻到“は”。
当当正正,排位第一的名字,“花泽勇作,少尉,隶属第七师团二十七中队……”
暖意涌回了手脚。她长舒口气,合上名录,虚脱似的伏贴在桌。尽管有些对不住“花泽勇作”和其余阵亡的士兵,他依然存活于世的事实,仍为她带来了无限慰藉。足以令她喜极而泣的慰藉。
“尾形先生……”
她用揉皱的丝帕捺住双眼,已顾不得被泪水融花掉的妆容。
那一日——她没能去送他。至少到了今时,她想去接他。
抱住他、吻他。身体力行去告诉他,她其实很想念他。非常非常想。
师团抵达旭川那天,火车站已被市民里三层、外三层堵了个水泄不通。她被夹在人潮当中,与站台隔了重重叠叠的“二〇三高地”发髻②。待火车停稳,一列列军人依次步出浓稠的蒸汽。突然,一个挤在前排、举旭日小旗的少年高唱起了《君之代》。歌声如滚雪球一般,将数以千计的人声黏合到了一处。她捂住耳朵,在雪崩似的歌浪中打跌,眼瞧着数不尽的“二〇三”攒攒而动,直似漆黑的山海,阻断了她望向那条细如涓流的深蓝队列的视线。
“尾形先生!”
她突兀地叫出了声,像要将喉咙撕开一口大洞似的喊:“尾形百之助先生——你在哪儿?!”
没有人回头。没有——哪怕一个人回头。她竭尽全力的呼喊,如一滴微不可见的泪,被汹涌到近乎蛮横的浊流吞没了。
人潮随部队的走向抽拔,终是在月台散了个干净。她留在原地,与满地的碎纸、小旗和踏烂的鲜花为伴。脚边蹭过一层软绒。却是一只狸猫误入车站,在砖石地上扑跳,追着飞扬在半空的羽毛。她蹲下身,瞧它拼老命也抓不住羽毛的傻劲儿,不禁笑了。
“真笨。”她自言自语,拍了拍挤出褶皱的下襟,站起来,“明明晚上还有那么多事要忙……”
从今晚开始,会有成百上千的士兵涌入花街柳巷,将料亭游廓挤到人满为患。在外征战数月,他们会无比渴求着日本原产的尤物佳人,正如他们会渴求着日本原产的清酒与肉一般。
那才是属于她的地方,而不是这里。
“该回去了……”
她望了眼悬挂的圆钟,低头笑笑,转身走了。再也没看那只扑羽毛的猫。
“说不定,还能在店里碰见他呢。”
她没再同他见过。不止是军队回营的那一晚。一周,一个月,一年,三年……早先她还计算过天数,到后面都忘精光了。她曾在街上叫住过身形相近、但相貌全然两样的士兵,也曾三天两头佯作无事地绕经军营的正门、后街。然而,仿佛是老天爷亲自下场出千,在偶遇他这件事上,她竟是一次都没赌赢过。
她并非没有过写信到军营,或是向相熟的军官探听他下落的打算。可一想起当年在那个乱糟糟的隔间被监听的情状,她心里就难免打退堂鼓。他那时郑重交代她的每一件事,都明晃晃向她昭示了他所蹚的这趟浑水是有多么深不可测。自己是何等样的身份,又能有几条命陪他冒险,她再清楚不过。
况且,倘若他没有战死沙场,却因她愚蠢的贸然之举再度被那个白面微髭的上司疑心,进而被派到某个她所不知道的地方,然后——
“说不定,我也没那么喜欢他。”
她伏在住处的窗台,眯眼对着西沉的红日,对自己说,“要是爱他爱惨了,又怎么会在乎这些事呢……”
一天下午,她和姐妹们到剧场帮忙伴奏,完事欲走,又被场务叫住,说是要请她们到包厢看下一场的净琉璃表演,就当是答谢。众人或言有约在先,或称腰酸腿痛,最后留下的,只有她和一个她照看了两年多的后辈。剧目是《曾根崎心中》③,一出很老的戏。她在后台给它做过几次伴奏,对曲目记得烂熟,原本是不想待的,但被没看过净琉璃的后辈摇胳膊,听了好一阵娇滴滴的甜话,还是妥协了。
剧情是她老早就看旧了的。身家清白的酱油铺学徒与游女相恋,却接连遭遇家长的打压、朋友的诓骗和嫖客的暴力,最终二人走投无路,逃至树林双双殉情。才进展到一半,后辈便揪着她的袖子问东问西,她耐着性子答了几问,被吵得烦了,就假装沉浸在戏里。然就算被这般吵着,她的目光也始终未能离开舞台。等演到游女将学徒藏到罩衫下面,孤身应对恋人那耀武扬威、欺骗他金钱的朋友时,她只觉脸上的汗毛都竖将起来,就像被谁抵压在墙边,而她反抱上去,强抑着小腿的颤抖,用声音和身体矫张负隅顽抗的声势。
当两个偶人跪在台前,象征殉情的红绸萧萧而下,她听到说书太夫④唱了起来:
“真不知宿世因缘是怎的?我直片刻也不能心忘记……如今你待要扔下我,远自去……我可不能放开你!则除非,亲手将我先杀死……
“然后你,再去不为迟。”
她反复咀嚼这歌词,好似第一次听见。猛地一下,她的胸口像被钝器打了,肺子也跟着扭成一团。空气窜成了窒息的火,突突撞击着她的鼻腔耳鼓。她下意识举袖挡脸。牙齿咬了两层衣服,几乎陷进了肉里。她以为自己在哭,衣服却是干的。
“唉唉……然后你,再去不为迟……”
世界沉入岑寂的黑暗,良久良久。她低头蹭了蹭咬出来的牙印,轻吟那歌的最后一句词,气若游丝:
“我可不与你便分离。”
*
她从午睡中醒来,嗅到一股雨水气味。
打从她起疑心开始,已足足过去了两天半。她什么像样的试探也没能做,只反复勾一块彩糊糊的坐垫罩子。勾了拆,拆了勾。时有毛线纠结在一起,被小卷追得满地乱跑。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永远也做不完这罩子了。
