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并不是件难事,但当你真正开始执行时,内心却或多或少还是有点不舍。
对于安排自己的后事这一点,雅兰很有发言权。
她犹豫了很久,觉得要给每个人写一封信,但把那些空白的信纸摊到桌面上时,她却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有什么好说的呢?
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
鹤一定会很伤心,但她会是第一个意识到我要做什么的人,她早该意识到了,可有些事情只有我死了才能看清的。
雅兰无意识地转动手中的笔,起身又翻出一只锁在柜子里的电话去给龙打了通电话,确认了一遍革命军登陆玛丽乔亚的时间。
“祝君武远昌隆。”龙最后这样说道。
雅兰坐回椅子上,外面很黑,只有路灯昏暗的点点暖光,像星星从天上落到了地面。她也没有开办公室的灯,只是在漆黑的房间里盯着落地窗外的那条路看了半晌,想着马林梵多的路灯是时候全部翻新一遍了。
她想着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是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了的小孩。没有必要再指手划脚什么,却又忍不住在信里叮嘱萨卡斯基要小心背后的尖刀。告诉鹤自己保险箱的密码让她记得把里面那些小玩意卖了换军费;写了两百字说对不起战国,上次那罐仙贝是我偷吃的,你错怪卡普了。
写到杜克的时候,雅兰犹豫了一下,想到在未来对方回到西海的海军基地当头头,大半夜还跑到码头抽烟,小日子过得还挺惬意,便补上一句让他小心别哪天抽太多把自己抽死了。
写完以后她数了一下,居然有整整十二封信件,其中有的里面夹了五、六张信纸。她随便从里面抽了一封拆出来自己读,没两页就看得牙酸,五分钟前那个写信的人遥远得仿佛处于五十年前,矫情又絮絮叨叨。
她最终把那些信全都推进了碎纸机。
坐在那条摇摇晃晃的小船上,雅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是一条通往死亡的路,她的生命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宣告结束,但她还不确定这条路的尽头能否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雅兰由此想到她第一次出海的时候,那时她还叫“古伊娜”,那晚的天就和现在一模一样,万里无云,月亮很圆很亮,四周什么都没有,只剩茫茫的一片咸水,偶尔能听到海王类悠远的叫声,像海面上唯一一根引她向前的弦。
几十年过去,雅兰早已记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她不是一个会时常缅怀过去的人。说得好听是活在当下,说不好听是海马体萎缩,连昨天中午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现在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人。
小古伊娜坐在船头,月光穿过她的半透明的身体,她问雅兰:“你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吗?”
“我知道。” 雅兰回答她,“你得跟我一起去,会感到遗憾吗?”
古伊娜摇头,“我不太懂这些,但我相信你。”
雅兰笑,“相信自己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要去赴死了,命运是天下最精密的齿轮。从触碰大海的那一刻开始,一切便已串成一条完整的莫比乌斯环。她自以为掌握了人生,殊不知她的每一步都踏在命运为她准备的台阶上,不多不少,正正好好。
贝加庞克新研究出来的战衣威力巨大,雅兰之前抽空和他找了个无人岛做测试,结果发现光是肩膀上的聚能炮发射一次就能轰没半个小岛。
“真夸张。”雅兰感叹,转动手臂上的半自动外骨骼,“这个能量产吗?”
“不能,而且穿这件衣服是有门槛的,一旦身体强度不够,就会被这件衣服碾碎。你穿在身上有什么不适吗?”贝加庞克低头记录数据。
“没有。”
“真是恐怖的肌肉密度,我猜我可以把强度再往上提一点……你拍一下你的胸口。”
雅兰照做了,伴随着细微的机械运转的声音,她胸口那部分甲片自动打开了,一颗深蓝色且流光溢彩的小宝石露出半边面貌。
“冷核聚变?”雅兰问。
“不是,不过里面确实含有钯等多种重金属,我不清楚它的原理,只是按图纸上的步骤把它做了出来,但它在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好像有自我意识了一样,会之所吸取他人的生命力,再反哺回巨大的能量输入战衣,我平常都是把它锁在真空箱里的。”
“生命力的说法未免太宽泛了。”
“我还没有搞清楚,故且先这么叫着吧。”贝加庞克揉揉眉心,“你居然没有感觉。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我推测,在古代启动这玩意儿可能是要填充人命才能启动,我之前投放过一些动物,它们无一例外都被吸成了无机盐,你最好先到往里面注入能量……也许我该找几个果实能力者来。”
“真的诶,它居然会蚕食武装色。”
“都叫你先别乱搞啦!!!”
