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是那种很标准的笑。我是真的摸不着头脑,只能摸到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小包,摁着还有点疼。
刀主笑够了,从怀里抽出两封信递给我。我精神一振,立刻拆开了第一封。
信中写的是东海的战况。楼彦师叔带着刀宗弟子在蔷薇岛支援,只有两名弟子受了轻伤。我松了一口气,在我看来这已是非常幸运了。
师父淡淡道:“若楼彦和韩况连几名弟子都护不住,趁早去宗主面前自裁谢罪罢。”
韩况?这不是我那个在外流浪的叛逃师兄?
我继续向下看去,下面还写着一段:“韩况那小子弃刀习剑,天天背着一柄木剑乱晃,不知修的什么野剑招。明明孤锋诀的高级心法他已习至三重,偏生不用,在霸王擂上竟输给了方子游。呸,当真丢人。”
我不禁莞尔。
第二封信则比前一封要长得多,纸页铺展开来,足有其两三倍的篇幅。小字密密麻麻,我眯着眼仔细辨认。
舟山位于东海腹心,素为海运要冲,江南盐、铁、粮船皆要在此停泊转运,亦是防范海外贼寇的第一道险隘。
刀宗虽为江湖门派,可我知宗主绝非是闭门自守之人。此等要地,应在几处要紧水路布下眼线。先前听轻崖师兄谈起过,负责此事的是宗主先前在纯阳收的徒弟,按辈分来讲是我的师叔。但具体如何运转,我不甚了解。
信中提到,原来早在数月前,线人便已探得消息,说是倭人与渤海国暗中结盟,意图联手进犯东海。方家、康家与尹家亦得到消息,及时结成了同盟,提前在诸岛布防以应对入侵。
按理说,此战不应如此惨烈,可敌人却精准无误地选取了岛上的防御弱点进行攻击,就像提前洞悉了所有的计划安排一样。
谁也没想到,蓬莱竟出现了叛徒。
谢采。
马车颠簸得厉害,我放下信件,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问道:“谢采…….似乎是蓬莱的一位长老?此人地位堪居于掌门之下,他何至于此?”
师父耸耸肩:“人心不足蛇吞象。谁知道呢。”
说到蛇吞象,这信里头还不止他一个。
谢采等人先是在岛上各处发动袭击,分散人员火力。转头又去炸了伶仃岛的九天书库,使得各路精英急忙前去支援。折腾一大通,却没料到,这些竟都只是障眼法。
他们的真正目的,是莫雨背后的那张汉王宝藏阳图。
李重茂手中已有汉王宝藏的阴图,阴阳双图合璧,探查到宝藏位置就在傲龙岛上。据宗主所说,他们拦截不利,李重茂已是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李重茂......”
这人要干什么?难不成还真以为自己能当上皇帝?
我不自觉地将心里的话说出声。原本翘着腿躺在榻上的刀主,突然声音很大地哼一声,一翻身坐了起来,低声骂了句不堪入耳的脏话,一把拉过桌上的瓜子,咔嚓咔嚓地嗑了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目光凝视在桌上散落的瓜子皮,把被打散的思路重新聚拢起来。隐隐约约间,仿佛能捕捉到某种线索,可那念头却如烟似雾,转瞬便消散无踪。
我潜心习刀数年,未曾出过远门,对江湖诸事知之甚少。我又把这封信来回读了两三遍,反复思索仍理不出头绪,只得叹了口气,小心地收了起来。
马车一路向东,似乎未走官道,路面有些许颠簸,但看起来似乎是条捷径。若前往扬州码头,倒是能省下不少时间。
我问刀主:“我们是要回刀宗吗?”
“先不回,去扬州呆几日。青阳正好拿了魁首,也欲外出历练,我们先同他汇合。”
“青阳师兄?”
我有些惊喜。自我离开宗门已是有大半年的光景。青阳师兄既然拿了魁首,想来在武学上定有精进,到时相见,定要先切磋一番才是。
师父把桌面上的瓜子皮拢起来,扫到一边,又抓一把嗑起来,眼皮一抬扫过来:“这么开心?”
我确信自己是没有做出什么太大的表情。我下意识摸了摸嘴角,反问道:“有吗?”