这般拖延,究竟在耽搁些什么,她是有所觉察的,却迟迟不愿深思。正月转瞬即逝。她虽不知当地居民会选在何时复工,但多半就在这几天。再拖下去,他跟她独处的时间会大大缩短,用琵琶曲试探的计划也将不得不搁置下来。到重启时又会起哪些变数,谁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倘若就此坐实了他的身份,她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她并不怀疑他是会对女人做这种事的男人,虽说原因大概跟她熟知的那类男的有所不同。这样想他,未免有些过分了。可就算仅凭一年的相处时光,她便足以断言,他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也绝非一个讲道义的好人。他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掺和或主导过一些极端危险的事,都是些她不能也不敢知道的事。他杀死了他的母亲,没准还想要杀他的父亲,就像他试图引诱她那样。
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他自己。他从没给过她任何东西。除了月色下一个空头的许诺,和雪夜里几枚烧得发烫的吻。
他也是一个孩子。学会了精明的骗术,却不知道、也不敢向旁人掏出一颗心的,早熟的孩子。山猫似的狡猾,自以为是地掖藏着意图,却贪婪地想要抓住一切他想抓住的,愚蠢的孩子。
他是和她一样孤独,一样怀恋着母亲,却又更迷茫、更笨拙的孩子。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待她?
买她回家,给她吃饭治病,清理她的经血,把她妆扮得像个花哨的人偶,收下她的鲜花和绒花,带她来到她梦寐以求的土地、住进她日思夜想的房子、甚至送她一把以假乱真的“琵琶”……呵护她、讨好她、蒙骗她、欺瞒她,仿佛当她是随便哪个能被他托在手心打理的玩意,却唯独不当她是人。一个头脑清楚,想和他面对面交谈,以姓名相称呼的人。
假若当真是你,尾形先生——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呢?
她用钩针抵着拇指肚,几乎刺出血来。
忽然,她又觉胃里怄上一股苦气,连忙抿一抿唇,将这带出来的讥笑咽了下去。
一时间,她竟糊涂了,误以为一个残废到如此地步的女人,是值得被人踏实对待的,就像其他完整的人一般。只因被那股针对他的感情蒙了心,她就全忘了她从出生到长大学来的规矩,以为她爱的人就理应待她如丈夫对妻子、如至交对至交、如母亲对子女。
她是不值得那种好事的。当她失去了健康、美丽与才质,她理应做好这样的觉悟。无论面对谁。
他也是一样。
她记得她唯一一次抚摸他头脸的经历。被打断过又缝合起来的下巴,被一整颗挖去的右眼眼球。他遭受过苦痛的创伤,不再具备完好的感官,也不再拥有俊美的容貌。更有甚者,他没准和她一样,丢掉了家当、事业,乃至未来——不然的话,他何以会选择与她生活在这偏僻的沿海小城,过朴素乏味的日子呢?
他是一个残缺的男人,她是一个残缺的女人。
即便认出了他,从今往后,也不过是两个有所残缺的废人,相依度日罢了。
这样一看,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对不对?
她放下针线,从脚边的木盒取出琴,咬住支在琴身的木棒,弹将起来。
拨响第一支曲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首次为他演奏时的那一间小包厢也浮现在了眼前。三五人聚着,陈酒和腌鱼的气味飘得到处都是,雪花从窗缝沁出细细的白,而他就坐在人群的最后,一只手搭在膝盖,手腕随节拍微微摇摆。她那时全身心浸在建礼门院⑤的悲恸,本应是看不清这些的,但她现在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他自始至终不曾含一丝笑、漆黑得漾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眸,还有缓缓沉下、恢复端正盘膝的腿。
他懂她的琴曲,她一直记得。
汉诗、和歌、歌舞伎段子、关东的民谣俗曲……如春水般自琴弦流泻,破开时光凝成的寒冰,唱着歌飞流直下。叮叮咚咚,碎冰一样清脆动听。她嗅得出每一段旋律的气味,看得见每一拍节奏的颜色。每一滴水、每一片冰里都有他吸了光一般的黑眼睛,有他时而讥诮、时而低沉的话语,有他比常人略低的体温,还有他的嘴唇——被不符合他气质的胡须围绕,意外柔软的一双嘴唇。
她忽然想瞧一瞧他剃掉胡须的模样。会像个女孩吗?一个白皙、方下巴的大眼睛女孩,用一种故作深沉的冷淡腔调讲话……多半是男人们不会喜欢的相貌,却是她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被捣腾成这样,他铁定是笑不出来的。但她会使劲地笑,要教他看得出嘲笑,却没法子拿她怎样……她最喜欢看他面对自己时不知所措的、有几分呆样的一张脸。仅仅是在一旁看着,便会禁不住发出笑来。
曲终。她真的笑了,放下琴。记忆中的身影和面前的人影重叠,恍惚间,竟贴得严丝合缝。她心里是那样畅快,浑不顾及对笑容的遮掩,径自执起男人的手,问:这几首曲子听来,感觉如何?