海圆历1510年。
霜月雅兰站在元帅办公室的巨大落地窗前,窗外是马林梵多秩序井然的军港,夕阳的余晖将一切染成血色。她刚刚签署完最后一批文件,内容涉及海军未来数年的战略部署、物资调配以及一些人事调动。
副官杜克沉默地将文件分类归档,他隐约察觉到长官今日的不同,那是一种将所有重担卸下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杜克。”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是,元帅。”
“文件记得按时处理。”
杜克微微一怔,低头:“……是。”
她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正义大衣在她身后猎猎作响。
没有携带任何部下,没有通知任何部门,海军元帅霜月雅娜,孤身一人,搭乘一艘小船,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她的目标明确——世界权力的顶点,盘古城深处,虚空王座之间。
凭借对圣地玛丽乔亚结构的了如指掌,以及自身登峰造极的潜行与突进能力,她如同暗夜中的幽灵,突破了重重守卫,最终站在了那空旷大殿的尽头,直面那位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世界之王——伊姆。
虚空王座之间,空旷得能吞噬一切声音。伊姆静坐于王座之上,身影模糊在永恒的阴影里,仿佛与世界本身的规则融为一体。当雅兰的身影撕裂最后的防线,踏入这片禁忌领域时,周遭的空气骤然凝固。
没有言语,无需交涉。一个是为了维护统治了八百年的绝对秩序,一个是为了亲手葬送这腐朽的一切。战斗在瞬间爆发。
伊姆的力量深不可测,古老的权能配合着未知的科技,挥手间便是毁灭性的打击,整个大殿都在其力量下震颤。但雅兰亦非四十四年前那个还需要系统引导的少年。她将毕生所学、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战斗本能、剑术、三色霸气,以及……她秘密研发、并融入战衣与自身武装色中的特殊能量核心,尽数倾泻而出。
每个人的一声都会有过一两次这样的瞬间,一股强烈的、不明的冲动使你心潮澎湃、思绪动杂,也许伴随着体温上升和坐立不安,有什么东西在你胸膛里面激荡,或顷刻平息,或沸腾不止,有什么要从你体内喷涌而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泪水,要么是鲜血。
雅兰手指轻触胸前纽扣,一层流线型的银白色纳米战衣瞬间从颈部蔓延,覆盖全身。这是贝加庞克根据她的战斗数据进行了调整,能极大增幅她的速度、力量,并内置了多种应对特殊情况的战术模块。
“雨眠”出鞘,刀锋缠绕着战衣增幅的武装色霸气,化作一道凄冷的月弧直劈伊姆!
伊姆面前凭空出现一面由无数哀嚎面孔组成的扭曲盾牌——悲叹之墙。剑气与盾牌碰撞,发出刺耳的撕裂声,怨灵消散,盾牌也布满裂痕。雅兰借力后空翻,战衣肩部射出两枚微型□□,直取伊姆双眼。
古伊娜的战衣背部展开如同光翼的能量导管,她强行撕开折叠的空间,身影化作一道超越视觉捕捉的流光,刀光如雨,瞬间斩出千百击,每一击都蕴含着足以斩断山脉的力量。
攻击穿透伊姆的身躯,祂像是一个概念一样的存在,看不清身形,只有一片模糊的斗篷剪影,仅仅是举起权杖,就带起一阵混灭的狂风。
雅兰不闪不避,将“雨眠”举过头顶,战衣所有能量,连同她自身的霸气、生命力,乃至灵魂的执念。
伊姆终于动了,祂侧身躲过雅兰的刀刃祂那双渗人的眼睛从未眨动过,地面开始碎裂,由于气浪天空形成了一圈圈硕大的风眼。
雅兰的刀意未止!她以身为刃,裹挟着断裂的刀锋碎片与过载的战衣能量,化作一柄贯穿天地的意志之剑,硬生生劈开了终焉审判的能量洪流,刺穿了伊姆的胸膛!
但显然,这似乎并没有给伊姆带来多大伤害,祂只是略微歪头,眼睛里是一圈一圈闪烁的纹路,雅兰急速抽身,躲开的爆发的振波。
这是一场超越常人理解的战斗。刀光与诡异的能量洪流碰撞,霸气激荡,撕裂空气。雅兰以无果实能力者之躯,硬撼着这个世界最终的“神”。她身上的伤势在不断叠加,鲜血染红了破碎的元帅制服,但她的眼神始终冰冷,攻势依旧凌厉,甚至带着一种疯狂的、以命搏命的决绝。
雅兰挥剑,她终于明白丽娅为什么会疑心那枚杀死了她的子弹是她自己射出的了。
她挥剑,就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
无论是子弹还是刀剑,此等外物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人沉重的生死却可以被这些几克或几十克的钢铁造物所清算。
天地缓缓,星海瀚瀚。世间原本没有生命这一概念,直到死亡轰然降临。雅兰挥出那一剑,一落万物枯荣,二起生灵轮回。
做一名持剑者,没有雕像沐浴日光,没有赞歌萦绕天国。她左手拈花,右手抱剑,为生死俯首,为命运开路,她的灵魂便也有了去处。
在放下剑的那瞬间,她的剑道终于大成了。
就在伊姆以为胜负已定的刹那,雅兰丢弃了雨眠,猛地突进,任由一道能量束贯穿她的肩胛,整个人如同扑火的飞蛾,冲到了伊姆的近前。
她张开双臂,并非拥抱,而是禁锢。体内早早组装好的、早已处于临界点的能量源,被她用最后的意志彻底引爆。
无法形容的巨响与极致的光芒,以盘古城为核心,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雅兰与伊姆的身影,随即化作毁灭的冲击波,席卷了小半个玛丽乔亚!象征着世界权力顶点的建筑在爆炸中崩塌、燃烧,如同旧时代最后的、也是最绚烂的葬礼烟花。
短短又长长的四十三年过去,她已经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超越了同一时代的任何人。
你们说,一颗星星最闪亮的时刻是何时?