“有。”浪三归点了点头,瓜子被他拿手里抛着玩,“你在鬼市见到我时都没有这么开心。”
师父依旧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本不愿再去想在鬼市的经历,因此刻意去淡忘那些天的记忆,可刀主总像是刻意地让我去回想一样。
那时走投无路的绝望、孤注一掷的决心,到遇见刀主时,碰撞出的情绪几乎要沸腾出胸腔。仅用“开心”一词来形容,实在浅薄。
我抿了抿嘴,不知怎么同他说,也不想再争辩,反正总是说不过他。我抱着刀在塌上平躺下来,闷闷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阳光灼眼,我把斗笠盖在脸上,听着外面簌簌风声,我打了个哈欠。
这起伏不定的晃动很容易让我产生困意,像是回到了少时在稻草车里打盹的日子。只是这榻实在狭窄,半梦半醒间,脑袋时不时在扶手边缘磕一下,“咚咚”的闷响让我有一种成为拨浪鼓的错觉。
忽然,马车似是碾过了一个大石子,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垫住了我要掉下去的脑袋,接着耳边传来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脑袋被柔软的布料包围了起来。我没有睁眼,渐渐抵抗不住困意,转眼间睡了过去。
春风润细雨,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好似响起了细细的雨水嘀嗒声。想来在刀宗习武时,若逢雨季,便是接连几月下个不停。
我不是很喜欢这种天气,室内武场又闷又热,汗水混着潮气,刀握在手里都会打滑。若是执意去室外,怕是两身校服都来不及换洗。
武场旁的食堂前,有一条河,水流湍急,河上架着几块覆满青苔的大石块。弟子们常笑闹着踏石而过,有几个新来的下盘不稳,脚一滑便“扑通”一声跌进水里,爬上岸时脸红得能滴血。众人一边哄笑,一边仍马不停蹄地往食堂奔去。
这是“饭难河”,正如其名,过河吃饭不易,若没点脚力,连吃饭都要泡汤。
即便是我刚入门时,过这条河对我来说也不算难事。唯一一次没吃上饭,是因与师兄过招耽搁了片刻,等赶到食堂时,锅底只剩最后一碗饭。
偏偏我身后还跟着个刚从河里爬出来的弟子,浑身湿透,肚子饿得咕咕直响。我看了他一眼,没多想,便把那碗饭推了过去。
少吃一两顿对我来说不打紧。我正打算回武场,把青阳师兄方才使出的那式刀法细细琢磨一番,却在拐角处撞见了浪三归。
那时的我还未得魁首,也未拜他为师。于我而言,他只是个行事随意、不修边幅,却十分厉害的门中前辈,一个对我有救命之恩,教导之恩,也让我心生敬意的人。
我喊道“刀主”,朝他行礼。他点了下头,十分随意地问我吃了没。
我摇摇头,他拍了下我的背,说:“正好,带你去沅九那里吃。”
我猜刀主大概又是两袋空空,而我今日也刚好没带钱袋,我连忙刹住脚步:“您在沅九前辈那里还欠着账……”
浪三归突然转过身,两手一摊,神情状似疑惑:“你怎么知道我还欠着他钱?噢……我说沅九上回怎么没管我要钱,还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收徒的事情。”
他抱着手臂,带着几分戏谑地往我这儿靠近,我不得不往后退两步保持距离。
“不是吧,你在替我还账?就算想当我徒弟,也得走宗门会武,拿到魁首才行。这是宗主定下的规矩,中间模糊不得。”
他上下打量着我,挑起眉毛,笑道:“怎么,刚入宗门就想贿赂师长?想让我给你透透题,还是帮你加训一下啊?”
我强装镇定,只觉得气血突突往脸上涌,咬着舌尖压下那股窘意:“我没有,您误会了。”
他也没再继续调侃我,只是带着笑意看了我一眼,让我跟上他。
我们一路甩着大轻功飞到了海之丸,这里很少有人来,放眼望去,只有几艘破败的船只在随波浮沉。刀主灵活地跳上甲板,弯腰从船舱的破洞钻了进去。
我第一次知道,这艘看似废弃的船竟别有洞天。舱内潮气混着旧木味,却能看出有人活动的痕迹。我跟着他七拐八拐,然后看着他在一扇木门前停下,抬手敲了几下。
不多时,门被拉开,一个褐色头发的男人站在门后。他的目光先在刀主身上停了一瞬,随即移向我:“新入门的弟子?”
浪三归嗯了一声。那个男人侧开身子,让我们进去。这个小屋虽然不大,但布置得简单又整洁。墙上挂着几顶竹编的斗笠,角落里堆着打渔用的竹篓,就连不平的桌角下面都用竹片垫上。
怎么到处都是竹子。
我的视线落到柜子上,那里放着一把刀,刀柄上挂着红枫,我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师父径直钻进厨房,在里面转了一会,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动静。我原想去帮忙,刚走到门口,便被一股冲天的辣味呛得连打几个喷嚏,刀主探出头来,挥手把我赶了出去。
过了一会,他端着两盘红艳艳的菜走了出来,香气腾腾,闻着倒是诱人。我夹了一筷子,味道是极好,只是舌头被辣得发麻。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也是吃了两口,神情一僵,便放下筷子默默起身走了出去。
我看着师父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心里忍不住叹气,我的好刀主,虽然没带我去白吃饭,但也上演了一场鸠占鹊巢的霸王行径。
这个年轻的男人,看着与我年纪相仿,我当时还以为是刀主的朋友,或者也是像老舟一样隐居在刀宗的客卿。
直到后来宗门会武,我才知道,他竟然是跟师父同辈的,那个传说中神秘的洞幽刀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