他久久没有动弹。若非握着那只渐热的手掌,她几乎要怀疑,眼底映着的这黑影,其实是她回忆中的幻象。
终于,她的手背被轻拍两下。抚琴以来第一次,她收到了他的评价:不错,是好听的曲子。
“不错”“好听”。这不是她想读到的东西。但任凭她再怎么琢磨,如此简单的字词,也很难衍生出更丰富的涵义。不过,她也没天真到以为,单单弹上几支曲子,就能让她完全探出这人的虚实。
以前听琴的时候,他可是从没发表过见解呢,她按捺住胸口一团烧乎乎的热,想,是纯粹被触动到了,还是极力想隐藏什么?不管是哪个,一定要多套出一点内容才好。
于是,她尽力收敛起嘴角的笑,好叫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些,而后抬起头,用和早先几次探询一样的口吻问他,有无什么想听的曲子?
然而,他与那几次一样,回拢她的手掌,推了推——竟是又拒绝了。
她一下急了,后槽牙都咬得疼了。若这次他还是相同的反应,那么跟半个月来的其他试探相比,又有什么分别?
她这三天的焦心,又算怎么回事呢?
一首也没有么——回神的时候,她已经握住他的手,写下了这句问话。
我太急躁了。
她后悔了,但已经晚了。写在手上的字,正如说出去的话,是难收的覆水。直到刚才为止,他似乎没有发现她隐匿的企图,依然将她的演奏视作一场如平时无异的练习。可在这次与往常任意一回都没差别的交流中,是她率先红了眼、发了难,搞出了异状。
要是他在装,那就是她先露出马脚;要是他不知,同样会注意到她的反常。
这一回合,是她输了。
你有喜欢的曲子吗?
正发愁该如何收场,他突然回了她这么一问。她愣了一愣,旋即意识到,这算是他递来的一个给彼此的台阶,便点点头,顺着他的“弹你喜欢的给我听”请求,拾起了膝上的琴。
弹什么好呢?
若是去年十月之前,她会毫不犹豫选那首囃子。但既已知自己身在四国,还亲自去了太鼓祭,再重复弹这曲子,难免会有餍足之感——怪事,她竟差点一心去琢磨自己喜欢什么曲子,反而不去掂量他这请求的背后有无深意。
心里紧绷的一根弦,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他拧得松了,倒令她始料未及。
就弹《高砂》好了,她扁了扁嘴。把通心意的一支夫妻恋曲,奏给不通心声的木头来听,对牛弹琴,不过如此。
难得少有的,仿佛出自幸运女神的垂怜,她主导的这一出试探戏码,居然顺顺当当落幕了。他并未疑心她这些天的所作所为,证据便是其后如常的、不掺杂一点手段的相处。到水原夫人上门照顾她的时候,她已确信自己成功瞒过了他。
然而,这没有为她带来任何足以称得上“喜悦”的报偿。关于他的身份,她依然没能搜罗来真正有价值的情报。那些或有名声财富、或有人脉渠道的熟客,多半与他无关。可若就此确认他是剩余的那一人,仍缺乏一锤定音的证据。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已成了这副模样,便更不可用虚伪的幻想自欺欺人。越是要紧之人,她越是得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叫这悲伤与欢喜,都不致落得一场不着地的空。
这既是攸关他的身份乃至生死的大事,亦是她给自己的一个交代。为那些消磨在寻觅和等待上的时光,也为这个苟延残喘良久,却又迟迟不愿就此放弃的自己。
只要是活着,总能碰到点需要拼命的事。她扯了扯嘴角,接过晾温的汤药,一饮而尽。
隔天看诊回来,她谋划着去找他写那些在肚里滚烂了的说辞。趁水原家的小外孙回来,她已撺掇老太太接她到自己家一同照料,用的是艺伎惯用的套话把戏,好叫老太太将她的私心误认成自己的意愿。通往檐下的门敞得很大。四方一个黑黝黝的框,当中是一团灰绰绰的影。她极力克制住眯眼辨认的冲动,小步挪蹭到稍错开些的位置,敛起下摆,跪坐在灰影身后。
掌心渗了汗出来。她攥了攥衣袖里侧,心脏擂得肋骨发痛。
水原夫人希望我到她家里去……
太唐突了,她想,眼珠在眼皮子底下滚。这并非她谋划好的措辞。与她的肚肠相反,她的头脑空空如也,白得像一页不沾点墨的草纸。
前天来家里时,她曾对我讲,见你这几日忙……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开了头,便要硬气到底。写完了——她浅浅地、不做声地吁一口长气,不多时,手掌被他抬了起来。“她从没与我说起过”——起疑了,但算不得什么纰漏。她凑上一句“时机不对”,堵了回去。他要与老太太确认也无妨,她要的就是他去找老太太对个明白。
她的心脏落回到腔子深处,似一只倦怠的鸟,蜷伏在窠子里避雨。
那么,我又在怕什么呢?
