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之主】天国的遗灰 第75章 西西里的午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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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底下，米盖尔和萨斯利尔很在意一件事：邪教徒们偷偷把阿彼霞带回西西里，到底图个什么。就算是想举行什么邪恶的仪式，也得有目标吧？

可惜，梅迪奇杀得太快了，没能留下活口。

伊实塔-切洛家族的结局令人唏嘘。

那套“设立各种基金会和公司，通过它们去控制其他公司”的层层嵌套的现代商业玩法，原本就是为了隐藏真实财富的流向，把真实的控制者掩于幕后。随着实际的控制人被一网打尽，庞大的财富亦被抽干，谁也不知它们的去向，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也不是什么都没剩下。家族直接拥有的，比如大宅，比如一些田地和商铺、贷款与合同，理论上，阿彼霞是这一切的继承人。还有许多依赖伊实塔-切洛的“宗主庇护权”、和本家利益绑定的人，灭门案后，他们中的许多人开始多方接触——也包括米盖尔，想得到他的接纳。那一阵儿，就连官方都很紧张，假如没人接手伊实塔-切洛的残余势力，不能迅速地稳住局面，其结果很可能是长久而剧烈的动荡。其中有利益、更有风险，米盖尔考虑再三，点头说“好”，才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一个月后，一场葬礼在伊实塔-切洛的家族教堂举行。阿彼霞神情茫然，一家老小的棺材摆在眼前，他们应该是自己的亲人，他们应该见过面，可为什么，自己的记忆却含混不清？……堂·米盖尔摸摸她的头。她看看米盖尔，看看萨斯利尔，小步上前，将手中的花束放在老夫人的棺材板上。

随后，是持续七天的丧宴。向米盖尔慰问和致敬的人们络绎不绝地赶来，他的“老伙计们”，伊实塔-切洛家族从前的合伙人们，以及，附近的所有村民和镇民。半个西西里的警察都被调集过来维持秩序。奥赛库斯给记者们开吹风会，要求他们统一发布经审查合规后的消息。

葬礼过后，赫拉伯根结了所有仆人的薪水，外加一笔丰厚的津贴。接着，房子就被永久性地关闭了。

这是阿彼霞第一次走进伊实塔-切洛的大宅。也是最后一次。

***

一、二、三。三点太阳的光斑。

跳，跳，跳。这一头到那一头。

最左到最右，十块灰色的大理石方砖。光斑落在一块方砖里，她试着，单脚跳进下一个光斑里。

当然，是跳不进的。

一、二、三，单脚跳三次。

她改成立定跳。

一、二、三，三点太阳的光斑。

光斑越来越暗，光斑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她不跳了，跑进厨房吃东西。

有一天，她发现，只消单脚跳两次，就能跳进下一个光斑……原来，不知不觉，她在阿卡狄亚大屋里，已经住了一年。

跳，跳，跳。光斑越来越暗，光斑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但对她的两条小腿来说，这距离已经没那么远了。

她单脚踩在下一个光斑上，稍稍发力，再下一个。

稳稳地站住。

她惊讶地抬起头，望向高墙上的三盏小窗。她做到了——曾经，她觉得那么难的事情，居然变得这样容易，她难以置信，原来，她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三年……

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她赶紧跑进厨房，吃东西。

***

“……对了，这是我在一家精品店里看到的，”萨斯利尔从桌下提起一个花哨的纸袋，“好像有你们喜欢的，我分不清，就全买回来了。”

阿彼霞迫不及待地接过去，埋头一翻——袋里，是各式各样动漫的周边，海报、立牌、贴纸、金属和塑料的小人，超人、外星人和变形金刚之类，也有迪士尼公主和花仙子的，顿时喜出望外，欢叫着扑到他身上，亲了又亲。

“好啦好啦，”他微笑着，抚摸女孩的头发，“你拿去分一分，自己要的收好，其余的，等你哥哥们回来，给他们。”

“好呀好呀！”