伊姆的气息终于消失,雅兰躺在地上,只剩半边身子。
小古伊娜蹲在她旁边:“你痛吗?”
雅兰有气无力地回答:“废话……超级痛,为什么偏偏是我要痛两次?……痛”她感觉到意识有些模糊,“痛死了,妈的怎么还不结束……”
“我能做什么?”
“杀了我……算了,啊啊,唯一杀的人是自己?”她笑起来,觉得自己开了个还算幽默的笑话“你在旁边给我…加油吧。”
雅兰挣扎地爬起来,“让我躺在这里…等别人给我收尸…哈…从来只有我给别人收尸”她在爬向海崖。
还差最后半米,那道长长的血迹,留下的痕迹像一只即将死去的鹰坠落在雪里,用最后的力气扑向它的翅膀。突然,小古伊娜抱住她的手,将她向前拖。
“哈哈…你,能碰到我了…这是我的幻觉还是怎么着?……好吧…把我带去大海吧,古伊娜…哈哈…现在你是我的船。 ”
海是死的故乡啊,千百年来究竟有多少人葬身大海?海是生命的温床,地球第一个细胞在海洋诞生,此后究竟又过了多少个万年?
大海啊,广阔无垠的大海,你吞吐了多少人的鲜血,又埋葬了多少人的眼泪?
无数传奇在此兴起,或被后代传颂万世,或消失于历史长河。
雅兰站在时代的船头,她说她要世界改变,要人民幸福安康,要海军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要无数的时间里无数的人们快乐地大笑。
脚步声、脚步声,枪声、喊声、哭声、吼声,奴隶的声音,天龙人的声音。雅兰知道,革命军登陆了。海水即将起沸腾起来,民众即将怒吼起来。世界的大变革要到了,而她不得不先行一步。
在即将掉入海峡的那一刻,雅兰说等一下,小古伊娜说好。她们侧耳倾听着,听到海浪声送来4年后的喜讯,过去的,不,未来的古伊娜在晨曦中接到整个海洋第一份报纸。
读出来,读出来,雅兰断断续续地说,而未来的古伊娜照作了。
海圆历1514年3月27日,世界政府的余部与旧海军于玛丽乔亚被肃清,革命军胜利了,世界解放了,持续200年的世界隆冬消散了。
雅兰大笑起来,灿烂地跌入海峡,她从红土大陆一跃而下,跨越两千米的高空与拥抱大海。
几分钟后,赶过来的人们只找到了一条延伸至悬崖的拖拽血迹,和静静躺在地上的名刀“雨眠”。最后,这把刀被库赞移交给鹰眼米霍克,等待着四年后的出鞘。
一直被雅兰铁血政策强行压制的民怨,失去了最后的枷锁,如同积蓄了百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对世界政府的不满,对天龙人暴政的仇恨,对自由与解放的渴望,在这一刻被这声爆炸彻底点燃。早已准备多时的革命军,顺势吹响了总攻的号角,无数被压迫的种族与国家纷纷响应。
失去了伊姆坐镇的世界政府与海军内部陷入空前混乱,忠诚派、观望派、改革派争执不休。
战争,席卷世界的、决定未来命运的终极战争,以一位海军元帅的自我毁灭为序幕,正式拉开。
霜月雅兰,这个名字,连同她生前背负的所有骂名与鲜血,与她最后的疯狂举动一起,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绝响,也成为了一个崭新时代,最沉重、最矛盾的基石。她如愿以偿地,踏入了为她准备的地狱,并将那燃烧的火焰,抛向了身后的整个世界。
霜月元帅一生未尝败绩,知道真相的敌人恐惧她的亡灵,知道真相的故友沉默没有言语。只是,1514年后,再也没人见过这把名为“雨眠”的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