他迟迟没有应答。她亦装作不懂,转而去捏他的手。
上次翻检他的右手,还是在去年初冬。比她的手宽大一圈的手掌。柔软的,厚实的,像大猫的脚爪。就是踏着生满苔藓的老树根,也能爬得又快又稳,一阵风似的窜到树梢顶上。她摸得出来。长出半寸的指尖,微刺的、卷了些硬皮的虎口。光润的,好似上了层蜡油的食指肚。
是枪。她无意识地撕咬下唇。牙齿有如两排钝锯,绞割着充血的皮肉。迟迟不断。
只有长年握枪的手,才会生出这样的茧。
是习惯。
他从她掌中抽离开了手,扶她起身。一阵风从两股间穿过,刺得她打了个激灵。下身里衣被汗浸透,腻腻黏附着大腿。一瞬间,她几乎要挣开他的怀抱,跑得远远的,远到他找不见她、她也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去。
可她仍依偎着他的臂膀。像折了翅、颤抖的鸟,又似受了寒、蜷缩的猫。
是那该死的习惯。
她挺直腰板,像往常般依顺着他的牵引,亦步亦趋。咔嗒、咔嗒。她听见龟裂的碎响,并非出自脚下微颤的木板,而是她习以为常、却已然摇摇欲坠的,每一个昼夜。
头一回迈进老太太家门,她揪紧胸襟,险些吸岔了气。
屋里既有她在水原夫人身上闻惯了的老式熏香和樟脑球,也有烧过的灯油气味;走到屋外,她能嗅见被太阳烤热乎的薄棉被的暖香、尚未熟成的味噌酱的咸豆腥味。拄着磨光的竹棍绕菜地打转,稍不留意,屐齿便会溺进软塌塌的泥——兴许混了泔水和粪便。这次不会有谁拔她出泥地,也不会有谁立时除去她的鞋袜、用沾了水的帕子拭她的脚掌边。而她独自提着脏木屐的绑带,掂一双赤脚在沙土地上小跳,一手向半空挥动竹棒,几乎要跳起舞来。
到四国之后,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她进入到一处没有存留他一丝痕迹的地方。
一周有余,她便与小院成员都混得熟了。垂坠的杏枝,细嫩的菜苗,叨荞麦的麻雀、野鸽,乃至田埂翻滚的蚯蚓。还有小孩子。每隔两三日,附近有家没家的小孩,都会到水原家蹭一餐烤米饼,再到院里尘土飞扬地洒扫一番,玩拍手球、踢键子和捉鬼的游戏。听老太太讲,镇上小学放课早,各家父母又多是起早贪黑地忙,就打发孩子们到处串门吃百家饭。从前小外孙不在,她就格外招待这些孩子,好叫他们在院子里添点人气;如今外孙子是常在了,可若没这股热闹劲儿,总像少点什么似的。
上了年纪,就是缺人陪呀。水原夫人翻过她的手背,轻轻拍。她知老人说的不仅仅是这些孩子。母亲若是如常人般老去,大抵也是这个岁数了。
我也是啊。她轻轻笑了,握上老人青筋嶙峋的手。
最初几日,其实没多少孩子敢近她的身,顶多在她跟前打个晃、递个物件。一问水原夫人才知,去年夏天她跪地大哭,小镇人人都知她丧子之痛,遂叮嘱自家孩子对她多加避让。她的心底油然生出几分暖意,又难免微感歉然。前者是感念镇民的一片心意,后者却有她自己的考量。
她从家带了针线出来。天气晴好,孩子们在小院玩闹,她就抱着盛线团的笸箩摸索到向阳处,将事先备好的绒线小兔、小猫、小狗、小鸟一字排开,再翘一条腿顶起垫手的软枕,使两手和针线都亮得高高。勾出半只小羊的时候,有东西刮颤了线,便似拨动了弦一般。她佯装不知,待周围矮小的影聚得多了,才不紧不慢放下掩饰用的道具,上身扭转小半周,一手在唇上竖起食指,另一手挽了个花,猛地一抖——从袖底抖出一条柔软的龙。
贝壳纽扣点缀的鳞片,墨晶边料缝制的眼珠。再加一通煞有介事的花架子,用来哄这群光是看小兔小猫就能目不转睛的小孩,自是绰绰有余。
她很快便与他们玩在了一起。鲜少有孩子会拒绝送上门的玩具,或是一个从不抱怨、能配合他们完成各色古怪游戏的玩伴。据说婴孩因五感尚未发育完全,所知所感并非成人熟知的世界,而是一片蒙昧的混沌。尽管已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大人,她跌跌撞撞混迹在这群七八岁的孩童当中,倒似比他们还要年幼个三两岁。时而被有意无意地捉弄,但更多是被笨拙地照顾着。
这时常令她忆起那些在冰冻的河床上红着鼻头、独力苦练“冰漂”的旧日,以及被姐姐们无端甩过巴掌,隔天又捏一把舞蹈老师抽肿的小腿、塞一块好用膏药的时光。她以为自己会因此大哭一场,可往往只点到鼻酸为止,眼泪却是一滴也挤不出来。
大抵在哭那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流尽了罢。她瘪了瘪嘴巴,又笑:也或许是,还有重要的事没办完。
走出他的领地,并不意味着走出他的视线。与小孩们结成玩伴,既是做给他看的障眼法,也是卖一笔最简单的人情出去,好方便这些单纯的小人儿搭个手,替她做几件瞎子聋人完不成的小事。
在她内心深处,始终盘桓着一个疑问:搜索房间的那十日,能够验明他正身的证物,究竟被藏到哪去了?不会是时刻藏在身上的。他们朝夕相对,连睡眠都依偎在一处。但凡哪天他累过头、疏忽了,指不定会被她觉察到端倪。也不会是就近寄放在谁家里的。以他只信自己一人的偏执,与其落了谁的把柄、亏欠了谁的人情,还不如始终将证据牢牢攥在手心来得保靠。