她挽着袋子、滑下椅子，还不忘搂一下悠兰达妈妈，就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地跑出餐室。“……多乖、多漂亮、多可爱的宝贝呀，”悠兰达妈妈忍不住感叹，“你瞧她的头发，完全没变，还是黄灿灿、亮闪闪的。胃口也好，个子也在长高——像一根芦苇——完全长不胖的样子……”

“还是别长大的好，”萨斯利尔调侃。“小孩子才这么轻易地满足了。变成大姑娘，就是——‘钻石才是女孩最好的朋友’啦。”

悠兰达妈妈重重摇头。

“当家的，别这么说。无论啥时候，女人们都想要个真心对她的男人。”

他浅浅地笑起来，低头，又点燃一根雪茄。

这三年，米盖尔出门更频繁——主要是造访伊实塔-切洛的小镇，处理一应后续事务。去年，阿蒙升入城里的中学，家中的孩子就只剩阿彼霞。每到周末，萨斯利尔会领着两兄弟一起回家，平常也会在大屋度过更多时间，所以，通常是他和阿彼霞，外加其他一两位教子一起吃晚饭。

饭后，萨斯利尔回到书房，看书、写信、处理公务。有时，阿彼霞会向他请教功课，一来二去，不知何时起，她开始在书房写作业了。悠兰达妈妈曾担心她会打扰到主人，见他不介意就放心了，她会在夜里、给主人送咖啡的时候，给小姐带一杯甜牛奶。这是默认放松的时候，她一边喝奶，一边讲在学校的琐事，萨斯利尔听着，点头微笑着——好好学习呀，他常常这么说，将来，要送她去上“欧洲”的大学。

多余的说明——本岛不觉得自己是“欧洲”的一部分。也不觉得，是呆梨的一部分。

米盖尔让教子们上大学，通常是锡拉库萨或巴勒莫的大学。萨斯利尔是自己拿的主意，他选择在米兰深造，后来，又申请了巴黎、布鲁塞尔和莫斯科的交换项目。不管阿卡狄亚在一般公众和当局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反正，萨斯利尔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尤其，一颗父母心，有什么特别。

阿彼霞很乖、很安静、学习很认真……而且漂亮。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理应享受一切美好，安度一段顺遂、富足的人生。

难道不是吗？

***

阿彼霞在屋里分拣一袋子东西。粉粉的仙女棒放在一边，黑黑的小怪兽在另一边。

她举起一个机器人模型，晃了晃，窸窸窣窣的响。稍稍一用劲，胳膊就突然掉下来。

——萨斯利尔叔叔不挑东西，更不懂这些小玩意儿。不当心拿到了次品。

她碰巧记得，阿蒙很喜欢这款机器人。

她仔细地检查一遍，又挑出几件略有瑕疵的，装进袋子跑下楼。

米盖尔爸爸的教子中有位“工匠”，叫斯蒂亚诺，一双天才的妙手，没有他不会鼓捣的东西，尤其是枪械。他也住在镇上，因白天常在大屋值守，米盖尔遂把一间仓库拨给他使用。对了，他也喜欢动漫，美国的，日本的；这几个模型请他修，绰绰有余。

她跑到仓库前，敲敲门。

一通稀里哗啦的响声。好像受了惊吓。

她赶紧叫道：

“斯蒂亚诺大哥，是我，阿彼霞！……没有急事，您慢慢来就好。”

“我、我来了。”

半晌，斯蒂亚诺打开门，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大约，是屋里太热了吧。

阿彼霞交代了情况，把袋子递给他。他低头翻了翻。

“威震天，红蜘蛛……嗯嗯好的，没问题，没问题。”

“……斯蒂亚诺，我先走了，”一个男人慢条斯理地从屋里踱出来，站在他的身后。是奥赛库斯。他一边说，一手在扣靠近喉结的一颗纽扣。

阿彼霞盯着他，盯着他们。满满的违和。

“啊啊好的，好的，”斯蒂亚诺应道。依然翻来覆去地看模型：“……我马上就修。”

她忙说：“不急的，大哥，等周末、哥哥们回来前弄好就行，别耽误吃晚饭。”

“好的，好的……”