这又是何苦……
肋下隐隐生疼。她颤抖着叹一口气,身子蜷成一团,揪住胸前衣襟。刚刚好是心脏的位置。
断断续续。有关他的二三事,她在这些天向水原夫人尽可能多地问了。没有财富。没有地位。没有任一血亲或好友。他确与她一样,在这偏南一隅无亲无依地过活,倘若没了彼此,便是纯粹的孑然一身——或许还有只捡来的猫咪。
就连花香四溢的小院都是现买的。那种洋人和乡绅钟爱、用以藏匿情妇的别居,只是一个老人急于脱手的廉价旧屋。天晓得他扯了什么天花乱坠的谎,竟能叫全镇的人都深信她是北方来的大小姐,捧上供莲灯一般地捧她的手心写字不说,末了还要加上恭谨的敬语。日本是如此狭小的国度,可要上哪去找这等残花败柳的千金?她简直要笑痛肚子了。
水原夫人说起过,一天十二时辰,满打满算,他顶多能匀出三个时辰的空闲。其中又有多久是用来睡觉歇息的?她不知道。
晌午的阳光泼在衣上,直烫到袖管下的臂膊。她抬头面向家的方位,两眼尽是赤辣辣的红。它是如此饱满、鼓胀。只需眨一眨眼,便会抑制不住地漫溢而出。
她忽然发觉,自己已有一个月没碰到过小卷了。
莫不是被他丢哪了?她无声嘀咕,嘴巴微微撅起,像在努力怪责他一般。十指抓了两抓,握成一只猫的大小。
左手手心多了块冰冰凉的卵石。她打了个哆嗦,没等反应过来,右手被塞进一枚栓了线的薄金属,却是被握得又潮又热。膝上、袖上、地板、笸箩……凡是她能触碰到的,都被堆上了蝈蝈笼、旧沙包、皮筋,或是泥巴捏的、摸不出什么形状的土疙瘩,压扁了的纸气球,摩挲得十分油润的核桃壳。
她嗅到一股湿乎乎的汗味,泛着淡薄的奶腥。那是她近来熟得不能再熟的气味。小孩子的气味。一只小手拉过她的右手,一笔一划地用假名拼写道:
给你。
写罢,又抓起她的手指摇晃两下。她虽看不见这孩子的脸,却想象得出他脸上的笑。她已很久没有想象过谁的笑容了。
他送“琵琶”给她的时候,也会笑吗?
眼眶发起热来,却不是被太阳晒的。她吸了吸鼻子,眼珠在眼皮底下打转,终是把含在里头的、湿漉漉的玩意压了回去。
和我“说说”吧,她将钩针的一端插进泥地,写道,这么些好玩的宝贝,你们都是怎样搜罗来的?
他们一窝蜂拥到上来,小手抓着她的衣襟和手掌,“七嘴八舌”地讲,“饭团”石头是挖海菜的时候捡的,五彩的纸气球是溜到印刷房用剩余颜料染的,泥巴捏的不是小狗是狮子,皮筋则是打弹珠的“功勋将领”……若非适逢水原夫人拿米饼和烤鱿鱼过来,这一颗颗毛茸茸的脑瓜就要尽数黏在她身上了。
水原夫人告诉过她,孩子们都爱她身上的香味,镇上的女人家,顶数她气味最好。她摇头微笑,思忖是冷霜和香粉的功劳。有时她自己也会捧起脸揉上一揉,闻闻手上的气味。冷霜是她从前扒扒腰带就买得起的,香粉却只能到店里蹭些试用。为把她妆扮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娇贵公主,连同那些软绸和服在内,他倒没少花这种无谓的心思。
还是过去擦惯了的香水好。她磨蹭着一个女孩软绒的发旋,心想,太昂贵的东西,到底跟她这样的人不相配。
正出神,她忽觉水原夫人拉过她的右手,似乎在端详她掌中的小玩意。
这把钥匙,老太太点了点她手心,像是你家那位落在这边的仓库钥匙。
又过去三天,她被带回家锁了起来。这是意料中的进展,尽管比她预感的要快上几日。近些天她向水原夫人提及他的次数,比从前的捆一块还多。若他不起疑心,她都要再疑心一回老太太跟小孩们的底——总不会是他请来的托,收了他的好处诓她骗她。
倒是一次都没套出他的名字,她伸手摸一摸怀里的线团,笑。也罢,就当天意如此。
她以为他会在她身上的几处外人不便看的地方留些印记,或是断续饿上她一些时日……假若他当过兵,手捏几条折磨人又不见血的法子便不足为怪。可除却洗浴时被劈头泼下的一盆冷水,以及在系带时偶尔不辨轻重的一勒,她并未遭遇任何□□上的恶待。服药、吃饭、穿衣、洗漱。唯一变的是“对话”。一连数日,他没对她写过一个字,倒有几分小孩赌气、故意不搭理人的意思。她正好也不愿同他多话,便乐得自在,成日不是抚琴就是编织。
她要问他的身份求解,能挖的能查的不止他一个;他要求解她的动机,却只能向她本人发难。到头来,竟好似只剩他求她的份。
真是荒谬的对倒。
那天中午还发生了一件事。
她被满室药味熏蒸,上下眼皮又打架,索性再一次闭眼。正倚柜门小睡,手腕被一圈指头箍住,竟比她的肌肤还要冷上几分。她只觉心脏“突”地嘣起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睁眼。口鼻掠过干枯的暖气,却是她自己的呼吸。
不知何时,他进到了屋里。直到刚才为止,都在试她的心跳气息。
搭线团的手指一抽,缩了回去。她曾听桦太经营猎场的混血客人聊起他们豢养的远东豹和山猫,通常是猎杀母兽后收留的幼崽。它们视饲主为同类,会在玩乐时追挠饲主的衣裤,也会在亲昵时伸出带刺的长舌,**辣地舔舐饲主的手脚。而最最危险的时刻,则是它们将毫无防备的饲主视作练习捕猎对象的瞬间。扑袭、抓抱、撕咬。若得逞了,大猫便会将饲主的血肉一顿饱餐,踏着染血的爪印走进盖着雪的森林,满面饕足。
你会吃了我么?
这样想着,她起身向他靠拢。喷在她额头的呼气重了一拍,旋即变得湿冷。他一下离得她远了。她伸长的头颈僵在半空,被钉住一般。而后反应过来——以她贴近他的姿态,落在他眼中,怕不是以为她要凑上去吻自己。
是了,还有小卷呢。她低下头,让松垮的长发盖住脸,免得他看出自己在笑,若论吃我的排位,你还要往后稍上一稍。
他不是来吃她的。他是来找她写字的。她虽料到他会是先服软的那个,却没算到会如此之快。
有外人来了,找你的。
写到最后一字,他的指头顿住了。她想象着他皱起眉的样子。没多少皱纹起伏,却似长发梳插进细密的白沙,拱出一个微耸的包。那是尾形百之助皱眉的样子。
是两个美国人。
美国人。她咀嚼这三个字。他后面又写什么,她已不再留意。满心满腹,颠来倒去的就是这些字。
美国人。美国来的男人。来来又往往,金发碧眼的白皮,她见过不止一张面孔。唯独那个令她刻骨铭心的,却从头至尾都与“爱”字沾不上一点边。
但若以“恨”这一字蔽之,也未免太轻飘了些。
租妻,抑或是被称作“巧巧桑”的游戏,在旭川流行过一阵。黑船来航前是独属横滨、长崎的风骚,六十年东风轮流转,终是吹到北海道这片苦寒地。旭川的**乍暖还寒,人高马大的高鼻绅士挽着玩偶般纤巧的黑发淑女,在一众萝卜头似的兵里鹤立鸡群。便是面颊、手背浓重得与野兽无异的汗毛,在亮若白昼的洋油灯下也威武如狮鬃。
大剧场上新了《蝴蝶夫人》,有道是名动法兰西的杰作。她同姐妹几个结伴看过,没一个不是皱鼻掩口、攒一肚子牢骚话的。一出场子,却都似白蜡封了葫芦口,倒不出一口像样的苦水。末了,年纪最小的妹妹嗤笑道,莫说是跟那大胡子一被窝里生崽,就是脸对脸坐着,我这身韩红花绉绸振袖都要被熏得臭了。
姐妹们都笑。她也笑。上午她去置屋领津贴,就在门前撞见一个。领结打得精巧,拄一根黑白分明的文明杖。满身美元起价的古龙水,却半点压不住毛发根里的腥膻。置屋妈妈一路小跑,东瀛金莲跟不上西洋大脚,得空还须仰脖露出体面的讪笑,一背身捺开嗅盐瓶,连闷三四个喷嚏,直将袖袋当作气球来吹。而她倚在檐下好整以暇地补妆,不时抖开小扇轻掩口鼻,半是被熏得,半是被妈妈这滑稽情态惹得笑了。
“God bless her. ”她将口红敛入腰带夹缝,施施然绕到喷嚏不已的妈妈身后,念着老女人听不懂的洋文。觉察到洋人黏连她脖颈胸臀的视线,便狠狠刀还一记媚眼,摇扇扭腰,款款进了屋去。
翌日她收到置屋传话,叫她无论如何要到郊外的温泉旅馆走上一遭。她寻思是因了昨日的风凉话,若这次不去,往后少不了被妈妈搬弄别的由头挤兑,于是一面向对酌的军爷软语赔礼,一面招呼了相熟的马车夫,脚不沾地往郊区赶。包厢一开,迎面一股稀释过的精油味,闻着有点像玫瑰。陪居下座的置屋妈妈止不住晏晏笑语,摆手叫她移步里侧空位。正是那洋人的左首。
“皮埃尔先生是美国来的军火商……”
其后妈妈又说什么,她已记不大清,只捉了些“第七师团”“座上宾”“新式枪”之类的字眼。并非不懂,委实太懂了,才听不得这些虚的。
“实在抱歉。”待老女人终于关了话匣,她慢吞吞道,“近来我名下的客人、宴席都排满了——这事儿妈妈也知道。做我们这行,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须得叫客人信服舒心……”
“你这孩子,何时变得这样死板了?”置屋妈妈笑着截断话头,隔桌底拧一把她的大腿,“指名你的那些客,哪位是不通情理的铁人?遇到面子大些的,就交由妈妈我去说好了。三个月的空闲,匀一匀总是有的。”
“可是……”
“五十美元。”
洋人忽然开口,在桌上排出一叠铅灰色钞票。他的日语生硬至极,活像刚从地里掘出来的洋芋疙瘩。
“才五十?”她扭头笑道,第一次拿正眼瞅那洋人。他今日着一身条纹浴袍,袒露粗毛横生的赤红胸膛,显然是新泡了楼下的汤池。
“皮埃尔先生的意思是,”翻译补充道,“一个月,五十美金。”