“我走了，”奥赛库斯说。阿彼霞不禁又瞟他一眼。

他的头发稍稍凌乱，衬衫紧贴在背上，满满洇着汗水。

——真的，太热了吧。

——主菜是加点儿香辣酱的番茄炖牛肚。

米盖尔爸爸喜欢边吃边聊天，萨斯利尔叔叔则否。奥赛库斯和斯蒂亚诺都不是爱说话的性格。所以，这顿饭吃得很沉默。

两位教子分坐在萨斯利尔两侧。阿彼霞挨着斯蒂亚诺，不时抬起头，瞄奥赛库斯大哥一眼。

在颜值普遍不错的年轻干部中，奥赛库斯也是相当出众的一位。另一位公认帅气而魅力不凡的，是梅迪奇，此二人的风格截然不同；譬如，梅迪奇会敞开衬衫靠上的两颗纽扣，露出喉结和一线胸膛，奥赛库斯从不如此——他会规整地扣好每一颗。

就如现在。

一会儿工夫，他换了件衬衫，外型更挺括，散发着浆洗后的香味。偏暗、黄棕的短发，在本岛也称为金发——又梳得十分整齐。

奥赛库斯吃饭从不狼吞虎咽。家常便饭一如盛大的宴会，拿刀叉或勺子的姿势都一样严谨优雅。斯蒂亚诺大哥则埋头、专注于餐盘，跟任何人都没有眼神交流。

阿彼霞觉得，他有些心神不宁。

阿彼霞又看着萨斯利尔叔叔。他的教养极好，仪态更松弛（相对奥赛库斯大哥来说）而更见高雅，至少，她这么想。阿彼霞一直觉得，萨斯利尔叔叔长得特别英俊。比米盖尔爸爸英俊，比他的两位侄子英俊；就算，把教子哥哥们都算进来，他也是更英俊的。

“怎么了，阿彼霞？……”萨斯利尔抬眼问道。阿彼霞顿时抛开旁的想头，兴高采烈地说：

“哦，您的礼物太漂亮了，我好喜欢！……我的同桌小玛丽塔快过生日了，她也喜欢宝丽公主，正好，正好送给她……”

“喜欢就好。你想送就送吧，我会再带些给你的。”

“好耶！……”

她笑得灿烂，满满真心实意的欢乐。萨斯利尔忍不住微笑，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扣了下桌面：

“奥赛库斯，请通知大家，下周末……”

***

钴蓝的敞篷车停在路边。白西装的男人靠着车门，抖了抖快燃尽的雪茄。

九月的阳光依然刺眼，他从胸口掏出玳瑁的太阳镜。葡萄藤有些发蔫，远近的丘陵灰白斑驳，如陈年的疮疤。

牧羊人用木杖敲打路边的石块，吸引黑面羊群慢悠悠地往前走，脖子上的铜铃晃着，脆生生的响。车门砰地一关，十二缸引擎陡然轰鸣，橄榄树中的几只麻雀惊飞四散。

滚烫的土路扬尘一片，轮胎碾过几颗半干的无花果，迸出甜腐的汁液。男人瞅了眼后视镜，牧羊人愕然拾起被震落的草帽，背后是挤成一团、不知所措的羊群。拐过弯道，葡萄园的铁丝网犹在反光，像乱插在毛线团里的细针。

其实，伯特利早就回西西里了。

不幸的是，当他在海关接收从美国越洋而来的Pantera跑车——他的宝贝新宠，被告知，美人儿的某个重要部件出了故障。当然，理赔是可以的，就是得等，因为部件得从美国的福特原厂下定。望着一问三不知的经理，和若无其事喝咖啡的装卸工们，伯特利不得不按下火气，想着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的普世真理。某种程度上说，他自己也有责任，本该想到，弄来一辆“美意混血”的德托马索，或会构成对本地人的冒犯，而他真在美国待了太久，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好在，他上次回托斯卡纳度假的时候，把相当心爱的一辆Spider留在那里。遂启动Plan B，紧急托人护送他的小公主来这边；居然人品爆发、一切顺利，甚至，比他最悲观的预计提早了整整一周。

这还用说。伯特利驾着敞篷车，春风得意地驶向阿卡狄亚，那里，他度过了童年——他祖祖辈辈的家乡。