假若没接下这笔单子——如今降临在她身上的结局,会有哪里不同吗?没有答案的疑问。毫无意义的疑问。就连追寻着某个答案的她,也变成了全无价值的人。
她扶拄他的肩膊,一头没入中庭的日瀑。晌午已至,想必庭中已是一片无瑕的雪白。芳草摇曳,不见一片阴翳。是春天的气味。她抽了抽鼻子,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才意识到,独属这个家的一抹春色,她自己还是头一回“见”。
还有一股浓重的、带了点热乎劲的体味:如同干胶在锅底的奶皮,又似投入了过量胡椒和肉豆蔻的炖羊腿。气味的源头是面前矗立的两团黑糊糊的影,足有门框那么高。她在这一带不曾闻到这样腥膻刺鼻的气味,也不曾遇见如此高大、与矮小的和人相比鹤立鸡群一般的男人。
她只觉双耳嗡嗡作响。半是出于惯性的恐惧,半是源自一种近似回响的冲击。若非仍攥着他的袖角,她怕是要当场栽一个趔趄下去。
洋人和洋人是不同的,她一边告诫自己,一边挺直了发软的腰板。就在出门前,他明白无误地写给她说,这两人是当地教会的教士,来问她的盲症的。她绞尽脑汁回想旭川天主教堂的神父,试图将不知几多年前的剪影揭下,“啪”地贴到两团混沌上面,却是徒劳无功——她已记不清那个只打过二三照面的和蔼老人的脸了。
他——那个被称作“皮埃尔先生”的洋人,其实没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若要论起手段,比大多数客人还来得规矩。他是个虔诚的教徒,连办那档子事都会遵照“主的规训”。除却约定好的金额,日常还会给她二三美元的小费,声称自己已遇见了来自东方的“抹大拉的玛丽亚”。每周日清晨,洋人都会准班准点去礼拜堂祷告,并在踏出十字铁花大门的瞬间一改庄重的石膏脸孔,挽她的胳膊登上一辆在他口中颇具“东洋风情”的摇铃人力车,颏下的山羊须都要颠出一把春风。
偶尔,她会回头望一望远去的高耸铜像。第七师团凯旋那年,军属妇女会的信徒曾为她们客死异国的丈夫儿子募到一笔建置衣冠冢的善款。圣母玛利亚正是坟茔的守护神。不过两年,铜像已遍布森森铜绿,连怀中嘟着脸蛋的圣子也辨不出本来的面目。雨雪令圣母低垂的眼淌下一道道绿锈。乍看之下,竟与泪痕无异。
你又在为谁哭泣呢?
她向不说话的玛利亚喃喃默念,自语一般。
是你死去的孩子,还是不知何时起、改变了模样的孩子?
她被带去的地方,既有开在富丽洋馆的沙龙酒会,也有烹调地道怀石料理的西京料亭。同席的除了同样高鼻深目、携着与她妆容相仿的日本女性的异国宾客,还少不了军方要员,有些是她见过的,也有些是她没见过的。大抵是走过场的宴席,留不下痕。
只一次,她独自在人力车上等候,听见黑巷子里一阵渐明的大笑。洋人先探头出来,后面露出一颗白森森的头骨——不是头骨,而是一整块珐琅质地、如能面“中将”一般的护额。她不禁打了个突。发髻磕上机括,车篷“嗒”地弹起,毫无保留翻出了她的正脸。
她忙低下头,只觉“中将”一双黑邃的眼在自己身上逡巡,无惊无怒,更谈不上什么**。但闻几声轻描淡写的“兴致风雅”,再抬头,身着肋骨服的“中将”已踏入马车。洋油灯下,尾随他的矮个士兵肩章一闪。明晃晃的“27”。
也不知是“中将”的外表过于可怖,还是临别时昭示部队番号的“27”,返程时她脑袋里尽是这两样交替闪烁。耗到最后,只剩下了孤零零的“27”。27。二十七。第二十七中队。她在第七师团第二十七中队,有哪个认识的人吗?就是认识的,时间长了,那个人的相貌、声音、体态、个性……她还能记住多久呢?
他会知道她做了白人的“巧巧桑”吗?如果他知道,他会笑她吗,还是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不飞的鸟?
他会记得她的琵琶吗?会如自己思念他一样地思念着她吗?还是早早将她忘了,去到哪个她翻遍地图都找不见的地方?
他还活着吗?
浴衣腰带掉到了草席上。她轻“哦”一声,俯身拾起腰带,右手揪着带子一端,勒着手背打了一转。仿佛受下这一记,便能赶跑些什么。她恪守律条的西洋“丈夫”低下身,用毛茸的指背捋她的脸颊。她顺势抓过这只大手,软洋洋地靠进他怀里,空着的左手探进敞开的衣襟。
“像梅花一样……”
她摩挲着洋人腿根凸起的红斑,念叨着新学来的洋词。干她们这行,若非混得熟了,不便直接打听客人的体征。便是前些天的她,也未必有这等“闲心”去问。
苦辣的雪茄烟喷在她的头顶。洋人在笑。他经常向她和其他日本女人发出这种自认为友善的笑,无论是听她抚弄被他称作“东洋吉他”的三味线、琵琶,还是看一场缓慢有秩的日本舞表演。就像在笑一个动作稚拙、化着小丑浓妆的侏儒。
“水手病。”洋人锨灭雪茄,翻过来压到她上面,照例摆出最合“规矩”的姿势,“在距离你们很远、很远的美国,这是漂泊者的‘勋章’。”
主内平安。我是来自松山教会的弟兄,怎样称呼您为好?
洋人——自称是某某“弟兄”的教士在她的掌心划写文字。标准的日文。用词、语法都再准确不过。她略略耸动鼻尖。浓重膻骚当中,并无什么辛辣烟臭。
遥。她回写道,感到后颈的汗毛逐渐伏贴下去,可以叫我“遥”。
初次见面,遥女士。不知您先生是否将我们的来意告予您。此次贸然登门,是为了……
兴许是源于单纯的耐心,抑或是对于转述者的不信任,教士娓娓复述着他们的意愿。他先问了她的年龄、喜好、作息,多是些不痛不痒的,语气也如闲话家常一般。她随便回了一二,用的是一贯的假作娇柔的口吻,心知这一道道端上来的不过是企图令她放下戒心的冷盘,而主菜还须热上一阵才好上桌。
可怜天见,您的双眸如晨星般秀美……
直白地写出夸张赞美的同时,教士叹发一团热气,仿佛是发自肺腑地怜悯她:是先天之症吗?还是——
觉察到他刻意的停顿,她咽了口唾沫。嗓子眼咕嘟起泡,毛棱棱的倒刺来回剐。
在您看来,这像是从娘胎里带出的病症吗?她回写道,带着一半的故意。
不,不。教士反而越发温和,修剪齐整的指甲在她的掌心划着小小十字,以圣母和圣露西的名义起誓,我并无为满足一己私欲而蓄意探寻您私隐的恶念。
圣露西是谁?她问,脑海却浮现出那尊高大的、却又显得莫名纤脆的圣母铜像。墨绿色的泪滴在怀中婴孩的脸上,浓得像血。
一位圣徒。
他在她的掌心画下两只圆圆的眼睛,力道轻如耳语:她无私地庇佑着您,庇佑着和您一样、承受着不该承受的苦难的孩子。
一位慈爱、温柔的圣徒。
鼻腔“嗡”地一酸。若非她极力绷着眼睑,几乎就要滚下泪来。
她记得的,十年——还是十五年前。她侧躺在压扁了棉花的被褥上面,母亲细瘦的右臂半环在她的肋下,左手则揉捏她丁点大的耳垂,怎么捏都嫌不够似的。榻榻米的潮气被炭火烤得上翻。她咕哝着“妈妈你是不是有哪里痛”的字眼,头顶磨蹭母亲的下巴,扭得像一条打瞌睡的懒猫。
“不痛了,”她听见母亲低声说着,亲吻她的发旋,渗入了一些潮湿的凉,雨水一般,“以后也不会痛了……”
骗人。她想,你分明都疼哭了。
她本该回过身去擦母亲的脸,好好地亲一亲、看一看她的。可那个拥抱实在太过暖和,她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妈妈,妈妈。她张开嘴巴,喉咙却只冒出咝咝冷气。仿佛有条毒蛇盘踞在她嗓子眼里吐信。
“好好睡吧……”
不、不……我不要睡……我不睡……
她翕动着嘴唇,又下意识捂住了口。鲜烈的红撞击她的眼眶。只消眨眨眼皮,她的眼珠就能掉出来、摔在地上,化作一滩腥臭的血。
带我走——带我一起走吧!为什么不呢?这世上又有什么好!你总说活着就能遇到好事……每日每日,我都像你说的那样拼命活着,想着能遇到些好事,去个好地方。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我的孩子死了——那么小的孩子,因为那种脏病死了!我的眼睛和耳朵也烂掉了,全身都是!尾形先生是骗子,照顾我的人也是骗子……你们都是!若真的爱我怜我,早早带我走就好了!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呢……
她喃喃自语,默念着唯一说出口的话。好像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了。
妈妈。
注:
①-桂太郎:日本军人,曾于1901-1906年任日本首相。
②-“二〇三高地”发髻:受日俄战争“二〇三高地”战役的胜利启发而生的日本女性发型,曾风靡一时。
③-《曾根崎心中》:江户时期由近松门左卫门创作的净琉璃剧本,后被改编成歌舞伎剧目,是经典净琉璃剧目之一。本文引用的歌词选自钱稻孙所译的《曾根崎鸳鸯殉情》。
④-说书太夫:净琉璃演出的“旁白”,负责叙述剧情。
⑤-建礼门院:平德子出家后的法号,她是《女院出家》一曲的主人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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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蚀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